外籍见证者眼中的“新文学”
——从增田涉《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一文说开去

2020-12-12 02:47张义明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新文学民国鲁迅

张义明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在1931 年日本学者增田涉造访上海之前,他业已对出版了《中国小说史略》的鲁迅 “注意而且敬佩”[1](54)。他赴上海与鲁迅会面,并成为鲁迅中国小说史讲义的学生。 自此,增田涉与鲁迅的不解之缘,与他作为翻译家、鲁迅研究者的身份一道,将其塑造为中日文学交流过程中一个重要的人物。

增田涉对于中国文学的关注不仅仅发端于他对鲁迅的注意, 更可上溯至他在学生时代对中国文学的接受。增田涉在中国国内的活动时间并不算长,但他对于中国文学的关注是一以贯之的。因此,对于鲁迅的评价、 对于中国新文学的认识以及对于中日文学关系的讨论等话题,增田涉既 “不在场” 又 “在场”。“不在场” 是指他不时离开中国文学的发生地;“在场” 则是指他一直持续关注中国新文学的进展,主动干预、调节自己的时代认知。在现代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中,增田涉显然是一位确实存在的见证者。

增田涉主动地将中国文学的动向引介到日本,并用日语写出相关文章多篇,如《周作人论》(1936)、《最近支那文学界消息》(一译为《一个日本作家的中国抗战文学观》)(1938)、《王韬·上海·日本》(1943)等。这些文章被国内学者翻译后重新引进中国。1943年6 月,在国立北京大学文学院主办的《北大文学》创刊号上,刊登了增田涉所著、张铭三所翻译的《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一文。本文系统地阐述了自梁启超到成仿吾时代的诸多文学思潮和主力干将,具有条理,亦不乏洞见和闪光点。 对增田涉《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一文及其他文章的探讨,有助于从不同角度理解民国时期新文学的进展,也可以 “管中窥豹”,获得若干中外文学交流方面的认识。

一、增田涉对于中国 “新文学” 开端的认识

在《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一文的开端,增田涉说到:“梁启超、林纾、严复等,在清末播下了新文学的种子,到了民国才发芽滋长起来。 ”[2](18)同样地,对于以上三者作为 “播种者” 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增田涉也进行了区分。

严复和林纾在晚清的 “桐城派” 古文翻译,被视为传统文学样式在翻译领域的延伸。尤其是林纾 “肆力治古文”[3](6), 主观上他仍试图守住传统诗文的阵地,并未勠力于开创文体变化与革新,甚至成为新文学发展过程中的反对者。 对于严复,增田涉则提出:“严复至死是进化论的信奉者……胡适的文学革命的理论根据,也是进化论。 ”[2](19)但对于文学革命运动,严复 “毫无直接的贡献”。

如果说增田涉客观评价了林纾、 严复的翻译传播新思想的作用,将此二人视为 “播种者”,那么他对王国维的认知似乎有失偏颇、略显苛刻。他说:“……但在民国文学史的展开中,他的精神乃至意识,差不多没有反映出来。 虽说他是刘勰、钟嵘以后,千余年来最杰出的文学批评家,终是因为和民国文学史的潮流性格不同,所以也没有多大影响。”[2](19)增田涉对于王国维的这一论断,有合理的部分,但也有看起来言辞激烈、不太确切的部分。王国维的美学思想对民国以降影响深远, 而他对国民性的讨论并非首创也非尾声, 切实在对于国民性的诸多讨论之中可占一席之地。 王国维或许因为他的曲高和寡而没能融入到民国文学史中,但他的 “精神”“意识” 并非如增田涉所说 “没有反映出来”。

增田涉对于中国 “新文学” 开端的认识也不乏有趣的论述。对于文体变革的主力干将梁启超,增田涉如是说:“梁启超何人也?彼陈独秀之父也;彼胡适之父也;彼鲁迅,周作人,郭沫若之父也。”[2](18)增田涉这段话是套用了梁启超对于罗兰夫人的评价, 梁启超所言罗兰夫人是拿破仑、 梅特涅、 俾斯麦等人之“母”,旨在说明其思想精神爝火之延续。增田涉这段话看似不妥, 但从文学思想尤其是文体革命的角度上来说,也可视为有可取之处的有趣论述。且增田涉在下文中详细论述了 “(梁启超)亦可说是陈独秀,胡适之父”[2](18)的原因,即开启小说界革命,更为关注文学在开启民智和政治变革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

在《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一文的第一部分,增田涉较为系统地梳理了新文学产生的背景因素,他将视野上探到晚清,将梁启超、王国维等人的观点做分别的阐述和评析。 从他作为一位外国人的角度阐释,其文学思想的见地是值得肯定的,他对于文学思潮史的梳理也是建立在连续而非破碎的史观基础之上的。

二、增田涉对 “民国文学” 的界定

在《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一文的第二部分,增田涉援引李何林在《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序文中关于新文学思想从1917 年勃兴至今的发展指出:民国文学反映中国本身的民族欲望,而非单纯欧洲流派两三百年的缩图。对于文学流派的区分,如果仅限于欧洲的分法而不做进一步的深挖, 那么文学思潮史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进而,增田涉对 “民国文学史” 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民国文学史便是对文学任务的追求……乃是对一般的国民性和传统的历史社会斗争。 ”[2](20)由以上两点对于 “民国文学” 和 “民国文学史” 的界定,可以看出,增田涉认同文学表达民族欲望、改造国民性的功能。

增田涉认识到作家处在民国文学场域时所具有的独特性和复杂性, 反对将文学家圈定在某些特定的流派中。 一刀切的观点并无益于了解民国文学的建构,更会折损文学作品的价值。增田涉对民国文学将 “欧洲需要两三百年的时日而发展的此等思想流派,缩短为‘二十年’”[2](20)的观点持肯定态度。在探讨民国文学及文学史书写的层面, 增田涉更多将文学流派看作是思想流派的一部分,或是思想流派本身。

作为带有总结性和译介性的文章, 增田涉在文中循循善诱,探寻民国文学试图提出和解决的问题。基于文学革命论观点,增田涉认为胡适的 “八不主义”和陈独秀的 “三大主义” 都是文学革命的 “方法论”,而非文学革命的 “原理”。他指出,文学革命的 “原理”就是文学进化论。 这和他本人在第一部分所论述的内容具有一致性。而自中华民国建立以来,从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到后来的文学研究会、创造社等,在增田涉看来, 都是围绕着文学进化论所不断发展和变化的。

三、增田涉对中国 “新文学” 的论述

增田涉对于“新文学” 并非全然持肯定态度。 在较为客观地叙述新文学发展流变的脉络时, 他抛出了一些问题,有的问题以概括的形式回答,有的则仅仅是抛出了疑问。 例如:“(民国文学)然则究竟提出了如何的具体问题呢?……白话文学遂告确立,但是产生了什么文学? 表现了什么? 却不可不加以检讨。 ”[2](20-23)这体现出作者本人在主动介入到文学和文学史的建构中来, 更体现着他对于相关问题的切实思考。

在《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一文中,有数则评论,或具有闪光点,或具有值得延展之处。 在此适当结合增田涉的其他言论,对其观点进行阐发。

(一)论鲁迅

增田涉对鲁迅的热爱使他的某些言论带有浓烈的主观性。在1936 年鲁迅逝世时,他评论鲁迅 “他的一生, 简直为了奋斗而生的……他从广东回到上海的时候,历受中国一切文学团体的夹攻,他居然从容应战……”[4](58)在他的笔下,鲁迅多以摇旗呐喊的新文学先锋存在,他不仅有着 “众人皆醉我独醒” 的非凡气质, 更有着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的从容不迫——而这, 似乎和中国人熟悉的鲁迅有着气质形象上的区别。甚至说,增田涉对鲁迅的评价往往只体现了鲁迅的某一个方面,当他夸大了这一方面时,他并不自知。鲁迅与其他作家或文学群体的争论,有的涉及到人格是否被侮辱的层面, 而有些则仅是文学观念的讨论。 “一切文学团体的夹攻”,并不准确。

而到了1940 年,在《忆鲁迅先生》一文中,增田涉出于对鲁迅未能日本成行, 未能按增田涉本人的想法在日本讲学而表示遗憾, 他求助于东京帝国大学某教授而不得, 因此在文中以数个反问句表现心中的愤懑和不满。在文章的最后,增田涉发表了自己偏激的感慨:“鲁迅如果到日本并且有研究的余暇,把活泼的中国文学讲义向学生们解说一下, 比向集合而来的一百多日本各大学的中国文学教授讲师们讲解还要收效得多吧!”[4](90)这一观点或许有其道理,但也有借题发挥之嫌。

作为鲁迅一时之学生及终生之仰慕者, 增田涉对鲁迅的评价或显过于主观,但亦值得肯定。增田涉1943 年在 《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 中说:“他(鲁迅)不重视文学的娱乐性,而重视其实用性,企图藉以改善人类生活。他暴露病态社会的病苦,必须毫不假借直视现实,研究构成现实的历史社会。”[4](90)这一评论,似乎过度拔高了鲁迅文学作品的功能,而折损了其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所具有的独特美学品格。

就增田涉本人的认识来看,鲁迅 “老是要想教孩子们的……因为对中国的未来老是把这样的理想和希望用力怀抱着”[4](89)。 甚至鲁迅希望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为一个科学家。 在基于 “爱孩子” 的心底柔软的层面, 鲁迅应不会认为文学世界只应向成年人开放; 又基于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对文学开启民智功能的界定,如无法平衡文学的娱乐性和实用性,那么其实用性的实现也成为了问题。因而,鲁迅是否完全不重视文学的娱乐性, 这仍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在部分值得商榷的言论之外, 增田涉并不乏对于鲁迅论述的精辟观点。

首先是对鲁迅的 “呐喊精神” 的论述:“与其说是现实主义的精神,毋宁说是抨击现实的呐喊精神。他永远具有热肠和冷眼同时存在的特质。 ”[2](23)鲁迅并不完全属于任何一个流派,他博采众家之长,虽然小说著作之数量远不如其杂文,却异彩纷呈,展现出丰富的流派特征。他的作品时而有现实主义的色调,但也不乏现代主义、自然主义的格调。最好的将其囊括的并非某种流派, 而是他1922 年小说集的名称,即增田涉所说的 “呐喊精神”。

其次是对鲁迅文学的 “进化论” 和 “人道主义” 基底的论述。这里着重要讨论的是其 “人道主义” 基底。在日后的学术界讨论中, 对于鲁迅是否是一位人道主义者有着非常激烈的讨论。 在特定的时期, 对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 的批评也成为某种占据主流的阶级立场。 而增田涉所说的人道主义则从 《狂人日记》中 “救救孩子们” 的呐喊声出发,更多地体现着鲁迅为了刨除社会病根、 构建新世界而投身文学的热情和责任感。 这种 “人道主义” 和乐观与大无畏的精神本质上是不谋而合的。

(二)论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

增田涉能从时代眼光出发, 着重剖析文学思潮对新文学发展整体的影响, 而非拘泥于文学思潮本身的观念与主张。在论述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时,增田涉指出:“(二者)自始就是对立的,两个团体的文学态度又各不相同,但对以后的文学发展上,却收到了有效的作用。因为对立始能相互鼓励,将文学扩大至青年层中。 ” 这一论述和其他学者的观点略有不同。对于 “因为对立始能相互鼓励” 的理解,增田涉侧重说明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二者主动对对方的激发作用,而并非在竞争或冲突中客观上的激发作用。从两种思潮的前进脚步来看,哪怕是被称为 “为艺术而艺术”“浪漫主义风情线” 的创造社,仍突出地体现着人的反抗精神, 这与文学研究会对现实的关切具有一致性。

针对沈雁冰在多篇文章中所指出的新文学呈现的弊病,增田涉多用引述,极少评论。 沈不仅对传统文学无内容的倾向加以批驳, 亦对当时青年人的感伤主义色彩加以指责。对此,增田涉说:“这可以说是社会主义文学的萌芽吧。 ”[2](26)

而对于创造社, 增田涉承接了上文中对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对现实关切一致性的观点, 能超越创造社的口号而看到其实际:“他们虽说是浪漫的,也决没有脱离了人生社会, 而且并不是与抽象的人生一般连接的观念文学论,而是与国民的、民族的苦闷连结的现实的浪漫主义。 ”[2](27)增田涉可能并非是独自提出这一观点的学者,亦可能是引用他人的观点,具体无从可考。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观点的确具有独特的眼光和合理性, 被后来的文学史家学者所广泛接受。

四、《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一文的意义

增田涉《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一文始终围绕着文学进化论这一线索展开。 通过对新文学根源与深挖的梳理, 呈现出新文学在三十年里的格局变迁。文章侧重归纳和梳理,更符合一篇给文学研究者所阅读的文学史论文, 或用以给日本读者介绍中国文学情况的文章。毋庸置疑的是,增田涉的观点也流露于其间,有的夺人眼球,有的发人深省。

增田涉阅读了许多中国作家的论著文章, 并加以引用。 在文中,他先后引用了李何林、胡适、陈独秀、鲁迅、沈雁冰等人的文章。 有的是对其主要观点进行引用,有的则是选择其中的细节进行论述。增田涉的旁征博引,足见其对中国新文学材料的掌握程度。

增田涉对中国新文学的肯定是一以贯之的。 作为中日文学交流的一座桥梁, 增田涉的文章大体反映了中国文学在特定历史阶段的面貌, 对新文学的几位干将能够做出清晰的评述, 足见其对新文学的认识。在对人物和思潮的评价上,能结合中国的时代背景,以褒扬为主,肯定他们在 “进化论” 背景下对文学开启民智功能所做出的贡献,回避了个人缺陷,突显其在文学发展中的独特思想。

增田涉《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一文也有一些不足之处。 首先是对题目中 “民国三十年来” 中的后十数年几无论述, 有意或无意地回避了20 世纪30 年代以来中国时局变化所引起的文学思潮变革。其次是在部分论述观点上仍有不够细致、 不够审慎的缺点。 但终归瑕不掩瑜,其《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 一文仍是一篇值得称赞的文学思潮梳理概括文章。

最后值得指出的是,本文写于1943 年,当时正值日本侵华战争、太平洋战争时期,增田涉并未将民族主义内容以夹带私货的形式灌入本文中, 在中日文学交流中,可堪为一篇客观的文章。 而《民国三十年来的文学思潮》也作为《北大文学》创刊号中的一篇译著,体现了中日文学在战乱时期仍存续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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