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勒“语言疾病说”的转译
——以章太炎和周作人为例

2020-12-12 22:36
关键词:引申义章太炎安德鲁

杨 艳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一、引言

缪勒(Friedrich Max Müller, 1823—1900)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学者。缪勒在历史比较语言学、神话学和宗教学等领域多有建树,又备受争议[1]。其中,他的“神话是语言疾病”说(以下简称“语言疾病说”)既属于语言学,又属于神话学,也与他的宗教思想密切相关。这一学说在维多利亚英国学界反响尤为广泛[2],也可以说是德里达后结构主义语言思想的先驱[3]。

然而,随着人类学神话研究在19世纪70年代的兴起,缪勒这一学说备受批判,尤其是来自安德鲁·朗(Andrew Lang, 1844—1912)的持续抨击。“语言疾病说”由此渐趋落寞:它的局限被夸大,其中蕴含的语言学洞见和宗教关怀却被忽视[4]。

清末民初西学东渐时,缪勒的“语言疾病说”在西方已然过时。这一学说经由当时先进的西学传入中国。一方面,章太炎通过日本学者姊崎正治(1873—1949年)的《宗教学概论》[5]接触“语言疾病说”,将其翻译、融入到《文学说例》中。另一方面,周作人通过英国学者安德鲁·朗的《神话、仪式与宗教》[6]等著作了解缪勒的神话学,译介、评析了“语言疾病说”。简言之,章太炎和周作人都转译了这一学说。

彭春凌[7]、谭佳[8]和陆胤[9]深入讨论了章太炎对“语言疾病说”的译介和借鉴。然而,他们的论述主要依据章氏著作,未比较缪勒原文和章氏译文,因而未能揭示章太炎对这一学说的创造性转译和误解。此外,尚未有学者比照缪勒原文分析周作人对这一学说的转译和批判。

鉴于此,笔者以缪勒“语言疾病说”在清末民初的转译为焦点,依据缪勒原文、章太炎译文和周作人译文,兼及姊崎正治和安德鲁·朗转述“语言疾病说”的原文,分析章太炎和周作人对“语言疾病说”的转译与解读。在此基础上,笔者试图呈现“语言疾病说”的跨学科维度及其与清末民初译介西学的关联。

二、缪勒的“神话是语言疾病说”概要

1856年,缪勒发表长文《比较神话学》(Comparative Mythology),比较了梵语《吠陀》(Veda)和希腊神话。缪勒指出,许多希腊神话源于古人误解了更为远古的、描绘自然的拟人语言,尤其是描述太阳的拟人语言[10]1-143,如阿波罗追达芙妮的神话可溯源到“太阳(阿波罗)追黎明(达芙妮)”[10]92-93。类似的拟人语言不仅因后人误解而衍生希腊神话,也是古代语言形式的一个普遍特点,引发后来的诸多误解[10]143。

到1861年,缪勒在《言语学讲义》卷一(LecturesontheScienceofLanguage, Vol.1)中明确提出,“神话,这一古代世界的祸端,实际上是语言疾病”(Mythology, which was the bane of the ancient world, is in truth a disease of language)[11]12。缪勒用“祸端”(Bane)和“疾病”(Disease)形容神话,意在强调神话源于语言误解:语言原义被遗忘、又被赋予新义,而新义往往受语言形式(如拟人)误导、误解了原义[11]12。缪勒认为,这类语言误解现象在古代尤为明显,也存在于现代语言中,由此带来思想的纷争[11] 12-13。因此,广义上讲,神话指语言的误解讹传,即“语言疾病”。

1863年,缪勒在《言语学讲义》卷二(LecturesontheScienceofLanguage, Vol.2)中阐释了“语言疾病”的一个根本原因:语言的隐喻性(Metaphorical)[12]368-420。一方面, 语言符号(Language)和语义(Thought)不可分割。语言符号有其对应的语义,语义依赖语言符号。另一方面,语言符号和语义并非完全吻合,而是随着人类语言和思维的演化而演变。换言之,语言的隐喻性意味着语言符号和语义既相互关联、又无固定对应性。这一不确定关系催生了语义变迁和误解。举例而言,依据希腊语“达芙妮”的梵语同源词Dahan,“达芙妮”曾是“黎明”的拟人称谓,后来演化为“达芙妮女神”这一含义;“阿波罗(太阳)追达芙妮(黎明)”的拟人描述讹传、衍变为“阿波罗追达芙妮”的神话[12]548-549。缪勒常举的另一例子是希腊语“宙斯”一词。依据“宙斯”的梵语同源词Dyaus,“宙斯”曾是“明亮天空”的拟人名称,后来则演化为至高天神,滋生出与宙斯相关的诸多神话[12]491,如“雅典娜(黎明)从宙斯之头(东方天空)跳出”的拟人表述讹传为“雅典娜从宙斯头中生出”的神话[12]550-553。

由于隐喻是语言的内在特性,类似的语义演变和讹传古今普遍存在,并非局限于希腊神话的起源。借用结构主义语言学术语来讲,缪勒所说的语言隐喻性强调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无法完全对应。随着语言和思维的演化,能指可以指代新的所指,由此产生多义词;同一所指也可能与不同的能指对应,产生同义词。多义词和同义词的存在丰富了语言,是语言演进的一个标志。然而,它们的产生往往也伴随着原义的遗忘和误解。

缪勒认为,语言误解现象在宗教领域最为严重[12]455。这是因为,宗教精神超越了人类的感官知觉和理性思维,无法用语言直接表达,更依赖语言的隐喻来传达。因此,宗教语言更容易因语言演化和语境脱离而被误解[12]455-456。举例而言,希腊神话产生前,更为远古的印欧先人用“宙斯”这一语言符号代称超自然的、不可知的力量。随着语言的演进,“宙斯”之名演变为天神宙斯:名(Nomina)化为实(Numina)[12]490。相应地,与“宙斯”有关的拟人描述演化为神话情节,如宙斯头中生出雅典娜,宙斯之父吞食孩子等。这些希腊神话充满无理性、不道德的元素,留给后人的印象是:希腊诸神不神圣。

然而,循着语言演化痕迹溯源希腊神话,可以发现,许多荒谬神话的源头蕴含宗教神圣性。缪勒认为,在远古先人的意识中,自然昭示着超自然的、不可知的神圣力量,引发他们对神圣力量的敬畏和表达。因此,古人赋予自然的拟人名称(如“宙斯”)同时也指代超自然的神圣力量,后来才演化为人格神(如宙斯神)[12]478,诸多希腊神话由此产生。随着希腊神话的流传,诸神的词源含义被遗忘,他们的神圣源头成为尘封的历史,几乎无人知晓[12]466。因此,狭义上讲,“语言疾病说”尤其指希腊神话源自语言原义的遗忘和误解,而且,神话的产生与传播侵蚀了宗教神圣性[12]456。

无论从狭义还是广义来看,缪勒的“语言疾病说”都有其局限和片面之处。比如,他对“达芙妮”等语言符号的词义溯源存在争议,他对神话情节的祛魅分析过于依赖语言,也过于简化。然而,缪勒对语言隐喻性的阐释和对古代异教(如古希腊宗教、《吠陀》记载的古代印度宗教)的同情理解在维多利亚英国具有思想启蒙的意义,在维多利亚中期影响广泛。到维多利亚后期,人类学神话研究兴起,与缪勒注重语言溯源、体察古代宗教神圣性的思路相反,维多利亚人类学家侧重从人类心理演进的角度解释神话起源。人类学者倾向于认为,神话源于原始人的野蛮心理[13]147-149。受人类学新思路冲击,缪勒的“语言疾病说”在19世纪末成为“过时”和“谬误”的代名词[13]145。然而,由于缪勒这一学说曾经的势力较大,它并未消匿,而是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西学著作中常以被批判的形象出现。清末民初西学东渐时,这一学说通过当时先进的西学传入中国。其中,章太炎和周作人是这一学说的重要转译者。

三、章太炎对“语言疾病说”的转译

章太炎对缪勒“语言疾病说”的了解源于姊崎正治的《宗教学概论》。此书第四章“宗教病理学”中,姊崎正治探讨宗教和其他领域的“表象主义”(Symbolism)时,援引了缪勒的“神话是语言疾病”[5]。姊崎正治认为,人间的宗教、心理、社会现象都只能借助表象符号来传达[5]。由于表象符号不能与所指内容完全对应,“表象主义”被视为“病质”[5]。其中,语言是“表象主义”病质的一种。

作为语言文字学家,章太炎敏锐地意识到,姊崎正治关于“表象主义”的论述可以解释汉字的引申假借,“其推假借引伸之起源,精矣”[14]。因此,章太炎在《文学说例》中翻译了姊崎正治论述“表象主义”的文段。同时,章太炎转译了缪勒的“语言疾病说”:“姊崎正治曰:‘凡有生活以上,其所以生活之机能,即病态之所从起’。故凡表象主义之病质,不独宗教为然,即人间之精神现象社会现象,其生命必与病质俱存。马科斯牟拉以神话为言语之疾病肿物。虽然,言语本不能与外物吻合,则必不得不有所表象。故如言‘雨降’(案降下也,本谓人自陵阜而下),言‘风吹’(案吹嘘也,本谓人口出气急),皆略以人格之迹表象风雨……要之,人间思想必不能腾跃于表象主义之外。有表象主义,即有病质。(译姊崎氏宗教病理学)”[14]

引文中的“马科斯牟拉”即麦克斯·缪勒。文中“马科斯牟拉以神话为言语之疾病肿物”忠实翻译了姊崎正治的日语原文“マクスミュラーは神话を以て言语の疾病肿物となしぬ”[5]。从字面来看,“神话为言语之疾病肿物”也恰切地转译了缪勒的“神话是语言疾病”(Mythology is a disease of language)。

姊崎正治认为,缪勒的“神话为言语之疾病肿物”虽然有合理之处,然而, 不仅神话是语言疾病,语言本身即是“病质”。这是因为,语言符号只能象征外物,与所指物无法吻合,“如言‘雨降’,言‘风吹’,皆略以人格之迹表象风雨”[15]76。由此看来,姊崎正治引用缪勒的“神话是言语之疾病肿物”,意在引出对语言“表象主义”病质的阐释。姊崎正治论述的重心在“语言疾病”,而非神话传说。

章太炎借用姊崎正治的“表象主义”解释汉字的引申假借。同时,章太炎尤其例证了缪勒的“神话为言语之疾病肿物”。在章太炎看来,“然最为多病者,莫若神话。以瑞麦来牟为天所来,而训行来。以乙至得子谓为嘉美,而造孔字。斯则真不失为肿物哉”[14]。章太炎认为,汉字和所指物无法完全吻合,这是汉字假借引申的一个内在条件:假借既有的汉字符号表达引申义。其中,产生引申假借现象最多的是神话传说。举例而言,“来”字本义是“麦”,由于瑞麦从天而来的神话传说,“来”字引申为“来去的来”。于是,本义为“麦”的“来”字成为“来去的来”这一引申义的表象符号。这即为语言的“表象主义”疾病。另一例中,由于“乙”至而生“子”这一美好的神话传说,“乙”和“子”结合而成“孔”字,被赋予“嘉美”之义。简言之,受神话传说启发,古人用既有的汉字创造了“孔”字,借以作为“嘉美”的表象符号。这也是语言疾病。由此可知,章太炎对“神话是语言疾病”的转译和例证是在姊崎正治的“表象主义”框架下展开的。

然而,章太炎并非完全受姊崎正治的思路影响。与姊崎正治批判缪勒的态度相较,章太炎给予缪勒的“神话是语言疾病”更多关注和赞同。章太炎虽然未阅读缪勒原文,但他对引申义和语言符号的认识暗合了缪勒对语言隐喻性的阐释。两位语言文字学家都强调语言符号与所指物无法完全吻合,这使得语言在演化中产生新义(引申义),尤其是与神话有关的语义演变。所不同的是,章太炎将“神话”与“言语之疾病肿物”的关系理解为神话传说催生语言疾病。这与缪勒强调语言疾病产生神话的逻辑相反。

此外,章太炎对“语言疾病”中的引申义和本义相互关系的解读也与缪勒不同。章太炎认为,由于神话引发的联想,汉字从本义衍生出引申义。引申义产生之初,汉字本义尚未被遗忘。比如,“来”字指“来去的来”,这与其本义“麦”的神话故事有关,并非遗忘了“麦”。随着语言和社会的演变,“来”字渐渐远离了本义“麦”。或者说,“来”字遗忘了本义“麦”,而与引申义“来去的来”关系相对确定。这时,“来去的来”成为“来”字的“正文”,“惟夫庶事繁兴,文字亦日孳乳,则渐离表象之义,而为正文”[14]。当一个汉字的引申义演化为“正文”时,这一汉字的字义不易被误解。因此,语言的表象主义病质虽然无法避免,但是,当表象符号的引申义成为“正文”时,可以实现语言的明晰达意。在这一认识框架下,章太炎认为,对语言的运用需要与时俱进,运用“正文”,而非固守语言旧有的表象之义。

然而,在缪勒看来,“语言疾病”强调的是语言原义被遗忘、受语言形式(如拟人)误导而产生新义。举例而言,“阿波罗追达芙妮”的神话中,“达芙妮” 的新义“达芙妮女神”并非从它的原义“黎明”引申而来,而是在“黎明”被遗忘的前提下,受拟人语言形式误导而生。简言之,语言疾病产生的两个条件是:语言原义被遗忘、遗留的语言形式催生新义。随着语言的演进,后人对语言的新义习以为常,难以知晓被新义覆盖的原义。正如后人熟知“阿波罗追达芙妮”的神话,却不知晓这一神话曾经指“太阳追黎明”。与章太炎侧重引申义后来成为“正文”的思路相反,缪勒更重视溯源语言,揭示新义覆盖的原义。如果说章太炎在语言的将来时看见了相对确定的语义,那么,缪勒则在语言的过去时发现了语言最初的语义。

综合以上分析,从字面来看,章太炎以“神话为言语之疾病肿物”忠实转译了缪勒的“神话是语言疾病”。而且,就语言的隐喻性而言,章太炎与缪勒的认识基本一致。然而,从因果逻辑来看,章太炎与缪勒的思路相反。章太炎侧重神话传说催生语言的引申义。缪勒则强调语言原义被遗忘、又因语言形式误导而获得新义,由此产生神话。而且,二者对待引申义(新义)与本义(原义)的认识也不同。章太炎重视引申义后来演化为“正文”,即引申义和语言符号的关系相对确定,由此实现达意明晰,减少语言疾病,“人未有生而无病者,而病必期其少”[14]。而缪勒则警惕新义对原义的遮盖,试图通过语言溯源揭示语言符号的原义,呈现人类的早期思维。两位语言文字学家的逻辑和侧重虽然不同,但是,他们的基本关怀又趋于一致:诊断语言疾病是为了探考语言演进规律,追求语言健康、减少误解[15]7-8。

需留意的是,章太炎后来修订《文学说例》,将其改作《訄书重订版·正名杂义》,后来又删改为《检论·正名杂义》。后两个版本中,章太炎将“神话为言语之疾病肿物”改译为“神话为言语之瘿疣”[16]。译文虽稍有变化,但语义未变。而且,章太炎对“神话是语言疾病”的例证阐释也未变[16]。这表明章太炎在修订《訄书重订版·正名杂义》过程中对缪勒“语言疾病说”的认识基本未变。

四、周作人对“语言疾病说”的转译

章太炎的学生周作人也以间接方式接触缪勒的“语言疾病说”,但具体途径又与章太炎不同。民国初期,周作人译介了安德鲁·朗的神话学思想,尤其是其著作《神话、仪式与宗教》[13]147-149。该书中,安德鲁·朗多次批判缪勒的“语言疾病说”[6]。而且,安德鲁·朗的《近代神话学》(ModernMythology)以批判缪勒的神话学为主线。此外,他对缪勒的抨击也被其他神话学者引用,也引起周作人的注意。简言之,周作人透过安德鲁·朗的滤镜认识了缪勒的“语言疾病说”。在《神话与传说》中,周作人将其译介为:“对于神话等中间的怪诞分子,古来便很有人注意,加以种种解说,但都不很确切,直至十九世纪末英人安特路阑(Andrew Lang)以人类学法解释,才豁然贯通……新旧学说总凡五家,可以分为退化说与进化说两派。退化说……(四)言语学派:此派谓神话等皆起源于‘言语之病’,用自然现象解释一切……此派最有势力,至人类学派起,才被推倒了。”[17]153

由此可见,周作人赞同安特路阑(即安德鲁·朗)代表的人类学派,将“言语之病”说视为“不很确切”的、被人类学派“推倒”的“退化说”。文中虽然没有明确提及“言语之病”说的代表人物,但其矛头主要针对缪勒,这在《神话的趣味》中更为明显。文中,周作人尤其译述了缪勒以“太阳逐晨光”为例的语言疾病说:“神话之中有许多怪诞分子……直至十九世纪末英人安德鲁阑(Andrew Lang,1887)著《神话与宗教》(RitualMythofReligion)①,以人类学法解释,才豁然贯通……新旧学说总凡五家,可以分为退化说(一九〇〇年前)与进化说两大派……退化说……(四)言语学派。此派谓神话等皆起源于语言之病,Max Müller 用自然现象解释一切……古话有‘太阳逐晨光’一句,即太阳为男,晨光为女,故尔相逐。到后来人类的言语变迁,其事虽忘,其名犹存,遂望文生义而误传成许多神话。以上四派中以第四派最有势力,至人类学派起,才被推倒。”[17]222-224

引文中,周作人再次强调,缪勒代表的言语学派依据“言语变迁”将神话溯源到“自然现象”,这一错误的学派被朗(即周氏文中的“安德鲁阑”)代表的人类学派超越。

诚然,安德鲁·朗对缪勒“语言疾病说”的批判有其合理性和开创性,推动了西方神话学的范式转变:从重视语言溯源到注重人类心理和仪式的分析。然而,安德鲁·朗也以片面方式“推倒”了缪勒。这直接导致周作人将“语言疾病说”视为过时的“退化说”。其实,在缪勒看来,“语言疾病”源于人类语言和思想的进化。随着语言和思维演进得更加抽象,古代的后人误解了前人的具象语言(如“太阳逐晨光”),创造了离奇的神话(如“阿波罗追达芙妮”)[10]54。从语言被后来人误解的角度看,神话源于语言的退化。这是语言进化框架下的退化,并非安德鲁·朗和周作人以为的“退化说”。

此外,缪勒的“语言疾病说”虽然将许多神话溯源到表达自然现象的语言,但并非周作人认为的“用自然现象解释一切”。缪勒也承认心理、社会习俗、历史事件等因素对神话的塑造[10]13, 169,留意到神话起源和发展的复杂性。很大程度上,缪勒不是安德鲁·的对手,而是从不同角度探讨神话的同事(Fellow-labour)[18]27。一方面,缪勒对人类学新思路持开放的态度;另一方面,缪勒审慎地指出,人类学家用“野蛮”(Savage)心理解释神话的思路需有具体的语言依据,不可一概而论[18]174-175。从这一角度看,缪勒也是人类学家的诤友。然而,安德鲁·朗忽视了缪勒的诤言,执着于批判缪勒“语言疾病说”的谬误,对此不乏讥讽语调。

周作人对安德鲁·朗的神话学说深感认同,相应地,他在《习俗与传说》中生动地译介了安德鲁·朗对“语言疾病说”的不以为然:“十九世纪中间缪勒博士(Max Müller)以言语之病解释神话,一时言语学派的势力甚大,但是里边不无谬误,后经人类学派的指摘,随即坍台,人类学派代之而兴,而当初在英国发难者即是朗氏。据路易斯·宾思(Lewis Spence)的《神话概论》引朗氏自己的话说,读了缪勒的书发生好些疑惑,‘重要的理由是,缪勒用了亚利安族的言语,大抵是希腊、拉丁、斯拉夫与梵文的语源说,来解释希腊神话,可是我却在红印第安人、卡非耳人……都找到与希腊的非常近似的神话……现在假如亚利安神话起源由于亚利安族言语之病,那么这是很奇怪的,为甚在非亚利安族言语通行的地方会有这些如此相像的神话呢?难道是有一种言语上的疹子,同样的传染了一切言语……留下同样的难看的疤痕么? ’”②[17]144-145

引文文末的两个反问句表明,在安德鲁·朗看来,“语言疾病说”十分荒谬。透过安德鲁·朗的滤镜,周作人也认为:“在语言系统不同的民族里都有类似的神话传说,说这神话的起源都由于言语的传讹,这在事实上是不会有的。”[17]145因此,周作人摒弃缪勒的错误学说,借鉴安德鲁·朗的人类心理学派,由此开创中国神话学。

然而,缪勒的“语言疾病说”虽然以印欧语系(“亚利安族的语言”)的希腊语、梵语等的词源比较为基础,但并非局限于印欧语系。早在《言语学讲义》卷二和《神话哲学》(On the Philosophy of Mythology)中,缪勒指出,隐喻是不同语言共有的内在特性。由于语言的隐喻性,语言的误解也存在于“语言系统不同的民族里”。意识到不同语系存在相似的语言误解时,缪勒指出,人类心理也有其共性。因此,缪勒还提出超越言语学派的新方法:心理研究[19]。缪勒虽然未对神话起源的心理进行深入分析,但是,在朗发难以前,缪勒已经意识到“语言疾病说”的局限。尽管如此,缪勒认为,语言溯源依旧是神话研究不可或缺的依据,以尽可能避免主观猜想。换言之,“语言疾病说”和人类心理分析并非势不两立,而可能相得益彰:既超越对历时语言的过分依赖,又尽可能减少对人类心理的主观推测。然而,在朗的著作中,“语言疾病说”被片面讥讽为“言语上的疹子,同样的传染了一切语言”[17]145,势必被人类学新方法取代。受安德鲁·朗的影响,周作人在译介缪勒的“语言疾病说”时,凸显了这一学说的局限和错误,却未发现它蕴含的语言隐喻性和语言演进观,也未留意这一学说与人类学新思路的互补关系。

五、结语

综合有关“语言疾病说”的缪勒原文、章太炎译文和周作人译文的比较分析,笔者得出如下结论:缪勒的“语言疾病说”虽然有局限和错误,但也蕴含有关语言隐喻性的洞见和宗教关切。由于隐喻性是语言的内在特性,语言在演化过程中原义被遗忘、又被赋予新义,而新义往往受语言形式误导,误解原义。狭义上讲,许多希腊神话的产生源于这类语言误解,进而误导人们对古希腊宗教精神的误读。广义上讲,类似的语言误解古今普遍存在。因此,缪勒认为,“神话”不仅指希腊神话,也指这类语言误解,将其称为“语言疾病”。清末民初,章太炎和周作人分别转译了这一学说。从译文字面来看,二者直译了缪勒的“神话是语言疾病”。然而,二者对这一学说的认识和态度不同,所立足的学科语境也不同。章太炎在姊崎正治的“表象主义”框架下译介、例证了这一学说,大致赞同缪勒。与缪勒的逻辑相反,章太炎强调神话产生语言疾病:神话使得古人假借既有的语言符号表达引申义。周作人则透过安德鲁·朗的批判滤镜译介了“语言疾病说”。受安德鲁·朗的影响,周作人虽然指出这一学说的局限和错误,却未意识到它的语言学洞见,也未留意这一学说与人类学新思路的互补关系,对缪勒的误解成为周作人借鉴人类学、开创中国神话学的一个重要因素。

周作人和章太炎对“语言疾病说”的不同解读折射了缪勒“语言疾病说”的丰富含义与跨学科维度,也反映了清末民初间接译介西学时误解和创新相融的特点。一方面,在转译西学时,中国学人受直接阅读的外文文本和自身的学科背景影响,难免片面地转译文中转述的“过时”思想;另一方面,转译西学也激发他们对中国文化现象(如汉字与神话、神话起源)的新思考。

注释:

① 此处与安德鲁·朗的原书名稍有出入,原书名为Myth, ritual, and religion。参见:LANG A. Myth, ritual, and religion. Longmans, Green, and Co., 1887。

② 引文中,周作人翻译的“朗氏自己的话”,参见:SPENCE L. An introduction to mythology. G. G. Harrap, 1921: 6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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