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银银
(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盐城 224002)
梦境不仅是重要的生理现象,还凭借自身特性及后人对它的科学阐释和意义赋予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值得一提的是,随着《梦的解析》出版,精神分析学说开始盛行。在弗洛伊德看来,“它们(梦)不是毫无意义,不是杂乱无章……它们是心灵的高级错综复杂活动的产物”[1]。此后,作家乐此不疲地通过编织梦境来解剖人物隐秘的心理活动。他们也攫取了梦境神秘诡谲、自由穿梭、虚实相生的特性,在悬疑中推动故事发展,拓展叙事空间,寄寓个人情思,并力图经由梦境来揭示时代主题。从作家个体来看,梦境也是他们进行文学创作的来源和灵感之一。比如,对梦境构造一往情深的陈应松就毫不讳言:“(我)在噩梦中按照神示的情节写作。”[2]擅长造梦的先锋使者残雪自认“我是长梦不醒的艺术工作者,我的作品提供给那些有能力做梦,在梦中建立世界的读者”[3]。她用梦境营建了“黑暗的王国”[4],并透过这个密不透风的国度去洞察人的灵魂图案。除了以梦为素材,在部分作家看来,创作过程也与做梦体验存在异曲同工之妙,“文艺的创作譬如在做梦。梦时的境地是忘却肉体、离去物界的心的活动”[5]。当然,作家笔下的梦境与现实生活中的梦境不能混为一谈,它是作家对自己或他人“昼梦”的“改造、化装,或删削”[6]。所以,关于文学梦的解析,我们需回归文本自身,从而透视梦境背后作家的写作旨归和精神立场。
在20 世纪90 年代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乡土小说中,作家们也织造了绚丽多姿的梦境,为文本增添了神奇和荒诞元素,比如《丁庄梦》《梦游症患者》《活物》《虚土》《日熄》《米岛》《公猪案》《妙音鸟》。在这些小说中,梦境多以群落方式呈现,构成了庞大混沌的怪诞文学空间,它与现实世界盘根错节,并作为结构文章的手段。那么,这一空间在乡土文学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它有哪些叙事功能?作家们如此钟情于对这一虚幻空间的描摹,背后受到哪些文学与非文学因素的制导?梦境空间下暗含作者怎样的叙事智慧和文化隐喻,折射出何种现实观和世界观?
梦境空间与现实空间在小说中总是难解难分,或许正如某些作家所言,“梦境、幻觉、经验、历史、生命的存在形式统统存在于一个人的记忆之中”[7]。到了新世纪的乡土小说里,作家也以荒诞之笔构造了形形色色的梦境,但文学功能不尽相同,其中之一是以梦境空间的存在来实现对现实空间的见证、反思或批判。在《梦游症患者》《活物》《丁庄梦》《虚土》等文中,作家或将做梦及梦游这件事本身的怪诞与不乏痼疾的乡村权力运行机制、畸态的现实和扭曲的历史变革勾连起来,在梦境自身的变形中对包括权力、制度在内的现实之罪和历史之恶进行声讨,揭示特殊时期乡村政治文化中失序迷狂的非理性一面,也戳穿了人性之恶及国民性之劣根。更多作家则采取了将梦境空间与现实空间对照的策略,在梦境的自由、轻盈与纯粹中映衬现实的禁锢、滞重与污浊,二元对立中越发凸显审视与批判现实的意图。还有部分作家瞄准了梦境预示未来的功能,在魔幻因子的操纵下常把现实世界与梦境空间高度叠合。在他们看来,“历史与现实、现实与虚构、虚构与梦境,它们之间的界限往往是模糊不清的”[8]。因而,阅读其小说,不难发现,梦境完全化作现实的倒影,在与现实的相互印证中推动叙事进程,从虚与实的两面共同烛照现实的阴影面,无形中也抹上了吊诡色彩和神秘光晕。
在墨白的《梦游症患者》、王十月的《活物》《米岛》、李杭育的《公猪案》中,暂且不论梦境的内容如何光怪陆离,做梦自身即已成为作家反思和批判现实的利器。最典型的是王十月的《活物》。作者在《活物》中营建了封闭性王国“白家沟村”。在这个拒绝外来者的小村庄里,梦境和权力、地位、身份及人们的命运产生了神秘联系。“白家沟人以做梦为荣”“村长是最会做梦的人”,换句话说,越会做梦者,权力越大,地位也越高,而像马角这样的人因无梦可做即沦为“局外人”。此番有违伦常的法则不仅颠覆了我们对“秩序”的认知,其本身就指陈了白家沟乡村权力运作机制的荒唐,这从村长白大迷糊及候选人白折腾的名字上也可一目了然。除了权力批判,作者还通过梦境对人的命运和存在问题进行了追踪。在梦境比现实还重要的村落里,一切都要倚仗梦境的安排,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长久浸润于这种精神雨露的“滋养”下,一个集体性缺乏自我和主体意识的王国就诞生了,接踵而来的是“群丑”闹剧。其实,不能做梦并非生理原因,而是政治因素的操纵,“成分”不好导致他们被剥夺了做梦的权力。比如马角是巫师的儿子,而巫师在特定年代被安上了“牛鬼蛇神”的帽子,最终丧生于权力滥用和变异中。马角延续了难堪的历史印迹,成了孤独的无梦者。做梦在这里成为政治符号,潜藏于梦境之下的仍是权力纠葛和历史罪恶。然而,恰恰是这些被历史主潮拒斥的“异人”保持着理性精神,他们通过出走的方式远离漩涡,开启寻找与守望的过程,最后白夜的归来拨开了掩盖在真相上的迷雾,也似乎透露出唤醒众生的可能。可以说,作者以“做梦”为起点,向着他“批判世道,发现人心,创造世界,拓展审美”[9]的文学观跋涉前行,尤其呈示了批判力量和对人心人性的挖掘,实现了他“以野兽的名义发飙”[10]的写作意图,也打造了魔幻奇崛的审美空间。在《梦游症患者》中,作者塑造了儿童文宝,让他以梦游的方式拒绝怪诞的革命盛宴,在错乱的呓语中完成对集体造恶时代的无声抵抗。当外面的革命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唯有文宝沉浸在睡梦中不愿醒来,他与自然万物对话交流,勾勒出诗意宁静的人生图景。他的梦游是对众声喧哗的疯狂年代的反抗。只有在梦游中才能在故乡的土地上自由行走,而一旦醒来,见到的将是刀光剑影的时代画像。因此,作者并不急于唤醒文宝,而是通过其梦游来达到讽世和警世作用。
除了以做梦或梦游这一行为自身来讽喻现实,作家对梦境内容也进行了精雕细琢,其中之一就是构建与现实世界迥异的梦幻图景。这一点暗合了荣格关于梦境具有“补偿性”[11]作用的解释。作家们常以柔和的色彩装点梦境空间,在梦境中绘制温馨画面,帮助人们实现愿望。但是,以梦境来抚慰苦难深重的乡土子民只是作家悲悯情怀的一种昭示,他们更大的文学抱负在于将虚拟的梦境空间与现实空间进行比照,以此呈现现实的吊诡驳杂,也昭示出乡土中国百姓的生存困厄及精神隐疾,继而以醒目姿态表明个体的价值立场。同时,在两个空间的对比中,作者最终会击碎梦境,逼迫人们正视现实,在对现实的“监管”和“督察”中烛照阴影,并通过严肃的省思来推进现实的改善与人类的进步,这也是文学手段折射出来的作家的现实关怀和公共情怀。
在《梦游症患者》中,文宝沉湎于梦境,梦中打捞的皆为美好的旧时光,尤其是童年岁月的点点滴滴,最回味无穷的则是梦中的故乡,河流、白帆、木船、飞鸟重复出现,编织了恬静诗意的画卷。在这种审美构造下,文宝的梦境空间没有沾染一丝尘埃,也隔绝了尘世喧嚣。相形之下,现实世界伤痕累累:故乡颍河镇正上演“吃人”盛宴,血腥暴力蔓延到小镇的每个角落,人伦、亲情被践踏,王氏家族的子孙后代在革命浪潮中相继死去、走失或变异,偌大的家族顷刻间作鸟兽散。最可悲的是原本无辜善良的孩子经过历史怪手的畸变,充当了造恶的排头兵和帮凶。当然,文玉、小明、丰收、大燕、二妮等少年在经历了被政治吞噬、继而去吃人的噩梦后,最终都被历史之潮淹没,作者以他们的命运消解着革命的神圣性与崇高性。在死亡应接不暇、时局瞬息万变的世道下,现实一片狼藉,而文宝缓慢恣意的梦境则成了化外之地。作者采用梦境空间与现实世界缠绕、过去时间和现在时间并置的手法,在轻盈与沉重、诗意与血腥、悠然与急促的对比中,追问的是颍河镇何以从桃源乐土变成黑洞般的梦魇之地?故乡的平静几时复归?坍塌的人性之墙怎样复建?由此实现作者对革命异化及人性扭曲的指摘。
阎连科、刘亮程、夏天敏、陈应松等人在小说中也构造了与现实大相径庭的梦境,以此达成叙述诉求。《丁庄梦》中爷爷多次梦到“平原上地面是鲜花,地下结黄金”的美梦,然而,现实世界的丁庄正被病痛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人性恶之花纵情绽放。在人性的黑洞和现实的荒原地带,爷爷春意盎然的富裕梦境折射出极强的讽刺色彩和批判锋芒,它终究化作泡影,也披露了暴力血浆经济发展模式下的诸多罪恶,字里行间渗透出的是“作家与社会和劳苦人密切相连的内心的不安”[12]。夏天敏的《好大一对羊》通过梦境来反观乡民苦焦的生存本相。在梦境中,德山老汉看见自己和老伴变成外国公羊和母羊,而这一对羊的生活与老汉以及他所代表的大山子民的生活简直是天壤之别。羊们位于天堂,而老汉一家被贫困扼住手脚,在对羊的艳羡中其实裹挟着嫉妒心理。作者通过梦境设置也追问着谁能为困顿不堪的大山子民排忧解难?在虚拟的梦境版图上,人们见证了心中愿景的实现。然而,梦境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特别是对乡土重地上的百姓而言,“你的生活就是一场无法实现的梦”[13]。在对梦境的渲染中,作家们的终极指向仍在于现实空间。他们最终都撕裂了梦境诗意的面纱,展览着乡村现实中存在的伤痕,以此“引起疗救的注意”。
在部分小说内,除了以梦境中美好图景的展示来表达人们内心潜藏的愿望,作者还常让被压抑的众生于梦境空间中获得自由表达的权力和果断行动的机会,帮助他们从身心层面解除现实羁绊,抵达生命相对自由、话语较为洒脱的时空领域。以《妙音鸟》为例,羊角村村民本生活在与外界几乎隔离的孤岛之地,但也并非落英缤纷的桃源村落。村长虎大滥用权力、一手遮天,给村民带来了灾难。与此同时,外来革命话语强势侵入,打破了他们虽困顿但相对平静的日常生活,冲撞了羊角村“超稳定”[14]的乡村传统伦理和既有的运行秩序,让其生存雪上加霜,人们对此叫苦不迭却又噤若寒蝉。于是,作者给村民安排了集体性病症——嗜睡症,在白天和黑夜几乎颠倒的格局内,他们经由梦境空间表达着对现实世界的反叛。比如平时唯唯诺诺的虎大老婆竟在梦境中发威训斥虎大“鸡还没喂呢,猪也没喂呢……你见天就知道在外面招惹那些母狗!从来不管我们娘儿几个的死活……”这是虎大老婆对男权及权力本身的挑战;同时,作为放逐了一切禁忌的“梦中人”,她也以梦境的方式代表羊角村村民发出对外来者和革命运动的拒斥。在特殊年代革命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时,羊角村人惦记的只是鸡、鸭、猪这些世俗化的生活。然而,外界革命侵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且逼迫日常生活迅速转换成政治化画风,搞得人心惶惶。作者借亦实亦虚的梦境以及嗜睡症解构着革命的正义性与崇高性,它的到来不仅没有成为羊角村的福音,反而导致了越发深重的灾难,且将个人世俗化的诉求完全搁置。这实际上也是当时中国乡村的真实写照,革命在这里并未迸发出催生的力量。同时,作者在人们对革命的漠视中也昭示着革命运动没有得到百姓的理解。在这里,无论是肉身病变还是精神病症都包裹着多层隐喻,作者让百姓以疾病的方式来抵挡政治潮流,在荒诞的路径中控诉时代。
在释放被压抑的心灵、实现个人愿望的梦境中,有一类梦境值得深思,即“梦中杀人、以假乱真”,比如《不能掉头》《活物》。主人公在生活中受尽欺凌,选择了鱼死网破的偏激方式,于梦境中实现了复仇愿望。然而,“正义的复仇”之梦带给他们的并非报复的快感,相反,其身心被杀人梦境深深钳制,并为此开始长达数十年的逃亡生涯。将梦境空间与现实世界完全混淆、对梦境深信不疑的情节编排既是作家制造荒诞感的方式,也扩大了文本叙述容量,在两重空间中推动了故事发展,当然,逼真的梦境更暗含作家对乡村社会现实犀利的批判。正因为现实的冷峻引发了人性扭曲,主人公才会信以为真,梦境是他们内心欲望的变相表达。当然,历经了十载春秋的逃亡史竟成了黄粱一梦,越发凸显了命运的残酷,闹剧之下也隐藏着作者对底层人物生存境况的忧虑。
在荣格对梦的研究中,除了道明梦境的补偿作用,他还特别指出梦指向过去但也指向未来的属性,强调梦境的预兆功能。墨白也在访谈中道明:“无论是一个人的潜意识还是梦境,这些都存在于我们当下的生命过程中,它们就是现实本身,也是历史本身。”[15]阎连科也多次提及梦是现实的再现。作家们利用梦境的这一功能,让梦境空间和现实空间相互印证、互为缠绕。当梦境成为现实的倒影,构成对现实的惊人重合时,既升腾出邪魅色彩,又补充了叙事内容,在与现实交相辉映的过程中,从另一角度强化乡村现实的滞重,为作者反思和批判现实的旨归增加砝码。比如在《丁庄梦》中,爷爷丁水阳的梦境与现实无缝对接,既可预知未来,也能解析过去。无论是丁庄当年卖血的真相,还是丁辉贩卖棺材的黑幕,抑或叔叔的死亡和“我”的配阴亲,现实空间里业已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都在爷爷的梦境中再现,并通过“我”这个亡灵的口吻平静地叙述出来,而他们在现实中只一笔带过,梦境甚至成为谴责现实之过和人性之恶的主体。可以说,梦境在小说里既是结构全篇的手段,也隐喻着丰富的故事内容,“我觉得《丁庄梦》没有这些梦,没有这由梦而起的结构,对我来说,小说就无法进行叙述和写作”[16]。王十月《寻根团》中的梦境皆与现实如出一辙。“阴间父母托梦”“马老倌钉桃木桩子”“马有贵被青面小鬼索去”的梦境都照应了正在发生的事,是王十月对楚地民间巫鬼文化的致敬,也包裹着对故乡传统文化陋习的批判。王十月以梦境为引子,在对故乡的致敬和批判中实际上触碰了乡村经济发展与精神病态问题。当漂泊者在梦境的唤醒下开始文化寻根时,却发现故乡无根可寻,原因在于,故乡的愚昧落后以及工业文明发展带来的人性异化和道德沦丧,另外,今天的文化寻根本身就内含表演况味。“寻根”只是幌子,寻根者真正的野心在于掠夺故乡,包括侵占土地、劳动力及资源,当然也冲击着故乡的传统伦常观念与既有的乡村秩序。因此,作者笔下三个与现实高度叠合的梦境都直指故乡,也面向传统文化,内心涌动的是对故乡人心、人性、人情和风景日益没落的悲凉之情。作为“精神底色是受俄罗斯文学影响”[17]的作家,王十月在迷惘和疼痛中思考着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博弈,为断裂的回乡之路以及故乡的明天和整个乡土中国的未来探索突围之径。同样,在《公猪案》《刺猬歌》《河父海母》《妙音鸟》《还魂记》《后土》中,都浮现出与现实惊人重合的预兆之梦。作者营建此类梦境,不仅让故事增加神秘诗意,也能通过预言这种宿命论方式验证现实。
因为梦境与现实休戚相关,又具有穿越时空、勾连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神奇能力,所以,作家们常利用梦境来发现乡村历史夹缝处隐藏的秘密或现实角落里滋生的真菌。在秘密的敞开中,梦境成为解锁真相的一把钥匙。这也暗合了弗洛姆关于梦境的解析。弗洛姆认为,“我们在熟睡时较之清醒时而言,更为理智、聪明、更富于判断力”[18]。换句话说,在梦境中,人排除了外界的干扰且卸下白天的面具后,往往变得更理性、真诚和清醒,也就更容易注意现实中被忽视的细节,恰恰是这些细节或记忆碎片指引人们打开真相之门。当然,在文学作品中,追索真相的旅途荆棘丛生,伴随着惊惧的情感体验,人们为此噩梦缠身。然而,正是噩梦逼迫人们正视乡村现实的脓疮和难以弥合的心灵创口,督促他们进一步打探真相,直到水落石出。对于试图掩盖真相或拒绝认罪的“造恶者”而言,梦魇更具警醒意味,现实中一心想遗忘、遮蔽、抵赖的丑事会在梦境中重演,让他们在恐惧中正视自己犯下的恶行,使良知和忏悔意识得到复苏,也提醒他们只有在追究自我罪责的过程中真正认罪和赎罪,才能摆脱噩梦的纠缠。对于曲折回环的中国乡村史中发生的重大历史变故或文化浩劫,作家也常以噩梦扰人的方式彰显其拒绝遗忘的精神立场。因为,遗忘并非意味着民族通向美好未来的明智之举,只有在对创伤性历史记忆的审视中,才能“让心灵摆脱黑暗”[19]。故而,此类梦境在小说中具有刺穿人心的功效,透视出个体心灵的艰难博弈。
比如《丁庄梦》中的爷爷丁水阳在梦境中重播了卖血事件的前世今生,目睹了丁庄由贫穷而卖血并最终衰颓过程中的一幕幕真相,而在真相的敞开中,“我”父亲丁辉无疑成了罪魁祸首。因此,这种梦境对善良的爷爷而言是一种梦魇。当他通过梦境回溯现实时,梦境对他构成了心理的凌迟和精神的强行掏空,不断加深着他的罪感意识和耻感意识,也激增着他对父亲的仇视情绪。面对毫无悔意的父亲以及金钱与权力媾和的社会,看着丁庄沦为死亡之村,人死如叶落灯灭一般卑微,爷爷最终选择通过杀死父亲这种偏激的方式来卸下心灵重负,结束个人及丁庄的梦魇。当然,爷爷大义灭亲、玉石俱焚式的赎罪方式反而导致了更大的罪过。他对赎罪素朴、原始、俗化的理解的确有其狭隘之处,但作者对爷爷这个“正义的复仇”者似乎保持了某种宽容。因为在资本与权力过分亲密的时代,走投无路的爷爷只有以这种方式来抵抗和谢罪,为自己及丁庄村民争取微弱的尊严。作者在结尾处还让爷爷做了一个平原上的希望之梦,给爷爷和丁庄人留下了暖意,当然,荒原能否真正迎来春天,是值得怀疑的。《活物》中的白夜正是根据马角喋喋不休的讲述,在挥之不去的黑衣人噩梦以及狗尾巴草、小尾巴、巫师等细节的闪现中拼贴记忆碎片,逐步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使白家沟村扑朔迷离的现实得以廓清,真相随之解开。看着秘密被击破,白夜也清楚了噩梦的来源,即权力滥用和人性丑态导致的悲剧。除了真相的追查者白夜,造恶者白大迷糊也噩梦连连。噩梦中的前妻、女儿和小尾巴都指向他罪恶多端的历史,想要唤醒他的良知。作者也借他的噩梦对霉变的人性和异化的权力进行了质询。当然,白大迷糊的罪孽与极端疯狂的革命时代缠绕牵扯,由此,作家在噩梦这一关乎心灵的私密空间中实际上也对革命运动进行了含沙射影,希望在对历史疮疤的揭橥中昭示民族的未来。《妙音鸟》中的村长虎大同样是在混沌的梦境和幻觉中激活了残存的良知。当然,对当权者而言,能否真正由梦境出发,并在现实中忏悔和赎罪有待商榷。不过,这一梦境空间至少起着震慑与照射作用。
震慑之下,多数作家汲汲探索救赎之路,关于如何从噩梦中醒来并得到拯救,作家们给出的方案并不唯一。但是,综观乡土小说,很少能看到在赎罪过程中真正经历灵魂的洗礼涤荡和艰难蝉蜕的人物,主人公往往是通过世俗化的行为努力或功利性地依附某一宗教力量来自欺欺人式地消解个体罪行。如《丁庄梦》中的爷爷凭借以暴制暴的极端方式在他个人层面卸下心灵枷锁,摆脱梦魇。《不能掉头》中的黄羊以见义勇为、伸张正义、助人为乐等作出道德层面的现实努力来缓解杀人之梦的纠缠,最后在回归故乡中苏醒。《米岛》中的花一朵怀孕后频繁梦到因工业污染而死的白闹闹,噩梦敲打其良知并激起她的母性,她则在道观中寻到了安宁。《我的名字叫王村》中丢掉弟弟后的“我”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关于老鼠的噩梦不断袭来,“我”也是在“寻找”这种世俗行为中为自己赢得了赦免权,尽管小说中的“寻找”在其他维度上带有多重含义。因此,这些小说中的救赎方式常缺乏直抵灵魂的力量。这也是中西方文学的不同,“中国太多乐感文学,却少有罪感文学,具有深度的罪感文学,不是对法律责任的体认,而是对良知责任的体认,即对无罪之罪与共同犯罪的体认”[20]。不过,这种文学深度的高下背后原因错综复杂,而新一代尤其是哲学气质浓厚的“70 后”作家也逐渐显露自省姿态,在小说中继续前人未竟的救赎之业。
弗洛伊德在诠释作家和梦境之间的关系时,曾指出:“一篇创造性作品像一场白日梦一样,是童年时代曾做过的游戏的继续和代替物。”[21]这句话也许存在褊狭,但的确道出了文学与梦境以及梦境与童年的关系。在作家构造的梦境/现实空间里,梦境空间也往往与童年和故乡相连。后两者作为人生起点和精神原乡,象征纯粹、素朴、本然的生命状态。恰好,“梦境是原始思维最好的保留地”[22]。在依靠梦境空间为纽带,向童年和故乡回眸及退守的过程中,作者常预示着黯淡无光的乡村现实之外的温情和希望,也使梦境平添诗性空灵的韵致与轻逸飞翔的品质。
在《虚土》中,刘亮程“写了一村庄人的梦”,形形色色的梦境构成了巨大空间,“赋予梦的主体地位”[23],这个空间也是虚土梁上的人唯一的精神依托,他们都化身“追梦人”,极其珍爱自己和他人的梦境。经由梦境空间,可让滞重的乡村生活变得轻盈,把人们从迁徙、逃亡、土地等生存之重中解脱出来,跨过死亡和虚无的界限,使乏味的生活增加绚烂的一面。当然,最纯粹轻盈的梦境留守于童年。正因为童年不断远去和消逝,人们才逐渐被成长与成年人的生存所异化,在乡村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迷失了自己,回归“虚无”和“空茫”的生命状态,找不到存在的价值。可以说,虚土庄的人们演绎着“童年之梦与成长之痛”。为了更好地诠释这一主题以及抵御成长之痛,作者塑造了一个拒绝长大的小孩,他在5 岁时主观上停止生长。此后,他依靠梦境和想象一直“站在童年的旷野”。当同龄人由多彩的童年走向单调的成年并最终归于尘土时,“只有我一个人在童年和梦中,轻盈而绚烂”。亦即,童年成为“我”的天堂,其实也是所有人的天堂,因为“只有童年岁月最广阔,盛得下人一生的生活和梦想。童年才是人的老家。我们一次次梦回的老家其实是童年”。当然,人要永驻童年,虚幻的梦境便成为一种选择。在梦境的助推下可回归甚至沉湎于童年状态,着力于对童年生命况味的咂摸,从而寻回原初的自己,找到存在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而不至于被世俗喧嚣的成年生活所异化和放逐。应该说,作者正是凭借类似于《铁皮鼓》中不愿长大的男孩奥斯卡的形象,以及童年和梦境的伴生关系,宣告了童年之于人生的重要性。当然,从生理学角度看,由童年走向成年是不可逆的,人们不可能倚仗梦境真正地永远逗留在童年的乐园。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作者价值观的保守或对生活的消极之姿,而恰恰体现了他宁静的生命状态和悠远的哲学思考。这也是作家反对批评家以“怀旧”给他作品冠名的原因,“错了,我恰恰在追怀一种永远不旧的东西,过去千百年仍鲜活如我们古老的血液”[24]。刘亮程的确是通过《一个人的村庄》《虚土》《凿空》等文思考人类永恒却常新的存在与虚无、生与死、童年与成长、乡村与消逝等命题。比如《虚土》,作者在对童年梦境纯粹性的强调中更希望人们能回望来时的路,保留“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因为这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25]。不过,回到现实,人们在成长的混乱和生存的沉重中常忘却了这份馈赠,纯洁无瑕的童心蒙上了尘垢。所以,作者又以梦境的方式让人们拜访业已消逝的童年,帮助乡土大地上苦涩的个体找回馈赠,将他们从干瘪的成年生活中救赎出来,化解生命的虚空,确立存在的意义。这似乎也是对波兹曼“童年……也许是最具人性的一个发明”[26]的最佳应答。
在《梦游症患者》中,墨白精心布置了文宝的梦境空间,并以单章的方式将其独立开来,构成与现实空间对垒的格局。文宝的梦境与故乡和童年依然密不可分。他在梦境中回望的是未被革命荼毒的平静祥和的颍河镇,留恋的是多姿多彩却又纯粹原始的童年风景。其中,梦境中最常出现的意象是河流、白帆、木船和水鸟等自然之景,它们色彩纯粹且都与河流密切相关。实际上,河流从来不是普通的地理名词,而是裹挟着繁复的文化意义,作为人来人往的公共空间,它成为勘探世事变迁、旁观恩怨纠葛的重要窗口。反观特殊历史时期,河与岸、上游与下游的分水岭中也常彰显了身份、地位、权力的对峙。回到《梦游症患者》,河流作为飘动的纽带,同样连接着故乡与城市、童年与少年、贫穷与富裕、落寞与荣光,河道也成为文宝一家生活两极化的见证者。对文宝而言,之所以在梦境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河流及其沿途的风景,是因为它象征来时的路。回到河流这端,即意味着回到故乡,回到流淌着巨大诗意的童年家园和一尘不染的生命原初状态中。从结局来看,河流更是一条行走异乡的远行之道,在“河流—逃离—自由”[27]的模式中孕育着希望。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沉醉于梦境的文宝不仅从场景上回到了童年的故乡,重温看把戏、犁地耕田、坐船等儿时趣事,他还保持着孩子纯真的童心和澄澈的眼眸。细观未被革命叨扰的梦境,他用童眸将一切晦暗景观过滤成精灵般的自然之物,比如成年男女混乱中丢失的衣服本象征耻辱,但在文宝眼里却化作鸟儿的翅膀,“破四旧”的纸灰则蜕变成飞翔的黑色蝴蝶。这恰似照应了加斯东·巴什拉的观点:“孩子看见的是宏伟的景物,是壮丽的世界。”[28]文宝以他纯净的心灵、哲思般的话语和诗意的梦呓化解着乡村现实的污秽浊流。在昏天暗地的革命狂潮中,似乎也唯有梦境里的文宝还保留着人性的善良,颍河镇的其他人都于历史之手的扭曲下发生了人性裂变。在他们走失、死亡或发疯的格局中,文宝是唯一的清醒者和温暖者,对抗异化的人性,仿佛也只剩文宝的梦境才能让迷途的人找到回家的路。文宝的梦境是污浊现实下仅存的诗意净土,也是人性黑洞外的理想天国。当然,无论是沉睡中的文宝还是文宝的梦境,二者带来的希望都具有虚妄质地。那么,梦醒后的文宝是否一定能拯救失落的故乡、重建坍塌的人性之墙呢?作者有意在结尾添上了“飘失”一节:30 年后,从睡梦中醒来的文宝已是中年,离去后真正踏上了回故乡之路,这与开篇“梦中的故乡”里的精神还乡构成了闭合结构。然而,醒后归来的文宝看到的是“涂着红嘴唇的年轻女人”,听到的是“影视厅里传出来的枪击声”,三爷、老房子、酒厂早就湮没在历史尘埃中,人们也将那段幽暗无光的岁月抛之脑后,故乡在几度“飘失”的记忆中面目全非。相形之下,“梦中的乡村”反倒具有隐秘的精神根底。从文本设置来看,作者似乎有意要让梦中醒来的文宝以回乡的方式激活人们曾经恐惧、迷茫的革命记忆,只有在对历史梦魇的回忆、咀嚼和重审中,才可能真正走出历史雾霭,重建家园空间,获得心灵的自由和人性的复归。这也是作者强调的:“我们只有不断地回头看一看,这样才可能使我们从梦中醒来,才可能使我们远远地离开它。”[29]因此,作者如此的结构编排也暗示他拒绝遗忘的姿态。
在新世纪的乡土小说中,除了通过对故乡和童年的凝眸远望或高歌浅唱获得某种希望,以怪异的梦境预示希望还存在另一种形式,即直接从结局体现出来,比如《丁庄梦》《公猪案》《福地》。这种结局的处理也昭示出作家的文学观和人生观,彰显着他们对梦境力量的认同,“梦境是引导我生命向前的动力和向导。没有梦境的存在,我的眼前就会一片黑暗”[30]。在《丁庄梦》中,爷爷梦到女娲造人,“看见一个新的蹦蹦跳跳的平原了,新的蹦蹦跳跳的世界了”。《福地》中万禄梦到兄妹四人都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最后挤在绣香的怀里,像小猪一样轮番吃着香喷喷的奶”。此处的梦境似乎孕育着希望,女娲造人或重回婴儿状态都象征再生的开始。但是,归零是否意味着一定会凤凰涅槃,迎来焕然一新的世界?从《丁庄梦》中的人性怪圈来看,丁庄是“一沟绝望的死水”,在这个荒寒孤独的生命世界里,退回去似乎也找不到星光。《福地》中万禄的荣归故里喻示乡土社会在艰难竭蹶中的某种突围之路,但面对新世纪以来城市化、工业化以及全球化潮流的不断进逼,处于现代转型期的麻庄能否避免由后土福地沦为空村荒境的悲剧值得商榷。这也是乡土社会在急遽发展和裂变中所要经历的阵痛。不过,无论如何,从作家个体的写作诉求来看,归零都带有卷土重来的寓意,至少传递着“文学向生”的力量。
由于梦境空间原始的神秘、荒诞色彩,加上时间上常混乱无序、逻辑颠倒错乱的特点,在与现实世界的相互交织和纠葛缠绕中,就使得故事发展及事情真相扑朔迷离,呈现出疑窦丛生的繁复图景。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乡土小说中,梦境还多次成为生者与亡灵、精怪沟通的中介。因此,经由梦境的打造,故事就形成了多种不同的序列组合,小说也于混乱重组和亦真亦幻中生发了多重解读的可能性。对作者而言,这促使他们极大地摆脱了文学规则的约束,具备了自由书写的权力,尤其是在既定成形、被权威历史叙述盖棺定论的乡村历史面前,因为梦境的渗入而获得了重新阐述甚至颠覆历史的可能。至于未完成的、不断变化的、未经沉淀的当下乡村现实,则更是拓展了作家们纵情驰骋的创作空间。对读者来说,他们仿佛走进了现实的迷宫与交叉小径的历史花园,带着好奇心和陌生感对众说纷纭的历史版图与眼花缭乱的现实景观进行拆解、整合及重组,并在作家的引领和启迪下,以批判眼光同理性思维去挖掘现实世界及虚拟世界的关系,继而重新审视现实、历史、制度、人性和社会,尤其是以个体名义参与民族记忆的建构和社会公务的讨论中去,使小说的阐释空间进一步扩大,意义也得以丰富,且打造起真正的文学公共空间。
比如在王十月的《活物》中,小说中的白家沟村本就是一个奇幻迷乱的独立王国。位于这方“以梦为大”的村落里,梦境和现实难解难分,此番怪异现象和叙事时间的交叉错位也不谋而合:白家沟这一封闭村落在时间上是颠倒错乱、混沌无序的,在十个月与十年的钟摆落差中,它与外界完全发生错位及迟滞,从而和外界共同打造了两套时空。源于这种梦境和时间设置,故事笼上了一层神秘荒诞的面纱,伴随马角喋喋不休的叙述、白夜梦里梦外的追踪以及亡灵的轮回转世,故事于行进中不断被打乱和重组,结局里又一个白夜的出现更是摆出了“罗生门”样的阵图,似乎苦心建构起来的逻辑瞬间崩塌了,读者的思维习惯和既有阅读经验被强行打破,我们所寻求的意义、规则、章法也集体消失,这也给小说留下了诸多疑问与阐释空间的无限可能性。当然,梦境的插入导致过分缥缈而没有落到实地确实是这篇小说的弊端,对此,王十月也直言不讳:“那个小说(《活物》)我不满意的是,它太天马行空,跟我们的生活对接得不太紧密。”[31]不过,在对极端年代影影绰绰的指陈、彼时革命话语和思维的几经复现以及故事真实与虚假的猜测中,并不妨碍读者思考白家沟村如梦境般错乱无序的原因,也激发他们从根源上判别白夜的复归或到来能否真正唤醒迷茫的众生,给愚昧、闭塞、荒诞的独立王国带来希望?到了《丁庄梦》《好大一对羊》《梦游症患者》《米岛》《福地》《后土》等文中,梦境世界与阴阳空间、神灵鬼怪彼此呼应勾连,更添神秘色彩和鬼魅气息,当然也营造了一种亦真亦幻、虚实相间的艺术氛围,刺激读者去探索邪性的异端境界与乡土大地上现实之间的关系,在联想、想象、质疑与重新塑形中再度审视中国乡土社会的诸多问题,激起自己关注并融入公共生活的热情,而不是躲在“一个人”的角落里窃窃私语。从内容意蕴上来看,也留下了更多解读的空间和咀嚼回味的余地。
在新世纪的乡土小说中,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利用梦境空间与现实空间的交融纠葛来触摸社会沉疴和时代症候,打探历史隧道中的秘密且敞开乡村现实真相,书写与童年、故乡、希望相关的母题,并提供了文本的多样性解读,拓展了文本的叙述维度。那么,作家们对梦境空间的营建这般痴迷,除了切实的叙事功能的助推,还受到哪些文学性和非文学性因素的影响?
首先是古典文学及民间文化养分的汲取。中国的梦文化源远流长,以梦入文的传统古已有之。古代的文人墨客们常以梦载道、言志、缘情,对当代以及后世文学都产生了极大影响,比如“庄周梦蝶”“黄粱一梦”“南柯一梦”以及《临川四梦》《红楼梦》的故事家喻户晓。梦境可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有利于人物形象的立体性塑造,营造诡秘梦幻的文学氛围。同时,作者还常通过梦境昭告他们的哲学发现或隐喻他们对自己所处时代的曲折表达,宣扬了梦境的教化功能。回到新世纪的乡土小说,作家们依然继承了博大精深的梦文化,既是向古典文学致敬,更是将梦境志怪志异的特点与乡土大地上鲜活错综的现实相连接。比如,王十月的《活物》即是对庄子《齐物论》的再度阐释,只不过《活物》中融入权力、制度、乡村等现实,但真实与虚幻依然难以区分。《虚土》《到天边收割》《米岛》等文中的梦境空间都和现实空间相互交织,延续了古典文学梦境的特点,在虚实相生中诉说乡村现实的觥筹交错以及历史的波谲云诡。
在向古典文学资源学习和致敬的过程中,作家们也被古老的民间地域文化所吸引。茅盾1922 年在《文学与人生》中指出:文学作品的生产离不开人种(民族)、环境、时代、作家人格的影响。其中,环境对文学和作家的熏陶不可小觑。长期生活在某地,特定地域的风土人情、价值信仰、民间习俗都会在潜移默化中晕染着作家。就新世纪以来的乡土小说而言,作家们善于用梦境入文,也与特定地域的民间文化息息相关。比如在中国古代相对闭塞的蛮荒地带,外界先进的文明和科技鲜少眷顾他们,每当现实中的人们遇到个体困厄或部落灾难时,他们难以用科学理性的方式来化解危机,便转而寻求自然力量的庇佑。其中,占梦作为占卜术中的一类,在人们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王公大臣,都将梦境与人事、命运紧密相连。比如,在巫鬼之说长盛不衰的湘楚之地,先祖们对梦格外重视,“楚国还有专门管占梦的官员,同时也兼管招魂,可见楚人对梦的重视,对于他们来说,梦预示着未来的吉凶祸福,把握了梦,也就掌握了未来”[32]。王十月、陈应松、残雪等人对世间万物的神秘性保持着敬畏之态,陈应松直言:“我是一个比别人更加相信神秘的神秘主义者。”[33]王十月坦承其小说中弥漫的鬼气源于荆江流域:“我是楚人,楚人尚巫鬼。这部书(《活物》),也带了些许鬼气。这是中国民间文化滋养的结果。”[34]残雪更是在对巫鬼文化的汲取中成为当代文坛“神秘的女巫”。在巫楚文化的陶冶中,梦境作为传奇浪漫的文化符号也就自然进入文学创作中。综观新世纪的乡土小说,光怪陆离的梦境除了携带迷信传说的意味和神灵鬼怪的色彩,还和生与死、童年消逝、故乡衰败、土地流失、传统与现代、权力及制度批判等现实世界常谈常新的永恒话题或当下一时一地的时代命题密不可分。作家们接通地气,往往借由鬼魅的梦境空间去探索常规视域下察觉不了的乡村黑洞,或解锁难以言说的历史敏感话题,在奇崛的话语外传达着哲学思想和介入精神。梦境的渗入同样影响着他们的审美风貌和思维方式。当然,这种对民间信仰和地域文化的推崇与文学“本土化”的呼吁一致。20 世纪90年代,尤其是新世纪以来,“民间”成为争相探讨的话题,作家们纷纷朝民间靠拢,甚至有作家宣称:“民间的一切,都是我小说的根源,都是我最为敬仰的存在。”[35]他们高度重视传统文化,力图再度振兴文化之根。此时的民间信仰以及地域文化不是作为深不可测的事物被束之高阁,而是与社会变迁和时代更迭的话题缀合起来,使传统变得活泛生动。
作家们对梦境空间的建构一往情深,自然也离不开外国文学思潮的熏陶渐染。早在风起云涌的五四时期,西方文学作品和文艺理论就大规模涌入中国,当中不乏对梦境的运用以及由梦境衍生出的花样翻新的现代文学技巧;同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也被文学家和心理学家介绍到国内。现代作家们对梦境的使用越发理论化和自觉化。他们利用梦境这一探测器深入人的精神空间,注重对潜意识的解读和无意识的挖掘,解剖人物深层心理,还特别关注了性心理及变态情结,比如郭沫若的《残春》、鲁迅的《补天》、曹禺的《雷雨》、何其芳的《画梦录》。到了20 世纪80 年代,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涌入中国,给当时闭塞压抑的文坛吹来了奇异之风,与世界文学中断多年的中国文学也重新搭建起和世界文学沟通的桥梁。寓言、意识流、黑色幽默、魔幻、变形等现代派技巧风靡一时,而梦境也以其混乱、朦胧、幻想的文学气质备受追捧,格非、残雪、孙甘露等人都热衷于神秘梦境的编织。这与博尔赫斯、福克纳、乔伊斯等名家作品中的梦境建构一脉相承,尤其是博尔赫斯,他通过梦境精心打造了一个个曲径通幽的花园和令人惊叹的迷宫。中国的先锋顽童们和新生代作家在其影响下捷足先登,开启了狂飙突进的文学黄金年代,而梦境空间作为重要元素 入其中。在新世纪的乡土小说中,作家们继续对梦境空间进行营建。但是,与20 世纪80 年代先锋文学和20 世纪90 年代女性文学中的梦境有所不同,这两者的梦境空间过于内向化和私密化,当中昭示出极度抽象的色彩,伴随着哲学化的迷思和难以捉摸的逻辑。而新世纪乡土小说中的梦境空间多与转型期中国乡村社会的现实及其历史相结合,导因于夸张变形的手法,它固然保留着显见的荒诞式外形,同时,在某些维度上,它也与现实主义呈现出相近的趋向,彰显出相对节制性、理性化的特征,其终极指向仍在于现实的错综复杂而非梦境的蹊跷吊诡。这也是先锋主义作家墨白在转型中领悟到的:“无论你掌握了多少现代和后现代的叙事技巧,你要关注的永远应该是你所处的社会现实,应该关注你所熟悉的那些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36]因此,我们才看到了《梦游症患者》这样既不乏梦境技巧的花样翻新、又抵达哲学维度的精深博大、还脚踩“精神故乡颍河镇”这一现实大地的小说。
作家之所以对梦境空间的设置情有独钟,与上文的反思及批判功能休戚相关。那么,作家为何不选择与现实短兵相接,而要以梦境的方式曲折实现见证、反思或批判乡村现实的目标呢?在这里,梦境其实化身为自觉而有效的叙事策略,蕴藏着丰富的文化隐喻。在新世纪的乡土小说中,作家们复归广阔的现实空间,以醒世独立的精神强势介入自己的时代,将笔触对准了当代历史进程中诸多尖锐的现实话题和民族记忆的“暗礁”。对他们而言,由于文化身份的钳制及其他元素的干扰,如果选择正面强攻的方式往往会招致陷阱和束缚。因此,他们汲汲追寻一条迂回曲折却行之有效的文学路径,来表达其写作诉求,梦境即是一种艺术策略。梦境带有混沌、神秘、荒诞的特征,在其掩护下,作家可挣脱文学规则的枷锁,抛开思想包袱,以自由恣意的方式走进乡村现实和历史深处,游刃有余地揭示重大问题,展览现实的复杂与吊诡,洞彻被遮蔽、篡改、涂抹的现实真相,对于历史言说,则在错乱迷狂的梦境中呈示了历史的多样性。比如在《公猪案》中,李杭育讲述了一段太平天国时期猪吃人肉的故事。权威历史卷宗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即使是东穆乡民间野史笔记上记载的也是猪吃死人肉,一般为囚犯的肉,然而,来福在梦境中目睹的却是杀正常人给猪吃。这无疑成为惊天丑闻,指向的是变异的恐怖时代,同时也是对暴虐历史的打捞和解密。不过,这种解密是主人公来福不敢承认与面对的。于是,作者选择以梦境的方式来呈现,无疑增添了暧昧气息,也暴露了犹疑姿态。这一点,李杭育在日记中曾提及:“写《公猪案》时,我还有过几回‘耍赖的快乐’,譬如主人公不愿看到某个情景,我就让他梦游了。”[37]当然,“耍赖的快乐”只是游戏性说法。此处,以梦游的方式展示怪诞图景反而激起读者拨开历史迷雾的欲望,也于隐蔽手段中完成了批判性叙事。其实,在陈应松、墨白、王十月等人的乡土小说中,作家们都利用梦境手段将现实置于亦真亦幻、亦实亦虚的境地,规避了某些不必要的麻烦,又显露了更加激烈的批判性及现实性,尤其是在梦境的错乱中一针见血地揭示了中国乡村权力政治运作模式存在的痼疾。正如李建军所说,“梦境,被动的境遇与积极的策略”[38],对怀揣公共情怀和现实关怀的作家而言,他们不会只满足于形式的天空曼舞,而是希望在探索技巧的同时还向着精神高地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