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祎赟 槐艳鑫(.杭州师范大学人事处,浙江杭州3;.杭州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杭州3)
古代工匠作为传统工匠精神实践主体,经历了从“无自由之身”到“受雇拥有工值”的发展过程。他们在道德意识的指导下日复一日地进行生产劳动。在重农抑商背景下,传统工匠精神由器物、建筑、纺织品、工艺等物态文化所体现,在工匠群体遵循伦理与迫于生存压力的前提下得以传承。由于生产力不断发展引起社会关系变化和社会结构变迁,传统工匠精神内涵的现代转化势在必行。同时,在这一过程中,还要注重将传承工匠精神的目标落实在完善人的生存方式、人生观、职业理念基础上。
传统工匠精神是中国古代工匠群体优秀品质的集中体现。由于各个历史时期经济发展状况不同,工匠制度、工匠地位与生存条件也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另外,受传统道德文化影响较大,我国传统工匠精神的内涵具有鲜明的时代和文化特征。
工匠精神属于文化中的精神范畴,受社会制度、宗教、地理环境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在东西方社会体现出不同的特征。学者们大都认为中国传统工匠精神是古代手工业生产者身上所具备的敬业又专业的优良品质。中国传统工匠精神包含着“尚巧”的创造精神、“求精”的工作态度、“道技合一”的人生境界[1]。工匠精神主要有以下三种内涵:“尚巧达善”的工作追求、“知行合一”的实践理念、“德艺兼修”的职业信仰[2]。相较于西方社会受宗教因素影响而其传统工匠精神中世俗职业与“天职”的关联紧密的情形,中国传统工匠精神内涵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拥有更为坚实的文化基础,即认同“正德”文化的职业信仰,坚持“勤勉”劳动的职业意志,造就“精巧”工艺的职业技能。
1.认同“正德”文化的职业信仰
中国传统文化重视道德建设,中国古代工匠的生产劳动正是一种在道德意识指导下的有目的的社会活动,劳动者职业信仰在“正德”文化下催生并长久存在着。《墨子》一书出现“德”字共34 次,墨家反映“农与工肆之人”即手工业生产者的要求,又主张培养“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3]”的“兼士”,即具有敦厚的德行、善辩的才能、广博的道术的贤良才士才能佐于国家社稷。《左传》记载,“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义而行之,谓之德、礼”[4]。其中,正德位于三事之首,阐述了人们在进行实践活动中的道德要求,规约着工匠们的技艺行为。
2.坚持“勤勉”劳动的职业意志
在传统社会早期,作为小生产者利益代表的墨子明确提出了“赖其力者生”的劳动创造论,认为生产劳动是区分人与动物的重要因素。“今人固与禽兽、麋鹿、蜚鸟、贞虫异者也。……今人与此异者也,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3](208)随着社会分工的出现,人们为了维持个体和氏族的生存,就必须在与险恶自然的抗争中劳动,勤勉自然成为生产劳动的必要品质。社会分工的细化致使不同工种的工匠出现,勤勉劳动的良好品质仍然是他们这一群体永恒的坚持。《考工记》记载:战国编钟“圜者中规,方者中矩,立者中县,衡者中水,直者如生焉,继者如附焉”[5],指的就是制作编钟所用的各种形状的木头外形标准,尺寸也恰到好处。如此精美的编钟正是出自坚持“勤勉”劳动的古代工匠手下。
3.造就“精巧”工艺的职业技能
古代工匠们追求技艺之“巧”。“巧”是制造优良器物的必要条件。在手工业时期,工匠们运用自己精通的技艺谋生,一位工匠就可以包揽生产的全部过程,即产品的设计、制造、检验、销售和服务等都由一人负责。工匠在手工业生产中对自身的职业技能有着极高的要求,在不断探索中逐渐使自己的作品臻于至善。《考工记》曰:“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5](159)。“巧”意味着技艺高超、经验丰富,它不是工匠们在表面上对产品外形和技艺造作的粗浅模仿,而是他们在掌握代代相传的熟练技艺的前提下,运用自身创造性构思进行的灵巧创作。在这过程中,工匠们的双手和大脑有机结合,使自身观念与“物”碰撞,在纯熟手艺和经验的支持下,实现自身思想与感情的具象化。
古代工匠被区分为官匠与民匠。官匠是官营手工业制度下的手工业者,他们生产官府所需要的产品。西周时期,“工商食官”制度正式出现,国家设官职“司空”管理“百工”。秦统一六国后,“物勒工名”制度被写入律例,《秦律十八种·效》明确规定“公器不久刻者,官吝夫赀一盾”[6],违背法律的工匠将被罚款一盾,这时的产品质量代表的是工匠荣誉和信誉。唐代的官营作坊的工匠主要由大量官奴婢和刑徒以及少量短蕃匠和雇匠组成的,他们不仅地位卑微,而且无一不生活在困苦之中。到了宋代,官府对于工匠设立的制度虽有所改变,民间来的雇匠增多,还增加了一种叫作“当行”的工匠,但此时的官匠们并未逃脱苛税与重负的压榨。元代出现了匠籍制度,工匠入匠籍后身份世袭,工匠仍无自由之身。最终,明清时期设立并广泛实施“纳银代役”制度,持续了四个半世纪的匠籍制度被正式终结。
随着春秋战国时期私营手工业出现,“工商食官”制度瓦解,民匠在经济领域活跃起来。秦朝时期,私营手工业在沉重的赋税下几乎无存活余地。到了汉代,有一部分贫苦民匠开始被大私营手工业主雇佣。直至宋代,民间工匠为维护自身利益成立了行帮组织,此时的工匠才在制度层面上拥有平民的资格。元代开始,民匠便能够凭借自身掌握的技艺养家糊口了。《陶庵梦忆·诸工》记载:嘉兴之腊竹,王二之漆竹,苏州姜华雨之籋箓竹,嘉兴洪漆之漆,张铜之铜,徽州吴明官之窑,皆以竹与漆与铜与窑名家起家[7],指的就是名匠依靠自身娴熟的技艺而名家起家。明清时期,由于匠籍制度的衰落,官府不得不雇募民间工匠进行劳作,工匠的分工逐渐细化,民匠不但拥有工值,地位也有所提升。
在重农抑商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下,我国古代工匠的社会地位虽然低下,但也出现了如公输班、墨子、沈括、张衡这样的能工巧匠。可以看出,在沉重的苛税下,工匠仍认同自身职业,对所习技艺充满着热爱。古代工匠们在锤炼自己技艺的同时,也极力树立自己的精神信仰,工匠们多数有自己敬奉的神明,如鲁班、鬼谷子、欧治子、女娲等,并且敬奉的流程相当完善。
综上所述,我国传统工匠精神的形成与传承既离不开外部大环境的规制,更与工匠们对于达成精益求精匠艺活动精神追求的努力自觉具有更为内在的关联。值得强调的是,工匠们恶劣的生存环境一定程度上使传统工匠精神的传承变得困难;但我们始终不能否认在历史的长河中,仍有工匠在追求“正德”道路上做到敬业乐业、精益求精、尚巧达善。这恰恰说明他们是在困境中逆流而上并对工匠精神的传承作出突出贡献的“历史伟人”。
新时代正呼唤工匠精神,工匠精神是推动制造业转型升级的精神源泉,培育和传承工匠精神是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举措,也是实现“中国制造”向“中国创造”过渡的重要保障。
我国制造业采用跨越式赶超发展模式。由于技术匮乏和资本稀缺,在国际市场竞争中更多的是追求经济增长的速度和规模。如今,低成本发展模式的比较优势逐渐消失,制造业正面临产业空心化与供需失衡的问题。首先,我国劳动力成本上升导致制造业的人口红利正在消失,而传统劳动密集型产业只有依靠大量劳动力才能发展,过高的劳动力成本使传统制造业企业无法承受。其次,我国国产品牌的价值附加值低,面临着“低端锁定”的局面,价值链升级困难。再次,人们的消费需求日渐多元化、个性化,柔性生产将是制造业未来发展的趋势。随着3D打印、物联网、工业机器人等先进信息技术融入制造业,高技术人才的需求缺口成为制约先进制造业转型升级的“瓶颈”,中国制造业人才短板在于缺乏足够的经验和熟练的工艺水平的高技能型工人。从精密仪器的研发制造到核心技术价值转换成高附加值产品,每一步都离不开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技术型人才,更是离不开作为文化动力的工匠精神。然而,技术工人招工难、用工荒、高技能研发人才匮乏成为当前制造业不得不面临的问题。目前,我国技术工人约有1.65 亿人,高技能人才只有4700 多万人,仅占产业工人的24%[8],而在拥有长寿企业最多的日本,高级技工在整个产业工人队伍中的占比达到40%,德国则达到了50%。因此,建设一支技术型、创新型的产业工人队伍急需工匠精神的引领。工匠精神内涵的精益求精、敬业乐业和力求创新的优秀精神文化,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劳动者的实践活动和思维方式。事实证明,将工匠精神内化于心的劳动者,对待工作将会秉持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追求卓越的工作理念和态度,他们将这些主观意识附着至行动能力上,最终在相应的实践活动中创造出先进的技术或生产出优质的产品。
职业道德是指劳动者在职业生活中应当遵循的具有职业特征的道德要求和行为准则,它包括了社会对于劳动者职业行为的道德要求和劳动者自身对于职业的认同程度。当今社会,随着生产力水平不断提高和职业分工越来越细化,而职业道德又形成于社会实践活动的基础之上,因此,社会对不同职业领域的劳动者提出了不同的职业行为要求。“实际上,每一个阶级,甚至每一个行业,都各有各的道德”[9]。同时,社会背景的转化还使职业道德建设要随职业类型的动态变化而更新。工匠精神属于职业精神范畴[10],而职业道德也正是职业精神的外在表现。正如前文所言,将工匠精神真正内化于心的劳动者不仅认同自身职业、秉持良好的职业态度,而且其职业行为一定是适应当前社会背景,能够助益当前的经济社会发展的。
我国目前正处于艰难复杂的社会转型时期,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职业道德教育落后、劳动者价值观多元化等因素,导致我国职业道德建设与经济社会的发展不同步,利益至上、责任缺失、懒惰成性、急功近利等道德失范现象频频出现在消费市场中,难以对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产生积极的作用。因此,要在职业道德建设的过程中弘扬和践行工匠精神,在充分了解传统工匠精神内涵的基础上,发掘它与新时代所需要的工匠精神之间的契合点,并寻找符合新时代经济社会发展的工匠精神的传承方向,更新劳动者在职业领域中应遵循的职业道德的新规范,当今职业道德建设中出现的问题就将迎刃而解。
在中国传统文化视阈下,工匠精神反映在道德规约下工匠们的良好品德。当前,我国经济社会处于新旧动能接续转换、制造业转型升级的进程中,工匠的大部分传统手艺的发展与当前的社会经济结构相剥离,但劳动者“努力把事情做到极致”的工作态度,以及这种态度所反映出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标准,不论是在简单工作中还是在复杂工作中,都弥足珍贵。工匠精神作为推动中国制造的精神源泉,一方面,其内涵要随社会结构的变化而进行现代转化。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建立并服务于社会经济结构之上的社会文化结构也随之变化,传统工匠精神的内涵只有在进一步丰富和延伸的情况下才能发挥其最大的价值。另一方面,它所面向的群体应更广泛。不仅在一线从事生产的工匠群体应坚持工匠精神,而且科学家、工程师和企业家,乃至教师、学者和医护人员等群体,也要参与到工匠精神传承中来。我们要结合新时代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当今社会的现实需求,将传统工匠精神与现代化创新因素相结合,营造符合新时代发展的文化氛围。只有这样,才能助力“中国制造2025”战略的实施。因此,当代工匠精神要求我们要在传承工匠精神的过程中要寻找新方向,在整合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作用的基础上丰富传统工匠精神的敬业和创新内涵,以求精的内涵确立高要求的工作标准,从而推动中国制造的品质革命。
马克斯·韦伯认为,价值合乎理性是人“通过有意识地对一个特定的行为——伦理的、美学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阐释的——无条件的固有价值的纯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11]。而工具理性是一种效率逻辑,是作为主体的人为达到自身的价值目标期待所采取的手段与行动,工具理性抛开道德和情感的束缚,从始至终以促进人类社会物质财富的增加为任务。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反映的是人类社会实践过程中目的与手段、终极目的与现实利益、合目的性思维与合规律性思维之间的关系。人能够主导理性,因此在进行实践活动时,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作为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在人认知和运用工匠精神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人们对工匠精神的认知和运用需要建立在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协调统一的基础上。具体而言,价值理性在认知和运用工匠精神的过程中捍卫人的自身价值,工匠精神属于劳动者的职业美德范畴,能够引导劳动者自我价值的实现和人与物亲密情感的建立。从业者在正确认识工匠精神,并将工匠精神的内涵内化于心之后,将会把工作过程看作是生命活动的自主展开,在持续的创造过程中创造出表达自身自由意志的产品。这时,产品质量是劳动者的声誉与道德品格的象征,高质量的产品展现出的是劳动者专注、创新的职业美德。同时,工具理性为实现价值理性的升华奠定一定的物质基础,认知和运用工匠精神时也应以追求利益为目的,从而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创造更多的物质财富。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正是这样统一于认知和运用工匠精神的实践中,两者不可或缺,工具理性保障利益的最大化,价值理性关怀人的精神世界。
不可否认,由于受儒家“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君子不器”等传统消极价值观的影响,社会轻视工匠的观念凝聚为一种社会心理延续至今。古代工匠在被奴役的处境中为官府劳作,其他职业的劳动者所服务的也是统治阶级的利益,劳动者的敬业精神带有被强制实现的意味。在现代社会,工匠精神蕴含的敬业价值应是由广大劳动者积极主动实现的,只有对职业的喜爱、选择和践行这三点是一致的,劳动者才能达到敬业乐业的状态。敬业内涵与劳动者高度的职业认同感相辅相成,是一个相互统一的整体。劳动者认同并践行工匠精神的敬业价值,形成认知——认同——实践的良性循环,才会更肯定自身职业,从而在职业活动中实现责、权、利的有机统一。因此,劳动者对所从事职业的目的和社会价值等因素的看法与社会各群体的看法一致,其在工作岗位上便能够“专心致志以事其业也”。
产品价值是产品的功能、质量、样式、特性等所产生的价值,产品价值的高低是由消费者的需要决定的。在现代化生产过程中,创新过程与产品制造过程被分离,创新的重任落在研发人员的肩上。自主创新是带动我国制造业生产方式与科研技术转型的重要驱动力。“制造业转型升级只有依靠技术与体制创新驱动才能突破人力成本与产业空心化的制约,实现制造业市场供需均衡。”[12]为了抓住市场潜在的盈利机会,创新要求研发人员改变旧的思维定势,力求技术上的锐度创新,令产品的性能、结构、服务、外部特征等实现新的突破,在保障产品品质一流的基础上实现产品价值的最大化。
目前,我国制造业低成本、粗放式的发展模式导致供给侧与需求侧结构性失衡。随着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居民消费结构不断升级。但我国作为全球范围内的制造大国,中高端消费品的供应却严重不足,国内消费者热衷于海淘,越洋抢购化妆品、母婴用品、厨具、小家电等日用消费品,每年上万亿元消费外溢。毋庸置疑,产品的品质同时关乎到消费者和企业的利益,只有产品价值实现最大化,才能够满足现阶段人们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物质文化消费需求,同时也能够提高企业的利润,帮助企业实现再生产。可见,工匠精神的创新内涵符合我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文化理念,也是当今时代实现经济稳步前进、技术创新、社会进步的发展需要。
随着我国工业化进入中后期,传统工匠的技艺日渐消失,社会化大规模生产逐渐被柔性生产取代,但传统工匠精神中精益求精的特质依然适用。李克强总理在2016年政府工作报告中首次提出:“鼓励企业开展个性化定制、柔性化生产、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增品种、提质量、创品牌。”[13]如今,规模宏大的制造业难以满足人们多元化的消费需求,市场需求开始倒逼传统制造业向先进生产进阶。因此,以创造品牌价值为首要目标,开展柔性化生产,提升产品的品质和服务势在必行。柔性化生产是一种市场导向型的先进生产方式,依靠计算机带来的仿真、建模和虚拟现实等技术,设计并生产出能够满足消费者个性化需求的产品。如河北移动携手长城汽车布局5G 智能制造,大力推进5G和物联网技术在汽车制造和智慧交通领域的应用。企业实现柔性化生产需要高素质的员工,只有传承工匠精益求精的工作标准,才能在面对变化的市场环境时,企业员工能够对出现的问题作出迅速的反应和正确的决策。像这类把握住信息时代红利的企业有很多,他们为实现需求侧和供给侧的平衡寻求消费者的真实需求,并追求卓越的工艺,坚持精益求精的工作标准,在生产质优产品的基础上打造更适合市场的个性化产品和服务。
中国传统工匠精神内涵丰富、源远流长。古代工匠在被束缚的环境下仍留存着匠心,并将所习技艺与工匠精神代代相传。如今,我国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已经取得了较为全面的发展,在当前宽松的经济环境下,我们仍需要紧紧把握传统工匠精神的内涵,清晰地认识到传统工匠精神进行时代转换的必要性,努力探索新时代传承和培育工匠精神的实践路径,并促进社会各个行业认真践行工匠精神,只有这样,才能让传统工匠精神焕发出新时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