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喦 万 胜(. 渤海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辽宁锦州03;.沈阳城市学院,辽宁 沈阳600)
林 喦:你的历史长篇小说《王的胎记》(沈阳出版社2015年12月)其实是描写女真族一代君王努尔哈赤传奇一生的传记小说。但你没有用“努尔哈赤传”或者“努尔哈赤传奇”这样的题目,而是用了“王的胎记”。小说开篇的“引子”中直接有这样的叙述:“公元1559年,努尔哈赤出生了,阿玛在他身上发现了二十一块大大小小的胎记。野萨满也说不清楚这些胎记寓意着什么。在努尔哈赤的一生中那二十一块胎记逐渐消失,直至公元1626年他离开人世,身上只剩下最后一块胎记。”我想,你用这样的描述性说明,实际上是想表达你的一种认知,是对努尔哈赤一生留痕的认知,一个王者的兴起是骨子里带有的先天性因素。“胎记”从医学的角度上讲应该是“孩童出生时即存在或出生后出现的先天性皮肤损害”,一般分为色素型和血管型,严重的必须进行医学治疗。在中国传统的民俗文化中会赋予胎记很多的蕴意,那么你用“王的胎记”作为小说的题目,想表达一种什么样的寓意呢?
万 胜:这篇小说中贯穿始终的是“城”,也就是努尔哈赤一生中所经历的最重要的二十一座城。我对于这部小说有两个定位:一是人物的平民化;二是事物的神秘性。我不愿意把这种神秘性归结于宿命论,因为我觉得那样会削弱敬畏感。二十一块胎记即代表二十一座“城”,也代表着二十一张面孔,因为每一座城都有一个主人或主角。所以,努尔哈赤背负的这二十一块胎记,也是二十一个人或者更多人的命运。起初的题目叫作《丑陋的胎记》,原意是指战争,二十一场关于攻城和守城的战争。我有反战情结,认为战争是残酷而丑陋的,思路局限在我对战争的片面理解上了。作品研讨时,有位老师说战争也有它积极的一面,从另一个方面讲战争也是社会进步的推动力,以丑陋来定义显得有些主观和狭隘。后来便改成《王的胎记》,聚焦到一个人的身上,反倒感觉更宽泛和深远了。从这一点上来说,我的意图并非只写努尔哈赤一个人,他也可能只是个媒介或者道具。
正如林老师所说,在现实中胎记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皮肤损害,如果不通过医学治疗,是不会自动消失的。而被我臆造出来的努尔哈赤身上的二十一块胎记,是另一种情况。对我来说它们是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历史的印记。我在写这篇小说时,寻找过那些城和与城有关的那些人。这些城和人曾经存在过,但现在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对于历史来说,它们是与生俱来的,但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 喦:长篇小说《王的胎记》创作思路十分清晰,情节线索是围绕努尔哈赤的成长经历和创业、生活、奋战的活动区域展开的,历史人物、事件与历史地域展示得相当清楚,小说具有一定的史实性。但你在做小说情节搬演的过程中,很讨巧地设计了“一个游客”的角色,相当于一部大戏的“报幕员”,以“一个游客”导游了“努尔哈赤”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的经历地。这种“现实与历史”的交织并行的“跳入、跳出”模式也赋予了历史小说创作的新模式。这种古今视角的转换,让人读起来有一种穿越之感。小说中的“游客”是你自己吗?这种写作是你刻意追求的叙事特色吗?
万 胜:历史与我之间有隔膜,历史越久远越不容易接近,但我想融入,试图真切地感受历史,所以,我要有一个自我定位,以什么身份和姿态去接近历史。我首先是一个探访者,一个游客。“游客”在身临其境(遗址)的时候,思想会有意识地穿越到历史中去,尽管这很主观,但这很有效果。游客是现代人,立足现代去书写历史。思想可以任意穿越,这比较符合我最初对这部小说的构思。历史和现代结合,穿越也不会像网络的穿越小说那样胡搞,而是思想的穿越。我每次到那些地方去,一个人静静地去感受、去捕捉、去构建的时候,都会把自己换位到一个历史人物身上,就像灵魂附体。当然这种叙事方式也不算什么特色,至于算不算是一种历史小说创作的新模式,对于我自己来说肯定是一种新的尝试,对别人就不知道了,很可能早就有人这么写了。
林 喦:《王的胎记》中提到了一个又一个“城”,城有大有小,每一个城都有一段动人心弦的故事。可以说,你的小说是以“城”为时空线索展开的。为什么想到要用“城”为线索展开你的故事呢?你对这些“城”有哪些特殊的感情?这些城虽然历史不是太久远,但是大部分已经连遗迹都找不到了,你都亲自去考察过吗?
万 胜:我喜欢古建筑,尤其是城,城承载的东西太多了。城是因为战争而兴起的,它是一些人的避难所,也是另一些人的功绩碑,厚重残破的城墙上涂抹着很多人的是非荣辱。听说哪有保存完好的古城,我都特别向往。其实写这篇小说最初的想法是想写城——遗落在东北的古城。从另一个角度讲,我是用努尔哈赤的一生,把许多座城串联起来了。但我发现,很多古城实际都不存在了,很多只剩下了名字。我能找到的基本上都按照历史文献的记载实地考察过了,大部分城(尤其是女真部落的城)都是在荒野上和并不完整的历史资料上,凭借想象力构建起来的。
林 喦:从小说创作的角度,小说里写尽了努尔哈赤的一生。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努尔哈赤的?你如何评价历史上的努尔哈赤呢?
万 胜:写努尔哈赤和他的城,起因是我对一个历史人物感兴趣,这个人就是袁崇焕。袁崇焕这个人很悲剧,而且至今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仍有争议。因为他,我专程去了一趟宁远古城(今兴城),在登古城附近的首山时,遇大雾,到达山顶,看见大雾被驱赶疾走,特别神秘而且壮观,很有历史的苍茫感。袁崇焕的最大功绩是凭宁远城挫败了努尔哈赤的进攻,而且是努尔哈赤一生中最惨重的失败。年纪和经历相差非常大的两个人,那次碰撞特别震撼到我。于是,开始对努尔哈赤感兴趣。这里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因为我是东北人,所以我一直有一种意识,挖掘我们东北的地域文化,而清文化是东北文化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查阅了很多关于努尔哈赤的资料,都首先把他当成一代帝王,因此不可信。我觉得首先应该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人。普通人身上该有的他一样也不缺,比如胆怯、小心眼儿、羡慕嫉妒恨、斤斤计较,等等。我们今天看张作霖,根本没那么神,而且论势力,张作霖不见得比当年的努尔哈赤差多少。很可能过几百年后张作霖会被神化成另一副样子。
林 喦:你在小说中引用了很多诸如《清史稿》的史料,但是没有拘泥于这些史料。从理论上讲,历史小说创作不得不通过史料来考察、来做史料支撑,但所谓的“史料”又不见得完全靠得住,你是怎样处理这个矛盾的呢?你的写作,是尽量贴近史料的记载,还是发挥想象的地方多呢?
万 胜:我查阅史料时特别关注两点:一是明显失实的部分;二是记录盲区。比如《清史稿》中对褚英的记载就前后非常不一致,前面说他作战勇猛、机智勇敢,后面定罪的时候又说他胆小怯战、贻误战机。这很明显就值得推敲。再有,很多人物在历史事件中起着重要作用,但不知是有意回避还是无意疏漏,记载的只是只言片语,很多事件也是如此。这两种情况都是我可以发挥想象力的地方。至于那些非常清晰明确的、毫无争议的历史事件,我则是完全尊重历史的态度,不做一丝一毫的篡改。
林 喦:《王的胎记》中章节的结尾,很多都是以对话的形式出现的。这种对话超越了历史的细节,进入了一种谈玄说理的状态,超越历史的细节,表达了一些纯观念性的东西。对话有的是人和人、有的是物和物,有的是人和物。这种独特的对话方式,是刻意制造的叙事结构,还是要实现哪些叙事效果?
万 胜:这部作品到底属于什么文体,我的朋友们始终争论不清。有的说,这根本就不是小说,因为文中出现了很多类似游记散文、历史资料等形式和内容。也不能算散文,里面的故事人物很多都是编造的。其实我自己也不好说它到底算什么,我当初在构思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正处于阶段性的创作瓶颈期,很长时间找不到感觉,极度怀疑自己的写作能力,而我又因为写不出东西而特别焦虑,在这种情况下,我给自己定下了这个写作目标,当时的想法是,不考虑成败,不管好坏,只管写,也不给自己定框框,我的想法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让自己受任何局限约束,边走边写,走到哪就写到哪。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从结构上看其实是15 个短篇小说组成的,当初在构思时也怕写到一半进行不下去,而这种结构就比较容易坚持下去。结果,就成现在这样了。文中那些隔空对话,是我觉得很过瘾的地方,也是我完成“穿越”的方式。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达到信马由缰、天马行空的效果,也想用这种更为直接的方式来为自己解惑。可能在别人看来有点不太适应吧。
林 喦:除了《王的胎记》这部长篇历史小说,你还创作了诸如《执子之手》(《人民文学》2019年04 期),《绑架》(《北京文学》2018年09期),《在麦田上行走》《突围》(《海燕》2016年09期)等现实题材的短篇小说。总体上看,这些小说取材于芸芸众生中底层生活的人们的日常生活,你能够在日常中发现有价值和有意义的素材,并将这些素材重新编码成“有趣”的小说,并赋予哲思性。在这方面,你有善于发现的眼光。这也许是你对生活的重视和注意的结果。
万 胜:点石成金是作家必备的能力,我还差得很远。这部《王的胎记》是我第一部历史小说,算是一种尝试。我写得最多的还是反映底层生活的作品。其实无论我用什么手段和心态去书写历史中的努尔哈赤,总会有距离感。这种距离感就是生活的不熟悉、不真实,所以,我在塑造一代君王努尔哈赤的时候,首先得把他定义为一个普通人,甚至是在底层挣扎的人,因为底层的生活是我最熟悉的。我扎根底层,只会用一个底层人的逻辑去构建他的内心世界。对于底层创作我还是很有把握的。我从小生活在城郊——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工人村”,父母是普通工人。因为亦工亦农的特殊地理环境,我对农村的生活也非常熟悉。这不是我有眼光,而是底层生活给了我一双适应底层光线的眼睛。
林 喦:同时,在你的这些现实题材的中短篇小说(严格意义上讲,大部分还是短篇)创作中,你创作的基本心态是善良的、纯正的,叙事也是有很大节制并点到为止的,这一点上也符合经典短篇小说创作的基本模式,比如你的《执子之手》,小说里描摹了“一帮哥们想帮助朋友出出气”,但结尾就一句“……她最后说一句话,她说她前夫这些年活得很惨,我不忍心看他那么难过。”就点题了,也破题了。前面的很多折腾与愤怒都是“瞎折腾”,小说在前面叙事中充满了一种苦楚的悲壮感,但结局似乎又是喜剧性的,这种处理似乎介于新鲜与不新鲜之中,这种小说的故事内核像《春桃》,但表达的却是万胜的。其他现实题材的小说也有这样的意味。
万 胜:《执子之手》算是一篇中规中矩的小说。我们的习惯思维是,无论任何事都需要一个理由,而且这个理由是应该被别人所认可和信服的。其实,生活的荒诞性却恰恰相反,根本不需要理由,所以,很多理由在现实面前是苍白无力的,试图说服自己都很难。这两年我的创作方向有了很明显的变化,其中之一就在于此。以前我很残酷,愿意把生活描绘得很完美,最后打碎这种完美,以喜剧开头,以悲剧结尾。但现在不是,现在更愿意在残酷的现实中保存一丝光亮和希望。我相信大部分写作者也会像我这样想。
人生的大主题就这些,什么亲情友情爱情、战争灾害苦难,表达的方式却千奇百怪。就像厨师做菜,同样的一种食材,不同的厨师做出不同的样式和口味。高明的厨师做出来的菜能把食材的性能挖掘到极致,让人吃出新鲜感。高手是把茄子做出了鲍鱼味,低手是把鲍鱼做成了茄子味。我觉得我只能算是一般的“厨子”,茄子就是茄子。
我虽然不是一个好“厨子”,但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好“厨子”,所以总是想另辟蹊径、标新立异。我想这也是所有搞写作的人追求的目标。
林 喦:对于现实题材小说的创作,你一般遵循什么样的原则呢?生活给你哪些“资源”或者说让你有哪些“发现”促使你有创作小说的欲望并进而形成创作的动机?
万 胜:现在写的越来越少,是因为想得越来越多。而且,随着年龄越大,思想越成熟,越不容易轻易被感动。我的生活就是我的资源,我最近刚刚完成的一部现实题材长篇小说《北窑》,就完全是我的生活写照。我在这部小说中体现了很多神秘感的东西,我想生活中的神秘感应该是触发我创作欲望的机关。很难想象生活如果没有了神秘感会变成什么样儿,肯定是我不喜欢的样子。除非我捕捉到了这种神秘感的东西,否则我不会动笔,写起来也没劲。比如我刚刚完成的一个大中篇《锈色海棠》,另一部正在创作的小说《谁也躲不过冬天的子弹》也是如此,现实生活加神秘感。再有,我特别不愿意重复我自己,同一种风格的东西,写着写着就腻了,觉得没劲了,就想方设法改变,因此这些年我写作的表达方式一直在变化。有朋友告诉我,这是件挺吃亏的事,因为你没有一个特别醒目的标签,很难被人关注和记住。我知道朋友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改变。我特别怕成为“特型演员”。
林 喦:也许因为时间,我们的对话不长。你还有哪些关于你的小说创作上的话要表达的呢?
万 胜:首先得感谢林喦老师给我这样一个对话的机会。这么多年一直在写,也发表和出版了一些作品,但离满意的作品总是差着距离。都说弄明白一件事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但对我来说这窗户纸不是一层,破了一层还有一层,只能一层一层捅下去。写小说对我来说是一种寻找的过程,就像写《王的胎记》一样,我要在我的生活中寻找到一些东西,能证明我自己的一些东西。我经常迷茫,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是开玩笑,照镜子的时候常想,这就是我吗?怎么证明这就是我而不是我扮演的那个叫万胜的角色?小说是虚构的,但也是真实的,情感、思想都是真实的,是超脱了现实生活之外的真实,离真实的自己最近。所以我觉得小说就像能够解开作者真实身份的密码,现实生活中的我们都是被异化了的,不真实了。我希望最终能达到这个目的。
最后再次感谢林喦老师。谢谢!
林 喦:期待看到你新的大作。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