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娜,王书才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先秦铭文主要分两大类别,一类系称扬祝福,一类系劝勉警诫,而又以称扬祝福为主流。自秦汉起,涌现出既似赋体、又似赞体的品物一类,呈现出三足鼎立之状。劝勉警诫类铭文顾名思义,以劝勉、劝告为主要内容,此处不赘述。汉代称扬类铭文则是由赞颂生者功德发展出称颂死者功德的一支,即碑铭,后来又成为墓志铭。称扬祝福类铭文可论者尚有二焉,一是表达对未来美好理想之祈盼与描画的祝福类铭文,一是对现存的王侯将相特别是皇帝功业赞美的称颂类铭文。称颂类铭文在汉代以后不绝如缕,仍有撰者,篇幅往往宏大壮观,动辄千言或二三千言,如东晋末期北方大夏皇帝赫连勃勃御用文臣胡义周的《统万城功德铭》,序文即一千多字,铭文本体三百多字,蔚为大观;梁初梁武帝御用文臣陆倕所撰《石阙铭》,序文亦一千多字,此类篇章虽篇目称铭,内容则以序文为主,称扬备至,用语不免夸饰过当,故而对此类作品的分析从略,所欲论者,汉代及汉以后祝福类之铭文。
称扬者是对已然情况之赞述,祝福者乃是对未来美好理想之祈盼与描画。探究汉代及其后祝福类铭文内容,即可见出唐前世俗幸福生活理想的画景,得知古人人生观、价值观之具体内涵。
所谓幸福者,乃幸也、福也。“幸”者,《说文》云:“吉而免凶也。”[1]213本当遇祸而却与灾患擦肩而过,是为“幸”,逢凶化吉、值得庆祝是“幸”的含义,故而引申为意料之外的大喜过望的好事也称作“幸”。先秦汉魏六朝文献的实际用例与注文也都印证了这一含义,如《汉书·伍被传》“不可以徼幸邪”,颜师古注云:“幸,非望之福也。”[2]2174《论语·雍也》“不幸短命死矣”,邢昺疏云:“凡事应失而得曰幸,应得而失曰不幸。”[3]凡遇幸事,古人多以为得到天地神灵的佑护,权势人物的宠爱垂青亦往往使人得避灾难,故天子等人的光顾亦称为“幸”。
再看“福”之含义。《说文》云:“福,佑也。”[1]1“祸,害也,神不福也。”[1]3可见许慎认为“福”“祸”乃相反相对之义,二者皆与鬼神态度紧密相关。《礼记·祭统》“福者,备也”,郑玄注云:“世所谓福者,谓受鬼神之佑助也。”[4]然于“福”字具体含义仍未明晰。韩非一语道尽先秦世人心目中“福”字之内涵:“全寿富贵之谓福。”[5]所谓“全”者,是对“福”字语源的诠释。福字古音同逼,为重唇音,故《诗经·大雅·既醉》“介尔景福”,孔颖达疏云:“福者,备也。”[6]福、备古音接近,故可音训之。“福”即为无所不备,自然也就包含长寿、富裕和地位尊显等内容。再者,“富”为“福”,二字音义本来就相通,刘熙《释名》云:“福,富也,其中多品如富者也。”[7]对于“福”与“极”(困苦)的内容,《尚书·洪范》讲得非常具体:“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8]所谓五福,包括长寿、富裕、健康、美德、善终。可见至迟至商代,整个社会对于何等属于值得追求向往的美好生活状态,已有清晰具体的图景。所谓困苦或者灾祸或者不幸则包含六个方面,即短命、疾病、多忧、贫困、丑陋、体弱。圣贤如孔子、孟子虽然主张福祸非人所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然而孔子云:“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9]31究竟还是承认富贵乃世人的共同欲望,贫贱是世人共同厌恶的对象。只是孔子认为身处贫贱,尚应以合乎道义的途径改变命运,不能不择手段改变贫贱环境,也即“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9]154。圣贤尚且如此,世人对长寿富贵等幸福内容的追求也就更加热切,这不仅表现于行为,也更激切地体现在言论方面。
先秦时期,贵族阶层在祝福类铭文中反复祝愿自身长寿、子孙千亿、家族长保富贵。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士人在祝福类铭文中对幸福的祝愿比先秦贵族有所增益,以下以祝福者身份及铭文载体的不同分类论述。
汉代及其后祝福类铭文载体较之先秦,有所变异。钟鼎之类重器,渐渐远离上层贵族,更遑论下层民众,唯西汉诸帝曾铸数枚,武帝二铭均铸于封禅泰山时,宣帝一铭,成帝一铭。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然好大喜功,又身处西汉盛期,心态与秦皇类似,所以铭文语气宏大强悍,风格直承秦皇诸石碑颂文,只是秦皇所云乃当时现实与自己的功业,汉武所云含有理想祈盼境界而已。秦始皇泰山刻石云:“初并天下,罔不宾服。”[10]312汉武铭文便有“事天以礼,立身以义,事父以孝,成民以仁。四海之内,莫不为郡县;四夷八蛮,咸来贡职;与天无极,人民蕃息,天禄永得”[11]之句。其实国内皆为郡县本是秦皇功业,汉代本是郡国并立,即使到汉武帝施行推恩令,削弱了地方同姓诸侯的地盘和势力,其国仍非郡县体制,焉得称“莫不为郡县”,此乃仿拟秦皇之文而有所过分者。至于祝愿汉代帝系永垂,民众繁衍,君臣共享上天赐予的福禄“与天无极,人民蕃息,天禄永得”,亦多是秦皇铭文中所有者,只是语气少了些孤家寡人居尊恩赐的语气。而突出宣扬以儒学治国的观点鲜明表现在“事天以礼,立身以义,事父以孝,成民以仁”,高揭“仁”“孝”“礼”“义”等儒学理论核心概念作为旗帜,作为国策,希望后嗣诸帝能够循之而行。太始四年所铸《鼎铭》云:“登于泰山,万寿无疆。四海宁谧,神鼎传芳。”[12]2-3确切地表达了汉武帝的内心期盼:作为雄踞万民之上的汉武帝,其职责是治国安邦,最高理想自是天下安定和谐;而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汉武帝的追求是长寿健康,最好是像黄帝那样白日飞升、肉体成仙。故读司马相如描写神仙生活的《大人赋》,汉武便“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其铸鼎之意亦欲如传说中黄帝在鼎湖边成仙远游,故有“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10]1674之慨叹。此铭尚有第三项愿望,欲将自己的内成太平、外削匈奴的大功美名永传于后世,即所谓让自己的芳名与铜鼎一样长存人间,万古不朽,“神鼎传芳。”
宣帝之铭乃三言诗,语简义寡,风格和内容都非常质实,就是铸造此鼎以盛美酒,祝愿邻邦能够归顺大汉,此鼎传之永久:“万国伏,贻长久。铸神鼎,承天酒。”[12]4成帝时天下已有乱象,灾异屡现,流民困窘,反者纷起,如阳朔四年“夏六月,颍川铁官徒申屠圣等百八十人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历九郡”[2]314,永始三年“十一月,尉氏男子樊并等十三人谋反,杀陈留太守,劫略吏民,自称将军”[2]323。成帝为此焦头烂额,顾此失彼,故而铸鼎以求神佑,其铭云:“寇盗平,黄河清。”[12]5此铭撰于绥和初年,绥和是其最末年号,可见成帝至死以企盼能够平叛为最大心事。
西汉士大夫祝福铭文传世较少,东汉则蔚为大观。所祝内容颇为世俗化,与《尚书·洪范》别无二致,而又以长寿为主。如冯衍《爵铭》“富如江海,寿配列真”[13],后世祝寿套语“福如东海长流水,寿如南山不老松”,自此句发源乎?
东汉魏晋时期朝廷章程,有每逢冬至臣子需向皇家或尊上进献袜类衣饰的规定。曹植《冬至献履袜颂表》云:“伏见旧仪,国家冬至,献履贡袜,所以迎福践长。先臣或为之颂。臣既玩其嘉藻,愿述朝庆。千载昌期,一阳嘉节。四方交泰,万物昭苏。亚岁迎祥,履长纳庆。不胜感节,情系帷幄。拜表奉贺,并献纹履七两,袜若干副。”[14]84所谓“国家旧仪”,即东汉时期的通行礼仪,所谓“先臣”即指曹操。可见东汉就有冬至节前,臣下向皇家奉献袜类衣饰的规定。臣子献袜,亦需撰文以表祝福之意,只是这些祝福之文一般称作“颂”“表”,如曹植《冬至献袜颂》:“玉趾既御,履和蹈贞。行与禄迈,动以福并。南窥北户,西巡王城。翱翔万域,圣体浮轻。”[15]1228但也有称作“铭文”者,如崔骃的《冬至袜铭》就是一篇进献袜履时的祝福铭文,其辞曰:“机衡建子,万物含滋。黄钟育化,以养元基。阳升于下,日永于天。长履景福,至于亿年。皇灵既祐,祉禄来臻。本枝百世,子子孙孙。”[15]1228崔骃铭文的体式可谓典范,所祝愿者由近而远,先庆幸节逢冬至,一阳发生,日长一线,万物复苏;再祝愿皇家穿此鞋袜能够获得天赐洪福,万寿无疆;再祝愿子孙众多,福禄永绥。
自东汉起,又有逢年遇节皇家颁赐大臣亲贵衣饰、幕主赐予衣饰给幕僚之习。皇家有赐,臣子自须撰文称谢一番,所撰文章,或称“颂”文,或称“表”文,或称书信,如班固随窦宪出征,窦宪赐其“虎头绣盘囊一双,又遗身所服袜三具,错镂铁一”[16],班固写信表示感激。皇家于重臣不仅赐予大印,亦赐予系印的绶带甚至宝藏绶带的绶笥,这是皇家表示赏识大臣的重要体现,所以曹操遗令亦曾郑重提及平生所藏绶带与绶笥。同时皇家赐予绶带、绶笥,这也是臣下可以表达对皇上感激之情、忠诚之心的机会,故而东汉大臣胡广与张衡等皆有《绶笥铭》作品。
张衡铭乃为南阳太守鲍德所撰的代笔之作。胡广铭文有戒有颂亦有祝愿,纯是祝福铭文的是其《印衣铭》:“明明上皇,旌以命服,纡朱怀金,为光为饰。迈种其泽,抚宁四国,宣慈惠和,柔嘉维则。克常厥心,膺兹多福,登位历寿,子孙千亿。”[14]624-625前面称颂皇帝美德齐备,后半祝愿其享有多福、帝位久长、长寿无疆、子孙繁多,语词雅致,内容很是世俗化。
汉代专门制造和掌管宫廷器物以及饮食的官署尚方机构铸造了许多铜镜,这些铜镜大多具有铭文,这些铭文又几乎都是祝福性的,特别投合汉代人们的梦想渴求,因此也就非常直白地表现了汉代整个社会所谓幸福美好理想的境界。民间所铸铜镜铭文主旨内容也往往与其类同,这些理想生活境界大致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是长寿甚至是成仙不老。语句简洁的,如“与天地相翼,大乐贵富毋极”[17]10。但大多是四句以上的韵语,如《尚方镜铭》:“尚方作镜真大巧,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徘徊名山采(芝)草,浮游天下遨四海,寿如金石得天道。子孙长相保兮。”[17]294这则铭文是篇画赞,它描述了铜镜背部的一幅生动的关于神仙生活的图画内容,数位仙人有的在遨游,有的在饮用玉泉,有的在食用延年益寿的美枣,自由惬意又毫无生老病死的痛苦折磨,倾吐出汉代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另一篇仅末二句有异,云“尚方作镜真大巧,上有仙人不知老,徘徊名山采芝草,渴饮玉泉饥食枣,浮游天下遨四海,风雨和调子孙好,二亲俱夫妻相保”[17]295,祝福父母长寿之义更加凸显。再如《尚方(青盖)铭七乳瑞兽镜铭》:“尚方作镜大毋伤,巧工刻之成文章。左龙右虎辟不祥,朱鸟玄武顺阴阳。子孙备具居中央,长保二亲乐富昌,寿敝金石如侯王,青盖为志何巨央。”[17]364看来虽然是尚方所造,所预想的使用者竟是皇帝王侯之外的民间人群。皇帝一般父亲已经去世,“寿敝金石如侯王”又将王侯排除在外,宣扬的是孝心,追求的是长寿,还有富裕昌盛。
其次是对国家和民众命运的祝福,突显着官方意识形态,仍以尚方镜铭表现得全面。如《中国铭七乳瑞兽镜铭》:“尚方御镜知人情,道同巧异各有型,维古今世天下平,四夷降服中国宁,人民安乐五谷成。”[17]387表达了国家富强、四夷归附、人口繁荣、风调雨顺、农业丰收、人民永远安定欢乐等理想。《驺氏铭二龙一虎镜铭》虽明显是民间所铸,然语气风格亦与官方无二:“驺氏作镜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殄灭天下复,风雨时节五谷熟。长保二亲得天力,传告后世乐无极。”[17]399
再次是对子孙后代美好生活的祝愿,如阙名《镜铭》:“天地成,日月明。五岳灵,四渎清。十二精,八卦贞。富贵盈,子孙宁。皆贤英,福禄并。”[18]997前半罗列数字,气象寥廓,创造了一个壮观雄奇的宇宙空间;后半所祝福子孙者乃富贵、安宁、成材、幸福、厚禄,可见汉代人们对后代的殷切关爱和期望。
最后是对日常生活欢乐情景的描述和祝愿。如《日有憙铭圈带镜铭》:“日有熹,月有富,乐无事,常得意。美人会,竽瑟侍,商市程,万物平。老复丁,复生宁。”[18]997这等祝福在汉代乐府中多有描述,汉代乐府许多是朝廷官方、贵族家庭所蓄养的乐人以及散布中下层民间的艺人所唱歌诗,这些歌诗除为朝廷反映民间疾苦之外,往往是颂歌式铺陈幻想般的生活场景以取悦听者,其语句颇能与此三言铭文相互印证。如《相逢行》:“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倡。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音声何噰噰,鹤鸣东西厢。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19]《长安有狭斜行》亦此类篇章。歌诗所述明显是奉承文字,所谓黄金白玉、灯火辉煌、美酒盈樽、歌女侍坐、家庭和谐美满甜蜜,充满夸饰语词和场景。只是所述内容虽然生动形象,究竟不如《镜铭》概括得完整齐全。短短一则三言铭文所述者天天有喜事、月月都发财、欢乐无忧患、平时尽顺心;美人常相伴,声乐时时闻,商业税合理,万物价公平;老人返青壮,生活恒安宁。这篇洋溢着商人精神和心态的铭文,实际上也是汉代甚至是一切时代人们的共同心声。
汉代人出门远游之事甚多,或因移民迁居,或因兵役徭役,或因应召求仕,或因游学拜师,均不免与亲人、朋友或长或短时段的分离。临行之际,赠以铜镜以表达留恋之情,寄托别后的思念,成为一种风尚。这方面内容的镜铭往往是如此的:“修相思,毋相忘,常乐未央。”[17]3“修相思,毋相忘,常长乐未央。”[17]5“修相思,毋相(忘),大乐未央。”[17]6亦有语句更为复杂的,如“道路辽远,中有关梁;鉴不隐情,修毋相忘”[17]9,纯然一首优美的四言诗篇。情感沉郁、情调悲凉的则有“戚思甚悲,欲见毋说,相思愿毋绝”[17]15。
汉代这类铭文的风格特色是直白显露,毫不含蓄,极其坦率,倾尽心声而却感人至深,其根本成因在于一个“真”字,毫不伪饰做作,无论是官方作品还是民间作品,都明白如话。而且句式勇于运用当时文人雅士认为俗鄙的七言句式,但也有三言体,形式多样,深入人情民心。
汉代以后所铸铜镜等器物上的铭文仍然沿袭着祝福的内容,但文士所撰的铭文却基本上不再承担祝福的功能,而是主要由颂文等文体承担。曹植的《承露盘颂铭》可能是唐代以前文士所撰的祝福性铭文的最后一篇,其文前半描述承露盘的形制,后半直接表达对曹魏江山永存的祝愿:“奉戴巍巍,恭统神器。固若露盘,长存永贵。贤圣继迹,奕世明德。不忝先功,保兹皇极。垂祚亿兆,永荷天秩。”[15]1257赞美和祝愿紧扣承露盘题目,转换自然妥帖。此篇可能是朝中大臣的同题之作,毌丘俭作品就有“以近眉寿,以保万邦”之句。此后的铭文就逐渐发生了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