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话”的寓言
——论须一瓜的中篇小说《西风的话》

2020-12-11 15:02李保森
平顶山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渡轮言说证人

李保森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在搁笔将近十年后,厦门作家须一瓜的创作又呈现出日渐繁盛之势,引发读者的好评和研究者的关注。从题材选取和主题呈现上来看,她善于在生活的边缘地带审视、捕捉和叩问人性的种种困境,并流露出悲天悯人的情怀。这一方面与她作为城市晚报记者并集中追踪政法系统的职业经历有着密切关联,另一方面则与她对小说的观念理解以及对叙事艺术的着迷有关,她在一次访谈中说:“事实上,小说不是判决书,作家也不是审判长。生活的质地是毛茸茸的,是中有非、非中含是,好像不是你提着大刀一刀就了断得了的。但是,作家应该是脑子清醒的,有自己的价值认识。他洞悉一切后的宽厚与敞开,我想更接近于悲悯,而不是一脑子糨糊。”[1]这一观念影响了她观察生活的视角和姿态,也影响了她在小说中投掷的情感倾向和价值选择,这在她的诸多小说中都有所体现,因此形成了鲜明的创作个性:“她借助于对世相经验的传统,追问我们生活的困境与伤痛,在这些追问中,我们生命的荒诞性图景被揭开了一角面纱,我们内心世界的某个领域被尖锐而温柔地触及。”[2]

须一瓜的中篇小说《西风的话》就集中关注了在“毛茸茸”的生活中为人常见而习焉不察的“话”(1)在本文的论述中,“话”在语义上等同于语言,但行文时一概以“话”作为表述,强调经由人的参与(即说话)后所具有的动态性,这不仅是为了照应小说的标题和契合文本,更是意在突出“话”的表达、沟通和社会交往功能。,在对一场意外事件的叙述过程中,展示了“话”的丰富意味,传达了关于“话”的寓言。在当代文学中,这一题材并不罕见,但须一瓜用自己的方式表现出独特性。比如,同样以语言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为关注点,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揭示了词语的产生语境以及语义演变等具有本体性的文化意味,《西风的话》则在言说过程中生动展示了人与“话”之间的复杂关系;同样以“话”为主题建构的媒介和对象,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所探究的是人与人之间不被理解却又渴望沟通的精神孤独,而《西风的话》关注的是“话”与真相、事实、人性之间的曲折复杂关系。

那么,在须一瓜的笔下,“话”的重要性究竟是如何得到凸显的呢?“话”能够抵达真相吗?它如果能够抵达真相,又会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呢?对这些问题的持续追问,正是小说中对“话”进行的寓言化及呈现过程。

一、“话”与真相的建构

《西风的话》首刊于《人民文学》2006年第11期,后收入小说集《国王的血》。这篇小说围绕凤凰岛上老渡轮被杀一案展开叙事,交代了主要人物(老渡轮、叶青芒、梁祥等)的来龙去脉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讲述了从案发到法院开庭审理的过程中,岛上居民所表现出的种种行为和心态,如目击证人对此案的叙述、岛上居民的好奇和猜测,而在讲述的过程中,叙述者不动声色地描绘了岛上的文化风情和日常生活景象。小说的高潮,无疑集中在目击证人在法庭上的证词。在出庭之前,他们都以近乎肯定的方式,证明着梁祥的作案可能性;但在法庭之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表示了不确定,使最为有力的证据(即口供)失效,也使整个证据链断裂,最终梁祥的罪名不能成立,被当场无罪释放。

在这篇小说中,除案件本身的进展外,还有多条或明或暗的线索指引着叙事的展开,比如凤凰木的生长、岛上音乐节的举办、时隐时现的“脚丫”意象如草蛇灰线般地贯穿小说始终,以及警察对该案的走访、调查和审理等。其中,这些自然风光、人文景象或可视为整个小说的构图与背景,与案件的进展形成了此起彼伏的动态关系,而“脚丫”意象则似乎在有意地泄露着案件的真相和秘密,不过,直到小说结束,叙述者都没有特别地点明这些描写和意象的文本功能,却也因此使小说具有了开放性、多面性的意味,以空白的状态召唤读者的想象和填充。

在整个叙述中,作者如蜻蜓点水般地建立起复杂的小说人物关系,交代清楚他们之间的交往过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巧妙地形成并支撑了小说的内在结构,又恰到好处地插入几处闲笔,如几位证人的家庭生活、煎老二的骗术等,同时做到了前后有所呼应,如梁祥的口哨、小说头尾出现了两次的童声合唱《西风的话》等。因此,笔者以为这部小说是饱满的、结实的,但又不凝滞拖沓,充分展现了作者在叙事技巧上的成熟。

在小说中,孤身的男人、年轻的女性、金矿的财富、离奇的凶杀案等浮在故事表层的这些装饰,具有通俗的意味和世俗的趣味,因而轻易地引发了惯于平静生活的岛上居民的关注点、兴奋点,刺激着他们的好奇、联想和想象,如乌皮老婆、梁祥妻子等人对这件事的臆想和判断,以至于后来所传播的事件版本就是因她们的叙述而形成的一种叙事:“继父继女勾搭成奸,大歪个无意中撞破丑闻,打斗中,失手杀死老渡轮,打伤那个狐狸精。狐狸精为了遮丑,不敢举报大歪个。”[3]91从逻辑上,这些推断或许可以成立,但在事实上,却反过来对真相造成了一种干扰,使案件显得扑朔迷离,情节引人入胜。

由此来看,在小说的这些线索中,叙述者或有意阻碍真相的敞开,并因此形成了叙事的迷宫,或无意地暗示着真相何在,巧妙地勾勒出事件链条,但这些显然不能与“话”在整个叙述过程中的分量相提并论。因此,我们不妨说,叙述者的关注重点并不在于案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而在于抵达真相的过程。更具体地说,就是“话”能否建构真实,如何建构真实,它和事实之间有着怎样的复杂缠绕关系。

当事件结束之后,而可用的证据并不够牢靠时,话语开始了构建真相的征程,“最为有力的是,老渡轮的左邻右舍的间接证言,基本一致证伪了梁祥的陈述……证人证言,成了最令人关注的证据”[3]89,“九个不同程度目击者的证人证言,是破案的关键”[3]90,“看上去案件进入胶着状态了,警方越来越把赌注压在证人证言上”[3]92,这充分说明了“话”在这一事件中的关键作用,也再次表征了“话”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突出意义,“与经验论所相信的相反,我们相信为真的东西至少有时候是可以解释为是关于实在的陈述,以及关于语言意义的陈述,和关于我们在语言中所使用语词的意义的陈述。因此,和实在一样,语言也可以是真理的制造者”[4]。

二、“话”能否抵达真实?

“话”不仅在个人层面具有言说自我、塑造自我和参与社会交往等方面的功能,同时在社会层面具有做出承诺、达成契约和建构真实的作用。但“话”也可能通过编织细节、虚假煽情、伪造事实等方式,创造出事件的另一重面貌。因此,无论是“话”的正面功能,还是它的消极作用,共同地显示了“语言的魔力”,它“意味着语言对于人类居高临下的统治,这种统治往往达到这样的程度:人类不再将语言视为意识与实在之间的中介——人类将语言当做实在自身”[5]。

但“话”能够抵达真实吗?谁若想要轻易地给出答案的话,只会显得有些草率。因为“话”并不是独立的存在物,在构建真实的过程中,会受到多重因素的影响。因此,“话”是有用的,但又是值得怀疑和分析的。在《西风的话》中,叙述者主要从言说主体、言说情境、言说目的和言说效果等四个方面对“话”的真实性、可靠性和有效性进行探讨。

言说主体简而言之就是指“谁”在言说。在事件的语言重建过程中,言说主体的地位获得,既与他和事件之间的距离有关系,也和他的身份、立场、身心状况、道德品质、知识结构等因素有关联。当言说者获得了主体性后,他和他的“话”就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重视。

案件中的九位目击者之所以能够成为证人,正是因为他们或在地理位置上靠近案发现场,如卢老、煎老二、水清清、陈法扁、乌皮及其老婆,或因为在关键时刻、关键场合见到过事件相关人,如余志刚和成柴主任。当他们成为证人时,便获得了言说的主体性。他们对事件的讲述直接关联着真相的揭示与呈现,并因此成为岛上居民关注的焦点,“九个证人(其实还包括和老渡轮同住的其他居民)都会受到岛民热情而执着的问询”[3]90。

在证人之外,叙述者还引入了辛甲的视角,经由她的动作和言语而间接地泄露着事件的真相。这并非多余的奇观,而是有着重要的叙事功能,一方面以隐秘的方式接近事件的真相,另一方面则是通过正常人和精神病人在言说效力上的对比,说明“话”的有效性并不是天然的,而是需要得到社会和公众的认可。前述的目击证人之所以被警方倚重,是因为他们能够对自己的言语行为负责,而辛甲因为患有精神病而难以获得他人的信任,但这并不意味前者就接近真相,后者就无法抵达真相。辛甲尽管有可能知道事件的真相,甚至已经在无意识地描述着案发时的现场细节,但因为她是精神病人,所以她的言说内容是无效的,“就是辛甲什么都看清了,一个没有行为能力的人的证言,有什么意义?没有任何意义”[3]74。既然她无法获得社会的认可,她的“话”也就无所谓真实不真实了。

言说情境主要是指人们进行言说时的时机、场合、环境、氛围、对象等。人总是生活在一定的情境之中,并据此调整和规范自己的言语和行为,以符合语境的要求。

小说中“话”的反转出现在开庭审理时,“这一个个证人都怎么了?怎么说的和原来不一样了”[3]99。那么,为什么九位证人不约而同地在法庭上“对自己曾经的证词,全部进行了微妙的修正”[3]98呢?水清清老师等人的话道出了其中的秘密。“既然是法庭,事关生死,她应该负责地说,我就不能肯定。”“人命关天,所以,我们今天在法庭上负责任地说,的确有人在剧烈吵架,但我们不知道究竟是谁。”[3]98显然,言说内容的调整与言说情境的转换有着密切的关系。

这一案件的发生,不仅引发司法机关的重视,也牵动着民间的谈兴,不仅是因为“凶杀案,在人们的记忆里,从来就是别处的故事,所以,老渡轮竟然在自己家里被杀,凤凰岛举岛震撼”,也不仅是因为“被害人老渡轮、杀人嫌疑人梁祥以及九个间接的现场目击证人,统统都是本岛人”,更是因为作为突发事件的这一凶杀案,打破了岛上居民日常生活的常态,引发了他们的好奇兴味,而“好奇心”在文本中多次出现,这是民间式的猎奇心理,“案发初期,询问者和被询问者双方,都处于在案发的强烈震惊所致的最饱满的亢奋状态”[3]90。

法庭之上和法庭之下是两个不同的情境,遵循着各自的逻辑,有着相异的运行机制。法庭之下的民间探案所着迷的是对案件真相的演绎、对热闹的追逐,并不需要言说者对言说内容负责,因而不必考虑自己的言说行为可能造成的种种后果,而法庭庄严、神圣,注重证据的严谨、完整和有效。“他们踏进证人席之前,都依照法庭要求,手按《宪法》庄严宣誓:自己今天的证言,是绝对真实的。”在真实的前提下保证案件审理的公正,维护司法尊严和社会公平稳定。所以,这些证人由之前的确定变为不肯定:“路灯是快亮了,主要是我没认真看,所以我不敢肯定。”“现在,在法庭上,我不敢以为是他就肯定是他。我毕竟并不是真的看见的。”“眼见为实,万一我们听到的声音并不是梁祥本人,只是和梁祥声音很像,岂不是冤枉人。”“但其实我突然站起来容易眼花,我有低血糖,也许那里根本没有人影。我不敢肯定的。”[3]99-100

当这些人在法庭上意识到“话”的后果和威力时,及时、主动地修正了自己的言语,这不仅是为了规避不必要的麻烦,更是为了保证自己所说之“话”的真实含量;这也不是为了拯救梁祥,而是维护“话”的权威。如果自己的“话”的真实性稍打折扣,把不确定说成是确定的,很有可能危及他人的声誉乃至生命。

这种“修正”既证明了言说者的主体性,但也反映了言说主体的不可靠。言说者可以根据情境转换、利害关系而调整说话的内容,但同时也因此改变了“话”和真相之间的距离。他们这样做,避免了自身卷入其中招惹麻烦,但也阻碍和延迟了客观真相的呈现。当然,所谓的“真相”究竟存不存在,也是一个值得分析的问题。

言说目的是指言说主体试图通过自己的言语达成某种目的。这是个体意志和语言效力共同作用的结果,而个体意志无疑在这一过程中起着主导作用。

警察询问卢老是否肯定是梁祥的时候,卢老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在强调自己的视力好:“不是说,我的耳朵眼睛和你们一样好吗?”[3]67-68而在法庭上,他所描述的事实是自己根本没有看清楚假山后面到底有没有人,“他承认自己老眼昏花”[3]98。因此,卢老的言说是为了证明自己眼还没花。而陈法扁在接到儿子的电话后,辩护道:“真的没有哇,只是那天喝酒的时候,大家猜着玩嘛,我又不是说真的。”[3]96在他那里,言说是为了获取娱乐的快感,并不在意“话”与事实之间的关系。

或许我们可以说,这些目击证人们所迷恋的不是真相,而是自己讲述所见时获得的主体性、聚焦点和被关注度。他们为自己能够讲述和参与这一事件而激动,但忘却了事件真相与被害者之间紧密而重要的关联。这个时候,对于这些旁观者而言,“话”已然只是一种工具,但不是用来呈现事实和真相,而是为了成全言说者自身的某种欲望。

言说效果是指言说主体的言说在接受和传播的过程中造成的某种效果。与言说目的中凸显个体意志的作用不同,言说效果突出了接受者对言说内容的解读。

水清清老师的“话”影响了她周围人的看法和判断,“这样凤凰区里少年宫或文化局的人,都受了水老师的影响,那里的民间案组就认为,像梁祥这样能见义勇为的人,一般不会杀人,肯定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3]90。而乌皮老婆则“在反复答复众人询问的互动中,不知不觉加进许多主观想象的东西,到最后,她自己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目击,什么是怀疑的推断”[3]90-91。尽管言说者本人已失去了确定性,但言说效果却在客观上达成了,“梁祥杀人已经成了主流判断,但是究竟是——泄愤——还是谋财——还是情杀,有了几个不同的民间探组版本”[3]91,这些版本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人们对这个事件的认知和评价。

在他们本人看来,这些“话”可能只是对自己所见事实的描述,但一旦说出去,就免不了他人的误读、加工和再造。而新的叙事版本形成后,他们已经无力做出辨析和更正。所以,当乌皮在协作单位被人问询此案以及返回路上和女司机交谈时,他才意识到“话”的不可控性。而在意识到自己的言语行为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后,他们开始惊慌了,“他觉得外界对这个事情反应的本身,让他很不安起来”[3]97,而煎老二则“后悔自己当时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渲染”[3]97。对言说行为的着迷,诱惑着这些证人对“话”进行加工和修饰,案件因此变得动机明确、脉络清晰、有声有色,但这是被叙述者构造出的一种叙述,是对事件的再想象和再组织。这样一种叙述固然很有吸引力,但却可能因此而离真相越来越远。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发现言说主体、言说情境、言说目的和言说效果等多重因素,内在地制约着我们说“话”的行为,调整着我们说“话”的内容和方向,这可能离事实很近,也可能离事实很远。因此,通过“话”来抵达和建构真实,即便不是一厢情愿,至少也要考虑到其中的复杂状况,这样我们才不会被“话”所捆绑,更不会让“话”失去效力。

三、精神困境:“话”的寓言

当这些证人调整了“话”的内容和方向后,即便那两张音乐票尚无从解释清楚,但案件中的关键证据失去了效力,大歪个因此被宣布无罪,他的老婆阿荔此时感激地向这些证人望去,却没有人回应她,“她不明白这些可以联手置她丈夫于死地的人,怎么突然一致改变了证词,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又好像都很厌恶她感激的目光”,而“旁听席上的人们,理解力达到极限,他们再也无法理解,所有的证人,为什么都发出了那么一致的声音”[3]100。

阿荔和旁听的人为这些证人的前后不一而感到困惑,是因为作为事件之外的他们并不是言说主体,无法理解和感受言说过程的复杂性。只有言说主体,在经由“话”抵达和呈现真实的过程中,才真正体味到言说的复杂和困难,深刻地意识到“话”的力量,这不仅体现在如何组织自己的言说,更体现在言说所指向的结果上。

在这篇小说中,“话”的力量不仅具体地体现在这一案件中,也不同程度地遍布于日常生活中。梁祥一直视老渡轮为偶像,被他的睿智、冷静所着迷,“老渡轮不大的眼睛里的眼珠子,总像鱼缸里浮上水面的珠子,就那样浮起在半闭半合的眼皮之间,多少透彻又淡然的智慧,都在其间了”[3]64。这种崇拜既巧妙地描绘了两人的亲密关系,提供了叙事的动力,同时又为后来梁祥对老渡轮的态度转折埋下了伏笔。是什么造成了这种转折呢?正是“话”:“老渡轮在梁祥心目中最终走下神坛,和阿荔的长舌头有关”[3]76,“梁祥释然,但心目中的偶像,就是这样被阿荔滴水穿石地侵蚀着”[3]88。由于语言具有暗示性、倾向性、意图性等特征,阿荔的话便不自觉影响着梁祥对老渡轮的认识,这并不为他明确地察觉,但确实是在潜滋暗长。这说明,即使“话”不能等同于真实存在,但至少也在影响着人们对真实的判断和追求,即便一开始微不足道,也会随着时间的延伸而日渐加深。更甚者,“话”可以制造出真实。

这些事实共同地诠释了“话”的力量:可以建构一切,同样也可以解构一切。“话”的外在功能源于“话”的内在特性。我们所说的“话”并不是空洞无物的,必然要携带着一定的信息、观念和情感等,并落实在具体的对象上,“语言对思想所起的独特作用不是为表达观念而创造一种物质的声音手段,而是作为思想和声音的媒介,使它们的结合必然导致各单位间彼此划清界限”[6]。如果“话”只是在能指的链条上滑行,脱离所指,那么它只能是在语言内部循环,无法得到外部的认可,也就因此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按照索绪尔语言学的划分,语言是整体的、概括的、抽象的、静态的,是人们进行语言交流时要遵守的语法规则,而言语则是个人的、动态的、变化的,带有个性色彩,是对语言的具体使用,也就是本文所反复提及的“话”。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个人因此而获得了足够的、充分的言说自由呢?大量的事实告诉人们,并不是这样的。在日常生活中,虽然看起来是人在说话,好像人有充分的自由和能力来借助这个工具实现自己的表达意图、达成某种言说效果,但实际上,在一个完整的表达过程中,言说主体、“话”和聆听者共同地在发挥作用,其中任何一个因素都能影响到“话”的指涉方向和最终结果。“话”具有指向性、暗示性、约定俗成性等多重特征,因此,当我们试图描述事件、表达观点、传递情感时,不得不小心谨慎。“话”一旦出口,就不再受言说者的控制和调配,因此,词不达意、言不尽意、话不投机等现象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发生,我们的表达因此而陷入困境和僵局中,这充分说明了“人”的主体性在“话”的作用机制下受到了削弱,反而有可能成为“话”的受害者。

综上,小说在通过言说建构事件真相的过程中,表现了言说的复杂性,既涉及言语行为,也涉及语言本身,借此完成了对“话”的寓言化表达,揭示了语言的社会特性,也表现了人类在表达和沟通上的精神困境,即在构建和传播的过程中,“话”经过不同人的理解和加工又会生成新的叙事、生成新的意义,造成意义的损耗、变形和扭曲,最终影响人的交流与事件的真实再现。

在《西风的话》中,具有全知视角的叙述者始终保持着清醒、冷静与克制的语调,既未流露出对凶杀案件的兴奋,也没有表现出对证人反转的惊讶,即便是面对叶青芒的自杀也依然是平静的,而语调不仅是一种叙述方式和技巧,同时也是精神姿态的显示。可以说,叙述者完整、细致地完成了故事的讲述,不动声色地揭示出“话”的社会特征。

出现在生活中的许多现象一旦被自然化,就很容易形成偏见很深的“常识”,而只有在重新“陌生化”后,我们才能打破这些常识造成的遮蔽,重新获取对真相的发现和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说,《西风的话》正是运用寓言化的形式实现了对“话”的陌生化表现,使我们得以揭开浮在生活表层上的错误认知,深刻体味“话”在社会生活中的复杂特性。从艺术处理角度来看,这一剪裁生活、捕捉现象的方式,与中篇小说的文体容量、叙事框架是十分相宜的,也就是前文所形容的“饱满”。

揭开真相是困难的,或者说真相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但道德的天平应该始终在人的心里。有了这盏天平,语言就不只是工具,人性也才能够始终闪耀出善良的光芒,从而实现对事件真相的准确描摹,也就是说,真相在人心里。或许可以说,这正是这部小说在对“话”进行寓言化表现过程中的主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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