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咏物诗剖探

2020-12-11 13:56
关键词:自喻咏物咏物诗

(中央民族大学预科教育学院,北京100081)

“咏物”一词首见于《国语·楚语》:“若是而不从,动而不悛,则文詠物以行之。”[1]这里的“詠物”泛指以文辞托物以讽,表达意旨,并不专指诗歌。《诗经》中已出现咏物诗,即主要篇幅都是在吟咏事物的诗歌,《诗经·桧风·隰有苌楚》对苌楚(即羊桃)的枝、花、实分别歌咏,分属三章,描写得生机盎然。《诗经》之后,经过魏晋南北朝的发展,到了唐宋时期,这种诗体逐渐走向了繁荣,出现了大量的咏物诗。而“咏物诗”一词最早见于南宋魏庆之的《诗人玉屑》,其文曰:“作詠物诗不待分明说尽,只仿佛形容便见妙处。”[2]《诗人玉屑》是南宋重要的诗歌理论著作,“咏物诗”作为一个诗歌术语在南宋的诗歌理论书籍中出现,由此可以推断,这种诗体至少在北宋时期就已经被时人所重视了。王安石是北宋诗文大家,现存诗歌1600多首,其中咏物诗有150多首(不包含题画诗),占了将近十分之一。王安石在北宋诗歌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的诗歌造诣可与苏轼和黄庭坚并驾齐驱。王安石的政治诗、咏物诗、咏史诗、闲适诗、集句诗、禅诗都很有特点,值得深入研究。学术界对王安石的研究成果非常丰富,但对其咏物诗的研究却相对薄弱。刘成国的《论王安石的咏物诗》主要分析了王安石人生不同阶段的咏物诗创作,认为其熙宁以前的咏物诗主要是借物议政、托物咏志,熙宁年间创作的咏物诗政治寓意明显,晚年风格则转向含蓄蕴藉[3]。李唐的《论王安石议政咏物诗》则拈出王安石的议政咏物诗,分析其借物议政的两种手法,由咏物引申到议政和暗喻[4]。吕青云的《王安石咏物诗研究》将王安石的咏物诗按有无寄托分为两类,结合具体作品对王安石咏物诗中体现出来的艺术特色进行了分析和论述[5]。对于王安石这样一位北宋诗坛名家,学术界对他的咏物诗研究却仅有上举这三篇,与其诗坛地位很不相称,因此,本文拟对王安石的咏物诗进行更加深入细致地研究和探讨。

王安石的咏物诗涉及歌咏的事物比较广泛,既有雪、月、风、云等自然景观,也有松、柏、梅、竹等草木之属,还有驴、鸡、雁、鸥等走兽飞禽,更有农具、棋子、玉器等一些杂物。如果从内容题材上来进行划分的话,王安石的咏物诗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且各有特点:第一类为纯粹咏物之作,摹写形状,体物逼真;第二类为借咏物以自况,自写襟怀,自抒抱负;第三类为借咏物以寄意,表达自己对某一事物或某一社会问题的看法和思想,蕴含哲理。下面,笔者将按照这一分类,对王安石的咏物诗进行一番研讨。

一、纯粹咏物之作,摹写形状,体物传神

以客观事物作为主体对象进行细致的描绘,摹写形状,是这类诗的一大特点。在王安石的咏物诗中,纯粹咏物之作有70多首,占到大致一半。王安石的这类咏物诗可以做到传神写貌,体物逼真,惟妙惟肖。如《石竹花》:

退公诗酒乐华年,欲取幽芳近绮筵。种玉乱抽青节瘦,刻缯轻染绛花圆。

风霜不放飘零早,雨露应从爱惜偏。已向美人衣上绣,更留佳客赋婵娟[6]。

石竹花因其茎有节,膨大似竹,故得此名,是我国传统名花之一。石竹花种类较多,花色鲜艳,盛开时五颜六色,绚丽多彩。此诗首联写因佐酒而赏花。颔联二句直接描写石竹花,尤为传神,“种玉乱抽”形容“青翠而分节”的石竹花枝,“刻缯轻染”则形容柔嫩匀薄的石竹花瓣。“瘦”字写出了花枝的纤细,“圆”字写出了花瓣的饱满,体物逼真,生动形象。第三联从花期太短、不耐风霜雨露,侧面烘托了此花的娇嫩。第四联写美人将此花绣于衣裳,成为文人歌咏的对象,更表达了诗人对石竹花的钟爱。又如《海棠花》:

绿娇隐约眉轻扫,红嫩妖饶脸薄妆。巧笔写传功未尽,清才吟咏兴何长。

李壁引《南部烟花记》云:“殿脚女吴绛仙善画长蛾,帝怜之,由是争为长蛾。司宫吏日供螺子黛五斛,号‘蛾绿螺’。”[7]此诗用“绿娇”“眉清扫”写出了海棠花枝的娇弱和纤细,用“红嫩”描摹了海棠花瓣的妖娆之态,还隐含了“蛾眉”的典故,可谓穷形尽相,曲尽其妙。

再如《池上看金沙花数枝过荼蘼架盛开二首》:

午阴宽占一方苔,映水前年坐看栽。红蕊似嫌尘染污,青条飞上别枝开。

荼蘼一架最先来,夹水金沙次第栽。浓绿扶疏云对起,醉红撩乱雪争开。

李壁注曰:“红亦可言雪,谓花可比雪之轻盈,非专指其色也。”[8]荼蘼花枝梢茂密,花繁香浓。此诗末二句尤为人们所称道,“浓绿扶疏云对起,醉红撩乱雪争开”,描写荼蘼浓绿如云,金沙醉红如雪。“醉”字尤为高妙,写出了红的深酣,花的媚态。

再如《木芙蓉》: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9]。

水边木芙蓉开着浅红色的花,露浸花房,沉甸甸地垂向水面,其情状正如美人微醉,揽镜梳妆,活色生香。

王安石这样的诗作还有很多,如《集禧观池上咏野鹅》、《次韵王胜之咏雪》、《和吴冲卿雪》等诗,皆能摹写形状,体物传神。

二、借咏物以自况,自写襟怀

古人多有关于咏物诗的探讨和议论,如杨载《诗法家数》:“咏物之诗,要托物以伸意。要二句咏状写生,忌极雕巧。”[10]又如陈僅《竹林答问》:“咏物诗以何道为贵?咏物诗寓兴为上,传神次之。寓兴者,取照在流连感慨之中,三百篇之比兴也;传神者,相赏在牝牡骊黄之外,三百篇之赋也。”[11]再如薛雪《一瓢诗话》:“咏史以不著议论为工,咏物以托物寄兴为上。”[12]可见,古人认为:传神写貌的咏物诗固然不错,但能够托物寄兴的咏物诗才是上品。王安石托物寄兴的咏物诗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借咏物以自况,一类是借咏物以寄意,下面分而述之。

王安石少有大志,曾经以龙自喻,他的《龙泉寺石井二首》其一,就体现出这一点:

山腰石有千年润,海眼泉无一日干。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13]。

这首诗前两句写石井。传说此井为海眼所在,上古之宝“息壤”化为石头宫室镇之,所以此井永不枯竭。后两句就“龙泉”起意,既然井水不枯,寺庙又名“龙泉”,井中必然有龙,而天下苍生正祈盼霖雨,不知神龙就蛰伏于此。王安石早年积极进取,志向远大,以经世济民为己任,这首诗借咏石井而以龙自喻,体现了他非凡的抱负和理想,可惜此时的龙还处于“盘龙”的状态,未见大用。王安石还有《龙赋》一篇:

龙之为物,能合能散,能潜能见,能弱能强,能微能章。惟不可见,所以莫知其向;惟不可畜,所以异于牛羊。变而不可测,动而不可驯,则常出乎害人;而未始出乎害人,夫此所以为仁。为仁无止,则常至乎丧己;而未始至乎丧己,夫此所以为智。止则身安,曰惟知几;动则物利,曰惟知时。然则龙终不可见乎?曰:与为类者常见之[14]。

这篇小赋借龙喻人,托物言志,通过描述龙能显能隐、不能驯服的特点和为仁为智、知几知时的能力,将其喻为一个知时利物、识见超卓的非凡人物,寄托了作者宏大的胸怀。此文通篇用隐喻手法,如果和上举《龙泉寺石井》这首诗联系起来理解,王安石以龙自喻是很明显的。王安石还有《神物》一诗:

神物登天扰可骑,如何孔甲但能羁。当时若更无刘累,龙意茫然岂得知。

李壁注本引《左传·昭公二十九年》:“秋,龙见于绛郊。魏献子问于蔡墨曰:‘吾闻之,虫莫知于龙,以其不生得也,谓之知,信乎?’对曰:‘人实不知,非龙实知。昔有飂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实甚好龙,能求其嗜欲以饮食之,龙多归之,乃扰畜龙,以服事帝舜。帝赐之姓曰董,氏曰豢龙,封诸鬷川。及有夏孔甲,扰于有帝,帝赐之乘龙,孔甲不能食,而未获豢龙氏。有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能饮食之。夏后嘉之,赐氏曰御龙,以更豕韦之后。’献子曰:‘今何故无之?’对曰:‘夫物,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职,则死及之。失官不食。官宿其业,其物乃至。若泯弃之,物乃坻伏,郁湮不育。龙,水物也。水官弃矣,故龙不生得。”[15]王安石此诗用《左传》中之典故,写龙初时不为孔甲所用,直到遇到刘累,才能发挥大用。从诗意来看,此诗可能是受到韩愈《马说》中之“伯乐相马”故事的影响而作。王安石以龙自喻,渴望遇到像刘累这样的主人,使自己可以一展才能。此诗和上举“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一诗用意相同,“苍生待霖雨”“龙亦待霖雨”“龙亦待明主”,如果再与《龙赋》中的“神龙相时而动”相联系,诗意更明,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除了以龙自喻之外,王安石还常以“桐”“松”“竹”“菊”“梅”等高雅的植物来自喻、自况。如《孤桐》:

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

李壁补注:“凌霄而不屈,言桐身之条直。公似自况云。”[16]这首诗明写孤桐,实际是自喻。前三联写桐树的资质、品性。尾联写桐树愿被砍下制成五弦之琴,比况自己有献身于世、救民富民的心意。

如《古松》:

森森直干百余寻,高入青冥不附林。万壑风生成夜响,千山月照挂秋阴。

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廊庙乏材应见取,世无良匠勿相侵[17]。

今人刘乃昌注解此诗:“这首诗借咏葱郁挺拔、高大参天、占尽风光的古松,赞颂国家栋梁之材,表达出要重用、珍惜贤才的思想,寄托了诗人等待知遇,方可出山的抱负。”[18]刘先生的注解还是很到位的。此诗首句“森森直干”和上一首“天质自森森”显然都是夫子自道,暗喻王安石的品性高洁,正直不苟。

如《华藏院此君亭》:

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馀韵兴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惜此根株在,乞与伶伦学凤凰。

李壁注引《建康志》:“(华藏院)在斗门桥西街北,伪吴武义二年建。初为报先寺,南唐改为报恩禅院,国朝改今额。晋王子猷爱竹,尝曰:‘不可一日无此君。’意亦取此。”李注又引《汉·律历志》:“黄帝使伶伦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之解谷生,其窍厚均者,断两节间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制十二筩以听凤之鸣,其雄鸣为六,雌鸣亦六,比黄钟之宫,而皆可以生之,是为律本。”[19]这首诗颔联两句为王安石自况,以竹节比喻自己的节操,直节性刚。尾联更是用黄帝命伶伦取竹制律暗喻自己夙有得君行道、造福苍生之志。元代韦居安曾说过:“植物中惟竹挺高节,抱贞心,故君子比德于竹焉,古今赋咏者不一,半山老人一联云‘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自负甚高。”[20]

如《黄菊有至性》:

团团城上日,秋至少光辉。积阴欲滔天,况乃草木微。黄菊有至性,孤芳犯群威。采采霜露间,亦足慰朝饥。

李壁注:“积阴至于滔天,草木之微,安能自保?《月令》:‘季秋,天气总至,草木黄落。’故云积阴。东坡言:‘菊性介烈,不与百卉并盛衰,须霜露乃降。岭南也暖,百卉送作无时,独菊冬至霜后始开。余尝以十一月望与客泛菊,以此知其天性高洁如此,宜其通仙灵也。”[21]此诗中王安石以菊花自喻,菊花耐寒,有不畏风霜的高洁品质,在百花凋零的秋天,可抵住种种威胁和压力,傲然挺立,孤芳自赏。

如《独山梅花》:

独山梅花何所似?半开半谢荆棘中。美人零落依草木,志士憔悴守蒿蓬。亭亭孤艳带寒日,漠漠远香随野风。移栽不得根欲老,回首上林颜色空[22]。

这首诗描写梅花在荆棘中半开半谢,像美人零落于草木之野,又像志士憔悴于蒿蓬之间。很显然,梅花、美人、志士都是王安石自喻。

王安石以“松”“竹”“菊”“梅”等植物自喻,是和他自身高洁的人品相一致的。北宋是个重视文人的时代,文官的地位很高,薪水丰厚;北宋又是个讲究享受的时代,文官的生活普遍很奢侈。而就在这个偃武修文的时代,王安石虽贵为宰相,且执掌天下八九年,可他终身廉俭,不贪财,不爱官,终身一妻,不纳妾,从宋代至今,都是颇为人们所称道的。关于王安石的人品及事迹很多史料中都有所记载:

王荆公天资孝友,俸禄入门,诸弟辄取以尽,不问……王荆公知制诰,吴夫人为买一妾,荆公见之,曰:“何物也?”女子曰:“夫人令执事左右。”安石曰:“汝谁氏?”曰:“妾之夫为军大将,督运粮而失舟,家资尽没犹不足,又卖妾以偿。”公愀然曰:“夫人用钱几何得汝?”曰:“九十万。”公呼其夫,令为夫妇如初,尽以钱赐之[23]。

半山寺,即公故宅也。公再罢政,以使相判金陵,到任即纳节,固辞同平章事,改左仆射。未几,又恳求宫观。累表得会灵观使,筑第于白下门外,去城七里,去蒋山亦七里。平日乘一驴,从数僮,游诸寺。欲入城,则乘小舫泛潮沟以行,盖未尝乘马与肩舆。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宅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劝筑垣,辄不答。元丰之末,公被疾,奏舍此宅为寺,有旨赐名报宁。既而疾愈,税城中屋以居,不复造宅。父老曰:今江宁县治后废惠民药局,其地即公城中所税之宅也[24]。

梁启超先生在他的《王安石传》中写道:“盖公生平进退大节,其所以自处者,皆定之于夙。彼其禀德高尚,轩轩若云间鹤,人世富贵,视若浮云,曾不足以芥其胸,而又夙持知命不忧之义,虽以道之兴废,犹信为不可强致,故当受事之始,即已怀归耕之志,而后此乃一一践言,所谓皭然泥而不滓者非耶!黄山谷题公画像云:‘予尝观其风度,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25]在梁启超的笔下,王安石视富贵如浮云,清正廉洁,品德高尚,甚至引用黄庭坚的话称之为“一世之伟人”,可以说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三、借咏物以寄意

王安石的另一类咏物诗,借咏物表达自己对某一事物或某一社会问题的看法或思想,往往蕴含哲理。如他的《和农具诗十五首》通过歌咏农具农物,表达了他对农业生产的重视和对农民生活的关注。兹选数例:

《耰锄》

锻金以为曲,揉木以为直。直曲相后先,心手始两得。秦人望屋食,以此当金革。君勿易耰锄,耰锄胜锋镝[26]。

《耘鼓》

逢逢戏场声,壤壤战时伍。日落未云休,田家亦良苦。问儿今陇上,听此何莽卤。昨日应官繇,州前看歌舞[27]。

《耕牛》

朝耕草茫茫,暮耕水滴滴。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

身无一毛利,主有千箱实。皖彼天上星,空名岂余匹[28]?

《田漏》

占星晓昏中,寒暑已不疑。田家更置漏,寸晷亦欲知。

汗与水俱滴,身随阴屡移。谁当哀此劳?往往夺其时[29]。

这几首诗借歌咏耰锄、耘鼓、耕牛、田漏,或表达农业生产重于征战兴兵的思想,或谴责一些为官之人滥兴徭役、有违农时、不懂得体恤民情,或慨叹农民生活艰辛,体现出浓厚的“悯农”思想。

王安石还有借咏物以表达自己观点的诗歌,类似于寓言,如《山鸡》:

山鸡照渌水,自爱一何愚。文釆为世用,适足累形躯。

李壁注引《博物志》:“山鸡有美毛,自爱其色,终日映水,目眩则溺死。信乎其愚也。”[30]这首诗借山鸡自爱文采、溺水而死的故事,暗喻愿为世用的士大夫积极入世,却不知人世险恶,到最后徒然自累而已。此诗暗含“无用才可终其天年”的老庄遁世思想。

又如《同昌叔赋雁奴》:

鸿雁无定栖,随阳以南北。嗟哉此为奴,至性能恳恻。人将伺其殆,奴辄告之亟。举群寤而飞,机巧无所得。夜或以火取,奴鸣火因匿。频惊莫我捕,顾谓奴不直。嗷嗷身百忧,泯泯众一息。相随入缯缴,岂不听者惑?偷安与受绐,自古有亡国。君看《雁奴》篇,祸福甚明白。

李壁注引《玉堂闲话》:“雁宿于江湖之岸,沙渚之中,动计千百。大者居其中,令雁奴围而警察。南人有采捕者,俟其天色阴暗或无月时,于瓦罐中藏烛,持棒者数人,屏气潜行。将欲及之,则略举烛便藏之,雁奴惊叫,大者亦惊,顷之复定。又如前举烛,雁奴又惊,如是数四,大者怒,啄雁奴。秉烛者徐徐逼之,更举烛,则雁奴惧啄,不复动矣。乃高举其烛,持棒者齐入群中乱击之,所获甚多。昔有淮南人张凝评事话之。此人亲曾采捕。”[31]又,李壁自注:“此犹忠臣为国家计,绳昏警惰。众既不喜,又共嫉之。”[32]这就是一首寓言诗。诗作借雁奴的故事来发表自己的观点,谆谆告诫当政者不可苟且偷安,更不可被敌人蛊惑,排斥忧国忠心的下属,否则的话必遭大祸。全诗颇有“警世”的作用和意蕴。

王安石还有一些咏物诗寄意深邃,蕴含哲理,而且,他归隐金陵之后的一些咏物诗,更是蕴含禅理、禅意,闲淡超脱。

如《嘲白发》和《代白发答》:

久应飘转作蓬飞,眷惜冠巾未忍违。种种春风吹不长,星星明月照还稀。

从衰得白自天机,未怪长青与愿违。看取春条随日长,会须秋叶向人稀[33]。

第一首《嘲白发》一诗描写人逐渐衰老,头发变白,而且随着岁月的推移,白发也开始渐渐稀少。第二首《代白发答》一诗诉说了一个人生哲理,头发从衰变白,春生秋消是自然之理,人既然无法改变自然规律,那么就应泰然处之,体现了作者淡然超脱的思想。

《染云》:染云为柳叶,剪水在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有岁华[34]?

《蒲叶》:蒲叶清浅水,杏花和暖风。地偏缘底绿,人老为谁红[35]?

《陂麦》:陂麦连云惨淡黄,绿阴门巷不多凉。更无一片桃花在,借问春归有底忙[36]?

上举三首小诗作于王安石归隐金陵的晚年时期,名为咏物,实借咏物表达对宇宙、自然、人生的态度,淡然超脱,蕴含哲理、禅理、禅意。诗人在对无目的性的自然界的事物观赏中,领悟到了宇宙人生的无目的性。读这些诗作,会给人一种灵魂的洗礼,会给人一种心灵的享受,随意而适,唯心任运,心境开悟,超然无累。在这样的自然美景中,诗人放下了争逐之心、功利之念、贪欲之情,而达到了一种与自然纯然合一的闲散悠然的境界。人从自然中体会到宇宙的禅意和哲理,又以禅意和哲理中去体味自然和人生。自然与诗人物我合一、浑然一体了。这或许就是诗歌的最高境界吧。黄山谷有云:“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味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37]

四、结语

王安石的咏物诗和他相伴一生,与他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王安石的人生以熙宁九年(1076)十月第二次罢相并归隐金陵为界,大致可以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他锐意进取,积极有为,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努力拼搏,诗歌风格偏于直露。后期将近十年,他归隐金陵,徜徉于青山绿水间,注解佛经,寻求超越与解脱,诗歌风格转向含蓄蕴藉。作为北宋文坛的代表人物,王安石的诗歌是相当复杂的,甚至他的咏物诗也不是一篇文章就能够分析清楚的,因此,本文只是选取了内容题材这一角度,对他的咏物诗进行研讨。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的咏物诗包含的题材非常广泛,既有一些“常见入诗”的事物,如山川草木、鸟兽竹石,还有一些“罕见入诗”的事物,如车载板、吐绶鸡、车螯、虱子等。这种“无物不可入诗”的尝试,正体现了宋人在唐人的基础上追求突破、“以才学为诗”[38]的特点。另外,王安石许多的咏物诗好发议论,蕴含哲理,这也体现了宋人“以议论为诗”[39]的特征。王安石上承梅尧臣和欧阳修,下启苏东坡和黄庭坚,対“以筋骨思理见胜”[40]的宋诗主体风格的形成作出了卓越贡献,在宋诗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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