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中的“龙”

2020-12-11 13:46王雯博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龙门士人

王雯博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东汉末年,士人即注重乡党品题,往往寓褒贬于片言之中,进而影响到个人的社会地位。魏晋之后,伴随着门阀制度的兴起,个人的品性德行显得尤为重要,于是名人言行的一鳞一爪,常常被传为口实;再加上当时玄谈之风大行其道,尤重语言的精妙,于是《世说新语》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由于此书多为记载人物言行,历年来,学界或从人物形象入手来研究魏晋士人的风度,或从家族文化入手研究魏晋时期的家学渊源和教育,或从用词入手研究魏晋时期的审美意识。近年来,对《世说新语》跨学科研究不断兴起,涉及生态学、人学、现代人才学、传播学等方面[1](47)。但是对于其中龙文化书写研究却鲜有涉及。《世说新语》中的龙文化书写和前代龙文化书写有很大的不同,龙的地位有所下移,这样龙与俗世人的关系就更加密切了,它不再单单是帝王的象征,有才之士也会成为士人心目中的“龙”。探讨《世说新语》中的龙文化书写,可以看出龙的地位变化与社会变迁的关系。

一、以龙喻人

(一)龙指代帝王

《世说新语》中,龙指代皇帝只出现一次。而在这之前,龙是帝王皇权的象征,秦汉时,这种说法极为盛行,但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为何以龙代指帝王这种现象逐渐弱化,这与当时的政治文化有密切关联。

公元342年,晋成帝司马衍刚去世,何充和庾冰为辅政大臣,就讨论继位的君主,何充欲立嫡长子为帝,当时庾冰和朝臣议论外敌强盛,嫡长子尚且年幼,于是立了司马岳为帝,即晋康帝。康帝即位的时候,面见群臣,就对何充说:“朕今所以承大业,为谁之议?”何充曰:“陛下龙飞,此是庾冰之功,非臣之力。 于时用微臣之议,今不睹盛明之世。 ”[2](321)晋康帝听了何充的回答,面有惭愧之色。刘孝标注:《晋阳秋》中亦载此事:“初,显宗临崩,庾冰议立长君,何充谓宜奉皇子。争之不得,充不自安,求处外任。及冰出镇武昌,充自京驰还,言于帝曰:‘冰不宜出。昔年陛下龙飞,使晋德再隆者,冰之勋也。 臣无与焉。 ’”[2](321)可见康帝即位也是受到阻拦的,并非一帆风顺。“龙飞”比喻皇帝即位,语出《易·乾》:“九五,飞龙在天。”《周易》之中关于成为“龙”需要具备的条件主要体现在乾卦之中,“龙之性德就是乾元之性德”,“龙德正是承载乾道变化”[3](1)。而晋康帝身为人君,却没有承载龙之性德,没有帝王的胸怀,何充面对他的诘责,有理有据的回答,实际上是在暗示晋康帝作为帝王需要具备的“龙德”,说明晋康帝作为帝王还有一定的差距,晋康帝自然面有惭色。

龙代指帝王在魏晋之前多有体现,中国古代的统治者都讲求君权神授,龙就经常成为借用的对象。但是在《世说新语》中龙指代皇帝却只出现一次,更多的是指有才之士,这与此书涉及的对象不无关系。魏晋之后,龙经常出现在佛、道之中,可见在魏晋文化中龙的地位有所下移,这与当时盛行的玄学之风有关,同时也与帝王的权力下移有关。

(二)龙指代士人

《世说新语》主要是记述魏晋名士的言行,这些士人的言行与活动都充分体现了他们的性格特征与人生追求。纵观全文,可以看到魏晋士人的群像,进而去了解魏晋时期上层社会风尚,尤其是道家思想对士人思维的影响。他们注重玄虚清谈,风格高标,但是在众多名士中能称为龙的也并不多。只有“荀氏八龙”“平舆之渊有二龙”“江汉中的双龙”“蜀得其龙”几例。

什么样的人能够称为“龙”?许慎《说文解字·龙部》:“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4](582)可见龙之性德包含广阔、内涵丰富。《中庸》中提到:“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为天下志诚为能化。”[5](33)这就是人化为龙所要具备的条件,那么为什么在众多的魏晋士人中只有这几个人能被称为龙呢?下面我们根据书中所记与人物事迹来做具体分析。

荀淑八子均有才学,以第六子荀爽最为著名,他“幼而好学,年二十能通《春秋》《论语》。太尉杜乔见而称之曰:‘可为人师’”,“当时颍川为之语曰:‘荀氏八龙,慈明无双’”[6](2050-2051)。皇甫谧《高士传》记载许章评靖与爽曰:“皆玉也。慈明外朗,叔慈内润。”

《世说新语》中记载,陈寔去拜访荀淑,因家境贫困简朴,没有仆人可以役使,于是便让长子陈纪赶车,次子陈谌拿着手杖在车后跟从,孙子陈群还年幼,便放在车中。等到了荀家,荀淑让第三子荀靖出来迎接客人,第六子荀爽给客人斟酒,“既至,荀使叔慈应门,慈明行酒,余六龙下食。于时太史奏:‘真人东行’”[2](7)。 因为陈家与荀家皆为有德之士,因此他们两家的相聚犹如天上的德星聚合。在《世说新语·品藻》中,刘孝标注,淑之八子均有才学,“时人谓之八龙”。

除了荀氏八龙,许虔、许劭兄弟也被赞誉为“二龙”。《世说新语》载:

谢子微见许子将兄弟曰:“平舆之渊,有二龙焉。”见许子政弱冠之时,叹曰:“若许子政者,有干国之器。正色忠謇,则陈仲举之匹;伐恶退不肖,范孟博之风。 ”[2](415)

许虔,字子政,平舆人也。体尚高杰,雅正宽亮。谢甄极其夸赞许虔有治国之器,且兼有陈蕃与范滂之长。虔弟劭,字子将,山峙渊停,行应规表。少有重名,善知人,与郭泰并称“许郭”。谢子微见许劭十岁时,叹曰“此乃希世之伟人也”。可见许虔、许劭兄弟都是少有才华,并且忠诚正直,才学与品性兼长。

陆机、陆云兄弟也被称为双龙。陆机,字士衡。少有奇才,文章冠世。醉心于儒家学术,非礼不动。陆云,字士龙。少聪颖,六岁能文。周俊曾常叹曰:“陆士龙当今之颜渊也!”太康十年(公元289年),陆机与陆云来到洛阳,时有“二陆来洛,三张减价”之说。《世说新语·赞誉》载:

张华见褚陶,语陆平原曰:“君兄弟龙跃云津,顾彦先凤鸣朝阳,谓东南之宝已尽,不意复见褚生。 ”[2](430-431)

张华对二陆非常赏识,正是在张华的引荐下,二陆名声大噪,在洛阳轰动一时,我们从现存的资料来看,陆机的文学成就可能比陆云更胜一筹,但是并不影响陆云在其他方面的成就。张华在夸赞陆家两兄弟之后,对褚陶有更高的评价,竟然还有高于龙凤之人。龙的地位似乎受到了挑战,可见龙与政治的密不可分,秦汉时期龙被抬到了很高的位置,是为了证明皇权的至高无上,但是经历了汉代末年的动乱,魏晋时期的帝王相比秦汉时期权力没有那么集中,内忧外患使得统治者疏忽了思想的统治,龙的地位伴随着皇权的衰落也有所下移。

三国时期,诸葛孔明被称为“卧龙”,刘备得到诸葛亮的支持,如鱼得水,在政治上逐步提升。诸葛一家除了诸葛亮,其兄诸葛瑾、其族弟诸葛诞在当时也享有盛名,并且分别在一国任职,“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2](503)。 古人把龙与虎、狗并提,并没有贬义。在《六韬》中,篇目以文、武、龙、虎、豹、犬的次序排列,可见犬在龙虎之后并没有贬义。而且在《史记·萧相国世家》中有称能追杀走兽的狗为功狗,也可以加以佐证。这里是说诸葛三兄弟都是国之栋梁,有功之臣。诸葛亮的军事才能是有目共睹的,其余二人在治理国家方面也各有建树。

王羲之也曾被誉为“惊龙”,《世说新语·容止》载: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2](623)此句应是写王羲之的容貌举止。程炎震云:“晋书羲之传,论者称其笔势是也,今乃列于容止篇。”《晋书》本传中这两句是赞叹王羲之书法之飘逸洒脱,后世多以为字如其人,认为这两句是夸赞王羲之的书法。但是《晋书》成书在《世说新语》之后,且采用《世说新语》之说,由此判断,这两句本为写王羲之的容貌与神态。王羲之被郗鉴选为女婿,也从侧面证明了世人的评价不无道理。

魏晋时期,玄学盛行,出现了许多求仙问道的世人,人们能够长生不老,却都不能如愿,但是传说有人做到如此,而他的长生不老似乎与龙相关,由此得到关注。《世说新语·轻诋》载:

孙绰作《列仙·商丘子赞》曰:“所牧何物?殆非真猪。傥遇风云,为我龙摅。”时人多以为能。王蓝田语人云:“近见孙家儿作文,道何物?真猪也。”

商丘子是晋者,商邑人。好吹竽牧豕,不娶妻而不老。于是有人问其缘由,答曰:“但食老术、菖蒲根,饮水,如此便不饥不老耳。”[2](838)

达官贵人听说之后也想要升仙,便按照商丘子的方法进食,结果是不能终岁辄止。龙摅是说像龙一样飞腾。孙绰为其作赞说,商丘子牧的不是真猪,而是遇风能够帮助他像龙一样飞于天地间。魏晋时期,求仙问道也成为社会风尚,自然带有迷信色彩,但也反映了人们对这种生活的向往,商丘子能做到如此,不是因为他的所食所饮,而是借助了龙的力量,才能够长生不老。龙在人们心中依旧是能够奉行天意,为人实现长生不老之愿望。

《世说新语》中龙不再只是指代帝王,而更多地用来比喻德才兼备的士人。龙的地位有所下降,这与汉末以来的社会动荡不无关系,同时也反映出魏晋时期社会现状。魏晋时期世家大族崛起,这些世家大族又愿意招揽人才,巩固和发展自己的势力。由此士族在魏晋时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士人地位的上升与社会的频繁更替削弱了皇权,龙与皇权有着紧密的联系,皇权的削弱也影响了龙的文化书写,因此魏晋时期龙便从专门指代帝王逐渐转移到指代士人。

二、龙的相关意象

(一)龙门

龙门原指一处河津,但是经过后世逐渐演化,成为带有神秘色彩的地方。《世说新语》载:

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后进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为登龙门。刘孝标注,《三秦记》曰:“龙门,一名河津,去长安九百里。水悬绝,龟鱼之属莫能上,上则化为龙矣。 ”[2](6)

《三秦记》是汉辛氏所作,本为一本地理书,记载较为详细,但今已亡佚。后世引用此书的不在少数,关于“龙门”这个典故除了刘孝标的标注,唐代欧阳询的《艺文类聚》卷九十六中也引用该典故。辛氏《三秦记》曰:“河津一名龙门,大鱼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者为龙,不上者(为鱼),故云曝鳃龙门。 ”[7](1663)宋人编写的《太平广记》中也有两处关于龙门的记载,一条引用《国史补》曰:“旧说:‘春水时至,鱼发龙门,则有化者’。”一条引用《三秦记》曰:“龙门山在河东界,禹凿山断门,一里余,黄河自中流下。两岸不通车马,每暮春之际,有黄鲤鱼逆流而上,得者便化为龙。 ”[8](3425,3839)可见关于“龙门”的典故早有原型,但是因为原书已佚,后世转引又有所出入。若按照时间推断,刘孝标所注可能较为接近原型,虽然原书我们已经无从考证,但是他们所表达的内涵是一样的,因为这个地名与龙相关,由此就和龙一样具有神秘色彩,成为人们寄托理想的地方。从这些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地方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望,希望能够有朝一日化鱼为龙。后世的鲤鱼跃龙门可能由此而来。李元礼为世人提供一个“龙门”,那么李元礼的品性自然在龙德之上。那么李元礼为什么会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李元礼即李膺,其风度秀雅,格调严整,自视很高,欲把天下正名分、断是非作为己任。刘孝标引薛莹《后汉书》称李膺“抗志清妙,有文武俊才”[2](6)。 他在担任青州刺史时,守令因为害怕其威名,“多望风弃官”。《世说新语·赞誉第八》:“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 ’”[2](415)他的风度犹如劲松下的风,让人敬佩。李膺在边关打仗,他一到达边上,敌人皆望风丧胆,落荒而逃。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是李元礼风格高标是为世人认可的。之后朝廷混乱、纲纪废弛,李元礼坚守初心,以节义为重,英勇赴死。就连“荀氏八龙”中最著名的荀爽,因为能够亲自为李膺驾车而倍感荣幸。据史载,“荀爽尝就谒膺,因为其御,既还,喜曰:‘今日乃得御李君矣’”[6](2191)。 因为他充分践行自己的话,做到了知行合一,使得后进之士都以登其门为登龙门,荣幸无比。像李元礼这样“风格高标”的士人,自然成为士人心目中的“龙”,所以与他交流自然犹如登龙门。

(二)龙角、龙耳、龙章

占卜者通常将龙与帝王结合起来,所以在卦象显示中,会出现龙角、龙耳、龙须等语词,在占卜中,龙的象征意义是非常突出的,这是社会长期形成的思想,即使在魏晋社会思想相对开放时期,这些语词依旧是明显带有神秘色彩的。在这里,“龙”已经不再是具体的,而是文化和哲学意义上的龙意象。《世说新语·术解》载:

晋明帝解占冢宅,闻郭璞为人葬,帝微服往看。因问主人:“何以葬龙角?此法当灭族!”主人曰:“郭云:‘此葬龙耳,不出三年,当致天子。 ’”帝问:“为是出天子邪?”答曰:“非出天子,能致天子问耳。”

刘孝标注:“青乌子《相冢书》曰:‘葬龙之角,暴富贵,后当灭门。 ’”[2](706)

郭璞“妙于阴阳算历”,“洞五行、天文、卜筮之术”。郭璞的游仙诗也是为世人所称道的。在这里,晋明帝因为自己也懂占卜之术,便到郭璞占卜的地方去验证,但是对同一语词却有不同理解。根据刘孝标的注,如果葬在龙角,将会导致突然富贵,但是之后会带来灭门之灾,可见福祸相依。明帝以为“致天子”是说会产生天子,而郭璞却解释为能招致天子的询问而已。一字之差,郭璞不仅无罪,并且证实了他占卜术之精。在这里的“龙角”“龙耳”都带有神秘色彩,这与龙的神秘性是一致的,这样的地方是与帝王有密切关系,也从侧面折射出帝王与龙的密切关系。

龙纹在《诗经》中多有提及,主要是指器物上的龙纹图案,是一种重要的纹饰。并且常见于冕服和旗帜上,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使用。这一方面反映了人们的尊龙意识,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当时的等级制度。后世对龙纹也是极其重视的,尤其在服饰上,只有天子可以使用龙纹服装,诸侯只能用蟒。龙纹经过演化,其象征意义成为世说新语里成为赞扬人的一种话语。《世说新语·赏誉》载:

“顾彦先,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龙章”。[2](431)

龙章为五色中的龙纹,蔡浩赞誉吴地世族大姓七人,他们都是德才兼备之士,文武兼长。顾荣,字彦先。先前张华称赞他为人中之凤,他与陆机、陆云号为“三俊”,在这里又被誉为“五色之龙章”,“荣少朗俊机警,风颖标彻”。可见顾彦先也具有龙的某些特质,但是顾彦先才学并不突出,这可能是世人未把他誉为龙的原因。他的治国能力较强,晋元帝渡江之时,顾荣为常侍,“凡所谋画,皆以咨焉”。东晋王朝的稳定与巩固与吴地望族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三、结语

秦汉时期,皇帝总把自己神化成龙的后代,让自己的权力得到普遍的认可。这在《史记》和《后汉书》中都多有记载,汉代的帝王多为龙的化身,这是为了加强集权统治,为了显示皇权的神秘性与权威性。所以秦汉时期的书写中龙是地位的象征,龙是权力的化身。但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龙的人文化特性就渐渐凸显出来。伴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思想更为解放,这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很大的关系。魏晋士人受到“贵无”“清谈”等思想的影响,追求“宅心事外”,正是因为这种思想的影响,魏晋名士往往超越现实功利性的追求,以审美的态度追求精神的满足,人们的品题与其人品、政绩正相契合。《世说新语》中的龙文化具有丰富的内涵,尤其是龙与士人有了更紧密的联系,表达了世人对龙的新的认知。《世说新语》中有关龙的书写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典型的代表,在一定意义上是龙文化在这一时期的历史缩影,反映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独特的社会文化。文化与政治总是紧密相关,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政治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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