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已10年了。老人家一生令我怀念的往事纷繁,就说说她留给我的泡菜坛吧。
这个泡菜坛是母亲的陪嫁之物。几十年来母亲的嫁妆,如箱箧、被褥等,不是在长期使用中损耗,就是在多次搬迁中丢失,唯独这个泡菜坛却保存下来,坛子是碧绿色的陶瓷罐,表面有一层透明的釉,光亮滑溜,古色古香,胜过装饰品。
坛子上有“时蔬美味”四个隶书字,堪称书法精品。在我的记忆中,这四个字恰好概括了母亲一年四季不断侍弄这个坛子的实况。春天莴笋头,夏天青辣椒,秋天蕌子,冬天萝卜,都是入坛的好料。本来看上去不成形的弯黄瓜、秋茄子,一放进坛中加工,就成了餐桌上的美味。那时家中经济拮据,我们兄弟6个只要闻到屋子里飘荡着泡菜的酸气,就知道母亲在揭坛盖了,馋得口水都流出来,大家一齐围上去,伸着小手纷纷讨吃。母亲用筷子夹着萝卜条、刀豆片分给我们,一人一份,算是口福。
每年端午节是母亲加工泡菜的关键时候。早几天就洗净并风干了的七八斤大蒜球,在这天正午12点要入坛,母亲认为此时此刻入坛的蒜球,不但令人口角生津,而且能祛除腹泻发痧等病症,因而绝对守时,异常郑重。母亲虽珍视这种酸蒜球,但从不吝啬。如果邻里乡亲有人腹泻,母亲就从坛内舀出一小杯酸水和一个蒜球送去,保证管用。这一来可出名了,连远方的人也慕名求上门来。母亲总是有求必应。
1956年8月,我考上了高中,但暑假期间心情怎么也畅快不起来,因为四兄弟同时去学校交下期学费的日子眼看逼近了。虽然当时的学费低,但四个人合计起来也得50多元。母亲愁眉不展,为筹这笔款项恨不能砸锅卖铁。谁也没想到解人所困的竟是母亲的泡菜坛。当时长沙县政府设在长沙市潘家坪,距我家仅百米远。8月下旬该县正在召开庆功表彰大会。县政府对几百名劳模盛情款待,每餐都飨以大鱼大肉,以致有劳模就餐时端着饭碗到街头小巷寻购泡菜压腻。母亲由此发现了商机,她从坛中捞出几种泡菜,配成几十份小碟拼盘,要我和弟弟用竹篮提到县政府食堂门前出售。那些正在吃午餐的劳模一闻到泡菜的酸气就纷纷出来抢购。我们一天就卖了10多块钱。5天后庆功会结束了,我家的泡菜坛空了,我们四兄弟的学费也凑足了。弟弟们乐得围住母亲蹦跳,我也佩服母亲善于把握商机。可母亲却用自责的语气说:“些许家常泡菜,却收了人家的钱,市侩气十足!这次是不得已而为之,下不为例。”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举家迁至长沙市河西望月湖。这时母亲年岁已高,经营泡菜坛的任务自然落到我身上。有年夏天我家旁边的龙王港发大水,抗洪军民日夜奋战在堤坝之上,风餐露宿,有人发痧,有人腹泻。一天上午,我把坛中所有的大蒜球捞出来送上堤坝。抗洪军民们夹起蒜球一尝,异口同声夸爽口表谢意。回家后我把这事讲给九十岁高龄的母亲听,她高兴极了,蒙眬的双眼闪出满意的光,似乎这样做才遂了她的心愿。
母亲一生于艰难竭蹶之中支撑我们兄弟上学,悉心把我们培养成德才兼备的人。母亲逝世后,每年端午节,我们兄弟都承袭大蒜球入坛的家庭盛典。届时泡菜坛移至客厅母亲的遗像下面。正午12点的钟声一敲响,全家男女老少都自动围上来,我郑重其事地将大蒜球缓缓投入坛中。泡菜坛的绿色灵光催人泪下,渲染出悲思难收的氛围。此时母亲慈祥的面容和殷切的遗愿成为我们自我鞭策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