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芸锋
老家不产陶器,家家户户都有的泡菜坛,一定来自于遥远的山外。
当年,舅舅在高家镇读高中,星期天放归宿假,有时会顺道去学校旁边的窑罐厂,买个泡菜坛带回我家。长大后,母亲告诉我,舅舅当时每个月的生活费大约三五元钱,一个小泡菜坛就要5角钱。高家镇到马蹬坝,几十里崎岖山路,他忍着饥肠辘辘,沿着那条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山路,把一个又一个怕摔、怕碰的泡菜坛抱回我家。
农闲时节,偶尔有担货郎挑着陶器进村,他瞬间便成了众人簇拥的“明星”:在家缝缝补补的婆婆、嬢嬢们丢下手里的鞋底针线,一窝蜂把坛坛罐罐围得水泄不通。在用途各异的陶器中,泡菜坛自然是农家主妇的重点挑选对象。她们买陶器简直是“抢”,先奋力将中意的坛坛罐罐提到自己的眼皮下用身体护住,然后再一角钱、几分钱地慢慢与货主磨价。俗话说“一个女人抵500只鸭子”,你可以想象那个场面是多么热闹!
然而“三个女人一台戏”,别以为山区农村就没有“宫心计”。想
买到质量不错的泡菜坛,还得和担货郎搞好关系。为此,妇女们会使出各家招数,有的拿出几颗土鸡蛋或刚摘下的梨子、桃子等塞给挑货郎;有的把挑货郎请到家里歇脚吃饭,将过年的老腊肉下锅烹煮,再炒几碟农家小菜招待。挑货郎几杯包谷酒下肚,保管下次陶器进村时会直接挑拢这家的院坝门口。不过诸如此类的“勾兑”,也存在“暗战”和竞争,山村小孩子能够做的,就是负责“看守”担货郎,确保对方忙完了生意到自家去吃饭。半路难免会杀出程咬金,父母安排的客人如果被别家截走了,小孩就会被打屁股,委屈得哇哇直哭。
老家的人对泡菜坛的折腾,在担货郎离开后便正式开始了。有经验的婆婆、嬢嬢先点燃一把干稻草,待火旺之后投入坛中,将盖子迅速扣上,并在坛沿上浇一碗清水,然后将耳朵贴紧泡菜坛。直到“咕咕”的扯水声回响耳畔,围着泡菜坛的一张张略显紧张的脸庞才会次第舒展开来。在这个令人憋闷的过程中,谁家孩子要是哭笑打闹或是调皮捣乱,影响到大人对泡菜坛的检验,轻则会被呵斥训骂,甚而饱尝皮肉之苦。
泡菜坛之于农家孩子的记忆和印象,归纳起来就是又爱又恨:恨的是“既生瑜何生亮”,家里的泡菜坛就像后妈生的二胎,成长的过程中,不知经历了多少因泡菜坛而招惹来的打骂;爱的是灶屋案板下的泡菜坛,永远盛装着最能刺激味蕾的精灵。农家正二三月,蔬菜青黄不接,从泡菜坛抓一把咸菜下饭很是平常。农家娃放学回家,饭没煮好,先在泡菜坛里挑几根酸萝卜、酸豇豆充饥解馋也不鲜见。不过,无论多么调皮胆大的孩子,面对泡菜坛都会记起父母的警告:手在伸进泡菜坛之前,一定要反复清洗干净。否则,弄得整坛泡菜生花长霉,那可是一件得大费周折的窝心事!
在写这篇小文之前,和朋友谈到了陶器及泡菜坛,出生于城市的
她,对“泡菜坛是川渝传统家庭的代表和象征”這个观点,多少有点不以为然。其实,巴渝农村的广袤大地上,每个平凡而温馨的家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个饱含亲情的泡菜坛子。农家出身的孩子,无论距离老家多远,言及父母腌制的泡菜,都会不自觉地口舌生津。鼻间一息犹存,那是从老家的泡菜坛里飘逸而出的熟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