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见过冰心老人。当年向德高望重的文坛前辈请益,我始终遵循这样一个原则:无事不打扰,万一有事求教,能写信就写信。这是已故包子衍先生告诉我的办法。这些文坛前辈劫后幸存,已时不我待,不到万不得已,不应去麻烦他们。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与冰心老人在一年之内通了三次信,得到了她老人家的热情帮助。
冰心老人第一次给我写信是在1991年3月7日。当天冰心日记有明确记载:“上午,写陈子善(上海,为台湾《联合报》稿子事)、马小弥、福建叶礼旋(他要用钢笔写)三信。”此信我早已忘了,最近一个偶然的机会才检出,不免意外之喜。先照录如下:
子善先生:
来函敬悉,关于台湾《联合报》要稿的事,我实在太忙了,精神也不太好。他们如喜欢我在《文汇报》上的文章,不知可否和《文汇报》商量,让他们转载,我反正已和《文汇报》约好写稿的。这事只好拜托了。
春寒,望珍摄。
冰心 三,七,一九九一
我自1980年代后期起,为台湾《联合报》和《中国时报》副刊撰稿,尤其与《联副》主编、诗人瘂弦先生建立了经常性的联系。瘂弦先生对大陆老一辈文坛名家十分敬重,来信嘱我代为约稿,冰心老人即为其中之一。所以,我是受瘂弦先生之托,给冰心老人第一次写信。这封信就是老人给我的答复。古人说见字如面,收到老人这封信,我就能感受到老人的慈祥、通达和周到。记得我后来在《文汇报·笔会》上见到冰心老人的新作,就剪寄瘂弦先生供他选用,自以为为两岸文学交流尽了一点微力。
老人第二次给我写信是在1991年9月5日。当天冰心日记也有明确记载:“我写五弟、铁凝、上海师大陈子善(说周作人事),三信发。”我当时正在编选回忆周作人的《闲话周作人》一书(后来于1996年7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因此想到冰心老人是周作人在燕京大学任教时的学生,她的第二本新诗集《春水》就是列为周作人主编的“新潮社文艺丛书”第一种出版的,丛书第三种就是鲁迅的代表作《呐喊》。而她的毕业论文导师也是周作人,于是就斗胆去信请求她撰文回忆周作人。这是老人对我求稿的答复,很实在,很有意思,也很具史料价值:
子善先生:
您信早拜领,因忙未即覆,为歉。
关于周作人先生,我实在没有什么话说,我在燕大末一年,1923年曾上過他的课,他很木讷,不像他的文章那么洒脱,上课时打开书包,也不看学生,小心地讲他的,不像别的老师,和学生至少对看一眼。我的毕业论文《论元代的戏曲》,是请他当导师的,我写完交给他看,他改也没改,就通过了。
匆匆祝好!
冰心 九,五,一九九一
老人第三次给我写信是1991年12月30日,当天冰心日记仍有明确记载:“上午,写成都赵如晏、上海陈子善(附字)、成都龚明德(写字),三信发。”这封信不知放在哪里,但信中所“附字”一直挂在我书房里,也照录如下:
事能知(足)心常乐
人到无求品自高
林则徐前辈句
子善先生嘱
冰心 辛未冬
冰心老人太客气了,我是后辈啊。这副对联流传很广,老人也曾多次题写赠人。一说此联原出自清代纪晓岚之师陈自崖自撰的“事如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但老人写此联为“林则徐前辈句”,也许林则徐也引用过?
其实老人这封信中寄了我两幅小字。这又与瘂弦先生相关了。瘂弦先生此前又来信,希望得到老人的墨宝留作纪念。我当然又如实转达,同时也乘机恳请老人为瘂弦先生写字的同时,也为我写一幅。老人满足了我俩的请求,寄来了同样大小的两幅,真使我喜出望外,满心感激!记得给瘂弦先生写的那幅内容与给我的不一样,好像也是林则徐句,我当时还留了复印件,现在也找不出了。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