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好中国故事”:国家立场、话语策略与传播战略

2020-12-10 09:11:20陈先红宋发枝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共同体话语文化

■ 陈先红 宋发枝

从国家叙事学的视角,诠释“中国”及其“故事”,是一个复杂的世界性叙事,若以欧洲的帝国—民族国家作为理论框架,“中国”的内涵就会面临词不达意的窘境①。不同于欧洲“一个上帝,多个国家”的列国体制,中国是一个“多元一体的民族国家”②。在对外传播的语境中,面对“钓鱼岛争端”“南海争端”以及“台湾问题”等一系列备受关注的国际议题,“中国”与“中国故事”并不是一个内涵明晰的语义域,“讲好中国故事”不仅涉及到“多元脉络”的中国观,更涉及中国故事的叙事观和对外传播的战略观。如何在跨文化语境中去解读这些概念,目前鲜有系统全面的论述,本文将从以上三个维度探讨讲好中国故事的中国立场、话语策略和传播战略。

一、讲好中国故事的中国观

讲好中国故事概念的提出及其相关研究是在“全球化”语境中展开的,中西方面临着“中国观”的巨大差异。何谓中国?何谓中华民族?何谓中国故事?这些有关国家与民族认同的问题,长期以来并非不言自明。比如在17世纪以降的东亚,日本许多思想家认为“中国”一词指称日本,而中国被称为“支那”,因为他们认为日本国才得孔子之道与《春秋》之精神。③而在台湾地区,“中国”概念则显示了“文化中国”与“政治中国”的撕裂及其辩证关系。④如果再用西方的帝国—民族国家二分法来分析,“中国”这一自然的和自明的概念就会处于瓦解之中,而与之相伴的是一种混杂性的、在历史互动中生成的中国形象。⑤帝国叙事和国家叙事及其衍生形式从不同方面建立了各自的中国观,这种充满了混杂性、想象性和建构性的“中国/西方”二元叙事,常常带来中国认同危机,比如康有为、陈寅恪等曾经用“混杂性的中国观”解构西方中心主义和民族—国家叙事,以期形成“包容性”的中国认同,但在当时收效甚微。事实上,由于客观上中西方文化、历史传统的巨大差异和历史上中国长期的封闭、保守,主观上近代以前西方长期对中国和整个东方的歧视、偏见、无知,冷战时期的故意歪曲和妖魔化,以及现代中国的崛起给西方带来的恐慌、警觉与失落,使得中西方在“中国观”的理解上存在很大差异和隔膜,从而影响了当前中国故事的讲述效果。 因此,我们不得不回溯历史,通过厘清东西方视野笼罩下的不同中国观,为“讲好中国故事”提供历史文化维度的理论支撑和实践策略。

(一)西方的中国观

西方话语中的“中国”概念,是建立在“想象的异邦”基础之上的。正如萨义德(Edward Said)所说,中国可能只是在学院中被研究、在博物馆中被展览、在各种关于人类和宇宙的学术著作中被理论表述出来的一个想象的“中国”,而且关于这种“中国”的知识还是“或多或少建立在高高在上的西方意识”基础上的。⑥西方世界知识体系中的“中国”仿佛是一个缺席者,空出来的那个座位总是有异邦人在李代桃僵地对“中国”进行叙述。⑦起初,外国(主要是西方人)对中国的认识是以商业活动和传教为滥解的。⑧希腊罗马均称中国为“丝绸之国”,对这个东方文明古国充满了向往。13世纪“世界一大奇书”《马可·波罗游记》问世,里程碑式地向整个西方打开了认识中国之门,它是人类史上第一部西方人描写东方的著作,在18世纪最初十年间,欧洲出版了几百部关于中国的著作,但真正到过中国的作者却寥寥无几。 总体而言,西方“中国观”大体经历了五个时期的曲折变迁:“遍地黄金的东方乐土”(18世纪以前)、“停滞的帝国”(18世纪中期—19世纪中期)、“沉睡的雄狮”(19世纪中期—20世纪中期)、“革命的堡垒”(新中国成立—冷战结束前)、“崛起的大国”(20世纪90年代至今)。⑨进入21世纪后,在崛起的大国观下,“西方中国观”又经历了四次转换:“半敌半友期”(2000—2005)、“亦敌亦友期”(2005—2009)、“实敌虚友期”(2010—2016)“强敌对手期”(2017年至今)。⑩进入2017年,新一轮的“中国威胁论”又卷土重来,世界形势进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充满了不确定性。美国智库欧亚集团把“中国崛起”列为“全球十大风险”之首,美国智库国家民主基金会也抛出“锐实力”的概念,指责中国利用文化传播等方式在西方国家进行政治渗透。特朗普政府发布的战略报告把中国定性为“修正主义国家”和美国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而一向开放、自由民主的美国学术界也开始讨论所谓的“内嵌的修正主义”和“修昔底德陷阱”,美国政府和精英阶层的“中国观”全面走向负面。由此可见,当今世界的“中国观”来自以美国为首的欧美发达国家决策层和舆论精英对于中国的话语实践。

与此相反,中国所倡导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主张正逐步得到普遍认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秘书长安吉尔·古里亚认为,当历史学家们进一步放开历史视野时,他们将看到中国不是一个崛起,而是一个复兴。当代中国作为一个成功的国家治理典范,正日益受到世界各国的关注和称赞。整个世界正在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站位与重组,而“敌人”与“朋友”的概念不再完全对立或割裂。“中国”的自我认识与世界认识也在发生深刻蜕变,面对中西方文化的差异以及中国的崛起给西方带来的战略性警惕,消除中西方“世界观”和“中国观”的隔膜成为讲好中国故事的核心问题。

(二) 中国观的界定

所谓“中国”或“中国观”,其实是相当复杂的“概念丛”。“中国”这个概念的雏形可以上溯到殷商时代,甲骨卜辞中有“五方”之说,其中“中商”一词或系“中国”一词之概念上的渊源。据统计,有53种先秦典籍中出现过“中国”一词,多半指涉地理、政治或文化,具有三重意涵:第一,“中国”是地理上的中央之国,如《诗经·大雅·民劳》中的“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认为中国是世界地理的中心,中国以外的东西南北四方则是边陲,是未开化之所,被称为“蛮”“夷”“戎”“狄”,古代地理版图上的中国又包括:以中原为主体,包括蒙古、中亚以及“丝路”所及之地的“陆路的中国”,和以福建、广东、香港、台湾、东南亚及欧美华人社会为主的“海路的中国”。第二,“中国”是政治上的天朝王权之国,润泽以礼文,提高其精神,是“伦理学与政治学终之为同一学问”的国家,是实行“德治主义”“礼治主义”的王政施行的区域,中国以外的区域在王政之外,是顽凶之居所。第三,“中国”是文化上的文明之国,代表文化水平最高之地域,是文明世界的中心。《战国策·赵策》云:“中国者,聪明睿智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这段话中的“中国”一词既指政治意义中作为“天朝”的中国,又指文化意义中中华文化的原乡,可以说是中国“自我形象”最鲜明的表达。

在近现代以前东亚世界的政治秩序中,“中国”概念中的“文化中国”和“政治中国”是合二为一的。罗梦册在《中国论》一书中提出,中国有“天下性”的一面,也有“国家性”的一面,所以中国是“天下国”。一个民族自治其族者,是为民族国家即族国;一个民族统治其他民族者,是为帝国;而一个民族领袖其他民族以求共治者,为天下国,天下国超族国而反帝国,是国家之进步的形式,也或许是最进步的形式。在中国的近现代思想史上,许多思想家也认为,中国不是一个普通类型的国家,而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国家,曰“超国家类型”,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到李大钊、毛泽东、习近平,都既是民族主义者,又有解放全人类的世界主义情怀。在国际上,“三个中国观”一直是研究者们研究中国、国际受众理解中国的有效视角。“三个中国”的提法由来已久,且内涵各异,比较有影响力的一是来自梁启超《中国史叙论》中提出的历史维度上的三个中国——中国的中国、亚洲的中国和世界的中国。二是来自美国华人学者杜维明提出的文化维度上的三个中国文化圈:第一中国文化圈是由两岸四地和新加坡组成的华人社会;第二中国文化圈是指北美和东南亚的少数华人社区;第三中国文化圈则无关乎血统,是了解中国文化,热爱和促进中国文化的国际友人。三是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王义桅提出的“三个中国”:传统中国、现代中国和全球中国。

概言之,什么是中国?本文认为,中国是一个由历史上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民族逐渐形成的具有文化共同体特质的主权国家。新的中国观应该是传统中国、现代中国和全球中国的合一,“传统中国”是以“文明国家”为想象,以文化这个“意义之网”为纽带的中华古老文明性国家;“现代中国”是以“民族国家”为想象,以民族独立、国家主权独立为核心的实现五个现代化的现代性国家;“全球中国”是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想象,以融入全球化、参与全球治理和摆脱全球化困境为发展目标的全球性国家。讲好中国故事就是要讲好全球化时代中华古老文明复兴、转型和创新的故事,在全球化背景下,我们应以“文化中国”“现代中国”“全球中国”为新时代中国的形象定位和核心叙事,针对不同的国际受众和话语空间,制定提升中国国家话语权和文化软实力的故事化传播战略。中国正迈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传统中国、现代中国和全球中国的历史视阈正发生前所未有的融合,“中国故事”也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和内涵。从传统中国文明复兴与转型的文化故事中传播中国感召力,从现代中国的现代化发展故事中传播中国创造力,从全球中国的开放故事中传播中国公信力,成为中国讲好国家故事、提升国际话语权和文化软实力的重要策略。

二、讲好中国故事的叙事观

波尔津霍恩(Donald E.Polkinghorne)认为,人类存在嵌入在三个等级的现实结构中——物质、生命、意识,而叙事则涉及最高领域的意义运作。“叙事是一种图式,人类通过这种图式赋予他们的时间经验和个人行动以意义”,讲故事是人类最古老、最简单、最有效的话语实践,是文化软实力产生的源头之一。 叙事乃认知建构,具有不变的意义核心,人是讲故事的动物,人会死去,但是故事会活下来。故事是终极“信息技术”,故事化沟通是传递信息最有力的形式,因为故事最适合人类心智,伟大的故事有力量改变人们对现实的认知,故事化的真理建立了数亿人追随的文明和信仰。尤其在对外宣传中,人们或许会排斥观点,但绝不会拒绝好的故事。讲好中国故事这一重大战略需要围绕“叙述者”(谁讲故事)、“文本”(什么故事)以及“接受者”(谁听故事)三个核心逻辑环节,基于以上传统—现代—全球中国三大类故事体系,建立清晰而明确的中国叙事观,以此形成国家叙事活动操作化的行动指南。

(一)建立故事维度的内容叙事观

中国有着五千年的悠久文明历史,故事内容资源丰富,但并非所有故事都能够展示最真实的中国,并非所有元素都能够转化为向世界讲述中国的好故事。因为资源不是资本,它不会自己说话,文化资源只是一种科学知识,并不天然具有正当性;其合法化的过程是一个修辞的过程,必须诉诸某种宏大叙事。大叙事又称“元叙事”,是指在每一个时代占据主导地位的、具有合法化功能的宏大叙事,多从国家命运、民族前途、政治博弈、社会变迁等角度出发。而小叙事是指着眼于一些具体的、多样性的、日常生活化的微观叙事,多从人伦、亲情、离愁、性格、人性角度出发。讲好中国故事,在内容维度上要聚焦于大叙事—中叙事—小叙事三个叙述层次,形成多元并存的叙事内容体系。大叙事是指讲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国家繁荣富强的故事,包括传统中国文明复兴与转型的文化故事,现代中国实现五个现代化的发展故事,全球中国参与全球治理的开放故事;中叙事是指讲述中国城市、乡村发展以及中国人在各行各业创新的故事;小叙事是讲述中国老百姓各个年龄层美好生活的故事。只有从宏观到中观、微观,从政府到组织、个体,从精英到草根,形成多元并存的叙事格局,才能向世界讲述全面、立体、真实的中国故事。

(二)建立话语维度的受众叙事观

讲好中国故事的首要目的是建构中国特色的话语体系,为当代中华文明的全球传播提供一个范畴系统,为提升中国的国际话语权和文化软实力提供一个具有可供性的语义域。当前我国面临着“中国故事很精彩,中国话语很贫乏”的尴尬现实,面对西方国家强大的话语霸权欺凌,我国尚未形成一套系统完整的话语体系。如何根据目标受众差异,构建不同叙事的中国话语体系,尚缺少实质性、一贯性、系统性的“中国话语”研究。在新媒体背景下,存在着多重话语空间、公共话语空间,如官方话语空间、民间话语空间,不同话语空间的话语性质、立场、旨趣和叙述风格各不相同,因而其“赋意后赋权”的话语实践也特色各异。从叙事学的故事—话语理论模型来看,从故事走向话语的语义转化不是取决于叙事模式,而是取决于阅读模式,换句话说,来自受众的阅读习惯和解释模式,决定了故事话语的渗透发散和话语权力的生长提升。因此,应针对国际社会官方—公共—民间三重话语空间,构建不同叙事的中国故事话语体系,以改变中国故事讲述的“洋葱”意象:中心在那,却是空的。

1.针对国际民间话语空间,构建文化伦理共同体的文明中国话语体系

中国是一个由家国天下连续体构成的文化伦理共同体,在四大文明古国中,中华民族文化源远流长,上下五千年,从无中断,是当之无愧的东方文明代表。传统中国是一个以中华文明为核心的帝国,虽然血统上以汉族为主,但国家认同却是超越种族的文化中心主义。晚清杨度在《金铁主义说》中指出:“中华之名词,不仅非一地域之国名,亦且非一血统之种名,乃为一文化之族名……华之所以为华,以文化言,不以血统言。”中国文化是复数的文化,不是单数的文化,所谓“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梁漱溟将之看作是一种“超国家主义”,“它不是国家至上,种族至上,而是文化至上”。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理念中,“每个人负责要保卫的,既不是国家,也不是种族,却是一种文化”。英国哲学家罗素(Russell)当年在中国上海演讲时也曾提及“中国实为一文化体而非国家”,美国社会学家派克(Park)亦言中国不是一个国家而实为一大文化社会。

与西方的宗教型文化类型不同,中华文化的基因密码是“有伦理,不宗教”,用梁漱溟的话说就是在中国“伦理有宗教之用”,中国是以伦理代宗教。不同于西方的“上帝观”,中国从孔孟之道到宋明理学所建构的儒释道三位一体的“新儒学”,都以儒家伦理道德为主干、以道佛为支撑,伦理道德在中华文明体系中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伦建构和德行建构,而是建构了个体和民族的精神世界,包括个体使命秩序和社会生活秩序,因而具有特殊的文明意义。中国作为文化伦理共同体的文明古国,既具有制度典章的政治连续性,更具有宗教、语言、礼乐、风俗的文明一贯性。古往今来,伦理本位的文化中国都是所有中国内涵中最核心的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中华文明不仅如梁漱溟所说是一种早熟的文明,更是一种具有自觉、自信和自立的人类文明范型,与西方文明相比,中华文明历经三千年一直都是世界文明的高地,只是在鸦片战争爆发后的近百年里才发生根本动摇。但迄今为止,具有文化异质性和交流友好性的文化中国仍然是国际社会普遍接受的中国形象,尤其对一般民众,更具有神秘的东方吸引力和道德感召力。与西方的以出世超越为轴心的宗教型文化类型相比,中华文明是以入世超越为轴心的伦理型文化,这两种形态好似精神的阴阳两级和文化的两种性别,在人类精神世界的生命共同体中辩证互动,交织出生生不息的人类文明之火。我们需要在世界文明的大背景中去思考中国的问题,以“家国天下”“团结包容”“公平公正”“天人合一”等文化伦理共同体理念为中国文化价值认同,进行中华民族核心文化和话语体系的重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重拾中华民族自信心,重塑中国文明新形象。

2.针对国际官方话语空间,构建政治文明共同体的现代中国话语体系

正如盖尔纳指出的,民族国家是西方现代性的产物,是主权国家为适应工业社会的同质性和规范化的世俗文化而建构的。现代中国的现代性萌芽源自清朝,关于中国的认同在清朝发生了一个微妙的变化,文化的正统性淡出,疆域的主权性凸显,“清帝国与其说是一个文化单位,倒不如说是一个有着明确疆域范围的政治实体”;来自西方的民族主权意识开始觉醒,满人建立的清王朝,不仅持续了275年,而且奠定了现代中国的基本版图,近现代中国是一个“国家”重新发现、也是一个“国族”重新发现的中国。在中国从传统帝国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过程中,中华民族的观念开始出现。1902年,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最先提出作为一个整体民族的“中华”和“中华民族”,梁启超、杨度等立宪派开始倡导汉满蒙藏回的五族共和的大中华国族主义。之后经过了辛亥革命,中国人第一次建立了具有现代意义的共和国,孙中山先生借鉴“国民”“民国”等概念,把新成立的国家叫作“中华民国”。1919年“五四”运动正式揭开了中国现代史的篇章,西方的各种文化思想纷纷传入中国,中国共产党成立并提出了“人民共和国”的概念,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政府改变了国民党“亲美”政策,“一边倒”加入社会主义阵营,极大刺激了美国朝野反思“谁失去了中国”。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现代化进程,面临着内部融合和外部融合的双重使命,一方面是建立56个民族大融合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另一方面是发展从封闭半封闭到全方位开放的全球化经济体。中国共产党建立的新中国,不同于西方现代国家诞生的基本逻辑。作为法律—政治共同体的西方国家,其形成逻辑是先有国家后有政党,国家地位优先于政党地位,其强调的是一个“法的共同体”,一个“程序共和国”;而中国则是在天下国家秩序瓦解、主权破碎环境下先诞生了中国共产党,党领导革命胜利后再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社会主义制度,现代中国是一个党的命运、国家的命运和社会主义的命运紧密相连的命运共同体。

基于张佛泉对梁启超关于nationalism这一概念的详细考订,梁启超先后提出并同时用过三个译名:国家主义、国民主义和民族主义。本文认为,建立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文化基础之上的现代中国,是具有文化性的中华民族、政治性的全体人民和国家性的中国共产党三重内涵的政治文明共同体。现代中国,既是一个以人民为核心的政治共同体,也是一个以中华民族为根基的文化共同体,还是一个以党领导国家为灵魂的政治文明共同体。人民、中华民族和中国共产党构成了现代中国观的一体三面。作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现代中国,中华民族提供了文化共同体的独特形式,中国人民提供了政治共同体的主要内容,中国共产党提供了社会主义国家共同体的根本保障。新时代的中国,拥有党领导国家的政治机制体制,可能代表着非西方文化背景的国家实现现代化的一种独特道路,也是国际官方话语空间最感兴趣、最关注的政治议题。正如哈佛燕京学社裴宜理所言:中国问题研究有可能从一个单纯的学术“消费领域”,逐渐成长为一个“生产领域”。所以围绕农业、工业、科技、国防和国家治理五个现代化的发展内容来展开现代中国话语体系的建构,是讲好中国故事的叙事焦点和主攻方向。

3.针对国际公共治理话语空间,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全球中国话语体系

当代全球化的出现与资本主义的传播密切相关,随着20世纪末社会主义阵营的崩溃,全球化成为资本主义通过市场转移和资金流动来渡过其周期性生存危机的战略手段。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全球经济开始了一场40年的中国盛宴,中国市场(而不是中国文化)成为外国人与中国人接触的最大动力。全球化的网络化、广泛化和集约化特征在全球环境中创造了不确定性和流动性,从而改变了权力的流通和国际治理格局。在全球治理的公共话语空间,全球中国的形象地位至关重要,正如中国学专家费正清教授指出的,“中国太弱了,它不能征服世界,但是它又太大了,世界不能吃掉它,所以中国在世界的最后地位,特别是美国和中国的关系,在人类生存的议事日程中就显得非常重要”。在日益两极化的世界格局中,中国要关心的不仅是如何在这个时代自处,如何建立民族自信心,如何寻找民族文化的本原性、独特性、差异性,而且还要关心如何为人类的全球化进程做出独特贡献。

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论述,成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于2018年两会期间写入宪法,再次向世界表达了中国“以和邦国”“天下为公”“天下大同”的新世界主义“天下观”。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回答了“建设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如何建设这个世界”这一时代之问,契合了世界历史发展的要求,彰显了中国看世界、看自身的独特视角,彰显了中国智慧、中国方案和中国力量。人在本质上是社会关系的综合,人类是天然的命运共同体,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核心的全球中国观,是与传统的“天下主义”观、现代的改革开放精神,以及当前的“一带一路”倡议一脉相承的,既是对传统中国天下观的创新传承,也是对现代中国改革开放精神的发扬光大,更是对“一带一路”全球倡议的责任担当。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深刻回答了关于“人类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如何到那里去”的哲学命题,面对全球经济一体化、地球气候变暖、人工智能超人类等一系列严峻挑战,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唯一未来”。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应扮演国际社会公认的世界和平建设者、全球发展贡献者和国际秩序维护者的角色。

以上三种中国图景代表了构成中国形象的三原色,是讲好中国故事、提高中国国家话语权和文化软实力的三把钥匙,许多中国故事都要由这三种底色搭配而来。我们要根据国际民间话语空间—国际官方话语空间和国际治理公共话语空间,制定不同的中国故事主题和框架,其中,中国文化价值观是构建中国国际民间话语体系的核心话语,中国特色的政治—文明共同体是提升中国国际官方话语体系的本位话语,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构建中国国际治理话语的时代话语,建构贯通古今、融通中外的“文化伦理共同体—政治文明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三位一体话语体系,是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塑造中国形象的关键性和基础性工作。

(三)建立语境维度的共享叙事观

德国语言学家威格纳(Wegener)于1885年最早提出“语境”概念,他认为语言的意义是通过实际使用而产生的,也只有根据具体的社会、历史、文化等语境才能确定。讲好中国故事正是在中国软硬“实力逆差”和“全球化”语境中展开的,应该围绕“中国故事世界”这个核心隐喻,从内部和外部两种语境的关系视角来描述中国叙事文本的存在模式,建立语境—价值观二分法的共享叙事观,所谓“共享”包含共享语境和共享价值观两层涵义:第一是共享语境(share-context),可以有效整合国内外语境之间的“通达性”(accessibility),一个世界能够“看透”另一个世界,不同的可能世界之间能够接触和对话。在全球化时代,从“内外有别”高低语境观转变为“内外一致”的共享语境观,这也符合马克思主义学者詹姆逊在《时间的种子》一书中提到的“乌托邦叙事想象”,籍此打开关于未来世界的景观,彰显中国的核心地位。第二是共享价值观(shared values),即不是突出中国价值观,也不是强调西方价值观,更不是追捧“普世”价值观,而是追求能够对话的人类共享价值观,如“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价值观。

在共享叙事观视野下,“中国故事”是一个关于“故事世界”(Storyworld)的隐喻。当代叙事理论家瑞安认为,故事世界是一个认知和本体论概念,“世界”这个隐喻用来描述文本所投射的语义域,“故事世界是历经全面变化的想象的时空总体,故事是该世界里发生的状态变化即事件,而叙事则是故事的文本化”。根据共享叙事观,可以把中国故事世界分为四个等级:

“一级中国故事”是在国内外语境中弘扬共享价值观的中国故事,通常是一个文本对应多个世界,是具有共时性和同一性的世界好故事。如《流浪地球》所表达的“家国情怀、故土情节以及集体主义救援方式”弘扬了“地球是每个人的家园”的共享价值观。“二级中国故事”是指在国内外语境中彰显中国价值观的中国故事,是具有元叙事功能的中国好故事,如BBC纪录片《中国新年:全球最大的庆典》,一改传统带有意识偏见的精英口吻,以较为客观、中立的“第三者”视角全景式呈现了中国春节图景,还有中国电影《战狼》系列、《红海行动》等都属此类。“三级中国故事”是指在国内外语境中表现西方价值观并含有中国元素的故事,是具有融合视角的西方好故事。如迪士尼动画片《花木兰》,虽沿用了中国故事框架,运用了大量中国元素,然而在深层文化上却表现“女权主义”“个人英雄主义”的西方价值观。这种故事虽然也是中国故事,但并不能称其为“中国好故事”,而是提升西方文化软实力的“西方好故事”。“四级中国故事”是指在国内外语境中歪曲、丑化中国价值观的反叙事操作故事,属于不合格的中国故事,或曰“中国坏故事”,这也是西方社会黑化中国形象的惯用伎俩。如20世纪西方大众媒介和流行文化中先后塑造的“傅满洲”和“陈查理”两个中国人物形象。此类型的中国故事也有很多,如中国电影《天注定》虽获多个国际奖项,但影片通过极端暴力事件,勾勒令人绝望的灰色人生,看似是充满正义地“为底层发声”,实则是在渲染底层爆发的非理性暴力,在价值观上已经走向偏激,并不适合对外传播,不利于国家形象塑造。我们必须警惕和防止这种“中国坏故事”的“逆火效应”,多生产和输送反映人间真善美、正义、勇气与爱等积极价值观的“中国好故事”。

根据当代叙事学家瑞安的叙事性模式理论,所有叙事都是模糊的集合,将叙事性或曰故事性视为一个分级属性,根据空间、时间、心理、形式与语用的叙事性条件满足程度,以及在这四个维度的相对突出性,来评价中国好故事的跨文化有效性,这不仅为讲好中国故事提供一个文本叙事性程度的决定标准,还为中国故事的叙事文本提供了语义类型学的基础。讲述中国故事必须在全球化的语境中激活中国传统叙事资源,并寻找到其中“变化的动因和恒久的因素”,才能让每一个中国故事都种在人类灵魂深处。

三、讲好中国故事的传播观

移动互联网时代实现了传播工具的革命,重构了传播格局,地球村的公民都成为中国故事的讲述者和读者。从对外传播视角看,讲好中国故事不仅是一种提高中国国际传播能力的“传播术”,更是提升中国国际话语权和文化软实力的“巧战略”。讲好中国故事是中国国际话语权和文化软实力的连接体和居间者,具有整合中国软实力和硬实力的“巧实力”特征:一方面,讲好中国故事可以为提升中国国际话语权提供接地气的话语内容;另一方面,又可以为中国文化软实力提供共享性的国际价值观话语。因此我们应把“讲好中国故事”从创新对外宣传方式和国际传播能力的战术层面,提升到“中国巧战略”层面,为理论研究提供“巧视角”,为应用研究和政策咨询建议提供“巧思路”。

(一)以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战略传播世界观

在中国逐渐融入全球经济大背景和移动互联网、社会化媒体迅猛发展的背景下,针对当前国际社会重新认识中国、了解中国的强烈兴趣与需求,针对西强我弱的国际舆论“话语权逆差”以及当前中国文化软实力与国家硬实力之间的“实力逆差”,“讲好中国故事”应以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人类知识体系贡献“中国话语”“中国智慧”为学术追求,把共建、共治、共享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讲好中国故事与构建中国国际话语体系的世界观,重点围绕“讲故事—话语权—软实力”三者之间的作用机理进行跨学科的理论探索和应用创新。

(二)以国际—民间—公共三重话语空间为战略传播对象

目前中国的话语实践存在着“话语权落差”,既有中国国际传播能力之间的落差,如“想讲”与“想听”之间的落差,“应讲”与“能讲”之间的落差,传播方式与接受方式之间的落差,传播活动与传播效果之间的落差;也有政治经济国际话语权与文化价值观之间的落差。因此,要以国际—民间—公共三重话语空间为传播对象,针对线上线下的国际官方受众、国际民间受众、国际公共组织受众展开调查,以解决“我们想说的故事”与“国际社会想听的故事”之间的故事—话语落差,重点解决中国国际传播能力建设中的问题,增强中国国际舆论话语权。

(三)以传统中国的文化故事为切入点,探讨提升中国文化价值观国际话语权和文化感召力的传播战略

文化中国的形象与故事在对外传播中是最具有文化吸引力的中国故事,我们要以文明国家理论、文化价值观话语权理论、文化多元理论等为指导思想,构建中华文化传统故事母题库、话语库、案例库,制定以“中国文化价值观国际话语权提升”为传播内容的整合传播战略,尤其把中国文化感召力作为国际共享价值观进行叙事推广。

(四)以现代中国的发展故事为切入点,探讨提升中国政治性国际话语权和文化创造力的传播战略

现代化发展故事是现代中国的主旋律和核心叙事,是抵御西方话语霸权、建立中国政治话语体系的生动案例。我们要以“民族国家”理论、现代性理论、国际政治传播理论、文化创意产业理论、议程设置理论、框架理论等为指导思想,建立“现代中国发展故事”的母题库、话语库、案例库,围绕政治性国际话语权的核心争辩点,如民主形式、政党制度、民族宗教、经济制度、国家结构、国际关系等重大论题,建构以中国文化创造力为传播框架的中国政治话语体系和传播战略。

(五)以讲好全球中国“一带一路”故事为切入点,探讨提升中国全球治理国际话语权和文化公信力的传播战略

以国家共同体理论、国际传播理论、国际政治与国际关系理论、文化公信力理论为指导思想,运用计算传播学、大数据技术、案例研究法等,制定提升中国在全球治理体系中的国际话语权与文化公信力的传播战略,重点制定“全球中国故事、全球治理国际话语权与文化公信力的互文叙事”“讲好全球中国故事的三级议题设置”“全球中国故事中的国际公共话语生产”“中国国际公共话语的框架规范与全球治理国际话语权”等国家传播战略。

(六)以共享性的国际话语为传播效果评估指标

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时代背景下,如何增强核心价值观的对外传播信度与效度,寻求能被国际社会所共同理解的世界共享话语,是做到讲好中国故事与提升中国国家话语权和文化软实力的关键所在。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3年12月3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二次集体学习时提出“要增强对外话语的感召力、创造力、公信力”,这为我们衡量讲好中国故事的传播效果指明了方向。“文化感召力、文化创造力、文化公信力”是共享性的国际话语具有的特点,能够在国际社会引起广泛认同,据此,要以“传统中国古老文明的文化感召力,现代中国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的文化创造力,和全球中国在国际治理中的文化公信力”为评价指标,积极主动地构建中国好故事传播指数战略。

总之,讲好中国故事的“巧战略”传播观是以习总书记提出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战略思想为世界观,以“传统/现代/全球”三类中国故事为研究对象,重点探讨“讲故事—话语权—软实力”三个核心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和演化机制,以此作为整个研究的理论基础和分析模型;通过提出讲好中国故事的三级议题设置,选择“文化五元故事—五个现代化发展故事—‘一带一路’开放故事”作为代表性故事样本,构建中国好故事母题库;分别调查“国际官方受众—国际民间受众—国际公共组织受众”对这些故事母题的“认知—情感—态度”,筛选出最大公约数进行话语框架规范,以此建构中国国际话语体系;通过整合传播战略规划,进一步形构“文化价值观国际话语权—政治性国际话语权—全球治理国际话语权”,重点打造具有中国特色、世界共享的三个文化软实力“文化感召力—文化创造力—文化公信力”;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为世界贡献中国智慧,为国际提供理论话语、成功案例、中国好故事等国际公共产品。

注释:

① 许纪霖:《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页。

② 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89年第4期,第2页。

③ [日]宇野哲人:《中国文明记》,张学锋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年版,第194页。

④ 黄俊杰:《论中国经典中“中国”概念的涵义及其在近世日本和现代台湾的转化》,《开放时代》,2010年第9期,第58页。

⑤ 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上卷第一部理与物)》,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21页。

⑥ [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0页。

⑦ 葛兆光:《缺席的中国》,《开放时代》,2000年第1期,第126页。

⑧ 黄泽存:《一个足以警醒中国人的国际课题——从西方中国观的变迁看树立中国国际形象的重要》,《山东社会科学》,1996年第4期,第55页。

⑨ 孙霞:《西方“中国观”的变迁与中国软实力》,《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9年第6期,第5页。

⑩ 吴旭:《西方“中国观”在新世纪的三次转换》,《对外传播》,2014年第12期,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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