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杨
(西南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四川成都 611130)
20 世纪上半叶是中国政治格局激烈动荡的时期,清政府灭亡、中华民国建立、日本侵华战争与新中国成立等重大历史事件都深刻影响中国区域社会发展。西康地区①西康建省以前,仅指四川省所属康区,西康建省后,增加了雅属和宁属两个地区。本文中的西康地区所指包括康、雅、宁三属,而康区则单指康属。,东界四川,南接缅、滇,北连青海,西邻卫藏,是连接西南地区各省的区域中心。在地缘政治变迁影响下,晚清、民国以及新中国中央政府从时局发展需要对西康地区统筹规划,该区由此开启了城镇化进程。而西康城市作为区域社会政治经济变迁的集中体现,更在这半个多世纪中历经了一个从无到有,从农业时代初期直接步入工业时代的过程。1955年,西康省撤销,由于行政区划变动,现在的西康研究缺乏独立性,往往被作为西藏和四川研究的附属,或基于地理、政治、经济、文化、具体历史人物与事件等不同视角作中观、微观研究,或仅以康属地区作为研究空间范围②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有何一民.世界屋脊上的城市西藏城市发展与社会变迁研究(17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中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任新建.康巴历史与文化[M].成都:巴蜀书社,2014;王川.西康地区近代社会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而西康城市也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而今的西康地区是我国藏羌彝等多民族聚居地,更与“三区三州”国家深度贫困地区有着高比例的重叠,该区城市兼具维护社会稳定与传承民族文化的重任,但同时城镇化面临难以带动区域经济发展的困境。本文拟基于宏观、整体的视野,以城镇为研究对象去探讨20世纪上半叶西康地区变迁的特点,以期推动中国近现代多民族聚居区域城市发展研究,为当代西康地区不平衡不充分发展寻找历史根源。
受空间区位所限,康区被历代中央与西藏地方政府所忽视,具有鲜明的“边缘或边地”[1]特点,即在地理位置层面的边陲性、国家行政区划层面的边疆性以及经济文化层面的边缘性。在国人眼中,该地为“日踞西域荒寒不毛之地,而聚有獉豾犷悍未进化之民…得其地不足以广国,得其民不足以强兵”[2]。故近代以前,康区城市鲜少获得来自中央或西藏地方的政治、经济、文化资源,发育程度十分滞后,表现出数量少、规模小、行政建制低、产业基础薄弱、对周边区域的吸纳和辐射能力低下等特点。从地缘政治角度上看,20世纪以后,从清末边疆危机引发的川边改土归流,到抗战时期西南地区政治秩序的重新建构,再至新中国建立后行政区划调整,西康的政治经济区位发生转变,战略意义重大。对于中央政府而言,确立行政建制、设置城市与派任官员无疑是对西康地区进行直接控制与管理最有效的方法,故城镇化进程开启并发展,大致分为四个阶段:
“同治中兴”之际,西方资本主义列强对中国的邻邦与边疆区域发动了武装侵略,形成了严重的边疆危机。就西南边疆而言,以英、俄为首的帝国主义开始将侵略势力扩张至中国西藏,加之西藏地方与清中央王朝的矛盾深化,已严重影响到国家统一和边疆安全。在此背景下,晚清朝野中的有识之士对康区的战略地位有了深入认识,“譬之藏为川滇之毛,康为川滇之皮;藏为川滇之唇,康为川滇之齿,且为川滇之咽喉也。岂第藏为藩篱而康为门户已哉”[3],故“治藏必先安康”成为晚清政府应对危机的共识。清政府设置川滇边务大臣加强对川边经营,废除原有的土司制度,建立起了与内地统一的地方行政系统,改变了千百年来康区的发展模式,推进了康区城市建制从无到有的过程,西康康属地区城镇化进程由此起步。
一方面,自1905 至1911 年的6 年间,赵尔丰、赵尔巽兄弟及傅嵩炑重新划分了川边康区的行政单元,并设置城市建制。改流区域东自打箭炉,西至丹达山,北至石渠、果洛、色达、三十九族地区,南至察昂曲宗、察隅,涉及范围东西计3000 余里,南北计4000 余里。在宁静山以东,原来由巴塘、理塘、德格和明正四大土司统辖,122 名各级土司割据的川边康区被划分为道、府、州、厅、县共19个行政单元。据《西康建省记》载,至宣统三年,川滇边务大臣辖区内已设有道2,府4,厅3,州2,县7,分县1,委员11,理事1。[4]
另一方面,设置流官人事取代土司制度。由于川边地区苦寒,饮食起居均与内地截然不同,调任官员大多借故推诿。鉴于此,赵尔丰上奏朝廷对川边康区设治的人事做出如下安排:“准其在内地各省广为选调”[5],“果系才堪大用之员,无论在川省、他省,一律奏请调边务差遣。只求其才,不限以地”,并“厚给薪资,优定奖励”[6]。通过这些措施,赵尔丰改流设治,包括理事官、设治委员等官职,进一步加强了清王朝对川边地区的控制。据统计,“先后从内地省份选调赴边任职的官员达108员,包括三品衔之主事3员,候补、试用、候选道员5员;从四品衔之知府5 员;五品衔之同知7 员、知州6 员、府大使2 员、道库大使1 员、盐大使1 员;六品衔之府经7 员、通判4 员;从六品衔之州同2 员、州判9 员;七品衔之知县31 员;八品衔之县丞7 员;从九品衔巡检8员、协副一员、帮带4员、外委5员。此外,还有医药、教育、工程等专业技术人员近200名,办事司事、司书员生等数百人”。[7]流官到任后为维护川边社会稳定、城市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扩充民治,教养兼施,以维治安,而广文化”,“巩固边圉,弭患无形”[8]。
需要指出的是,此一阶段的康区城镇化虽然很大程度上只限于城市建制设置,经济结构并无明显变化,但在官府统筹的军事镇戍、垦殖、商贸等活动带动下,移民潮推动了人口城镇化的发展。同治《会理州志》载,川边移民垦殖,“男携女负,十百为群,不数年新户增至八九千家”[9]。光绪三十四年(1908)赵尔丰致电武文源时即言,“有垦夫800名、眷属370余人,指令分至康定、雅江、稻城、巴塘、盐井、道孚、炉霍、甘孜等县”[10];宣统二年(1910)又道,“照得关外巴塘、里塘上年改土归流,因见其地土肥美,无人耕种,本大臣就地出示招人开垦,今已3年。各处招徕之人,已1000多名了”[11]。据亲历川边新政的黄树滋之父回顾,当时“移民开垦,裹粮出关者以万计”[12]。此后,民间自发迁移的汉人也随之而来。据《四川官报》1912年的一则报道称:“川边德格等处向无汉商踪迹,自赵大臣驻节后,陕商不时贩货往售。”[13]
民国初建,中央式微,军阀割据,内战迭兴,西康地区分辖于四川省建昌道与川边特别行政区,城市行政建制调整变动频繁。民国三年(1914),四川省的行政区划,废清末府、州、厅改县,分为省、道、县三级制,道为省的派出机构,长官为观察使,西康宁、雅两属地区12 县属建昌道管辖①包括雅安县、名山县、荥经县、芦山县、汉源县、天全县、西昌县、冕宁县、会理县、越巂县、盐边县和昭觉县。。康区在1914~1927 年北京国民政府时期,先后被设为“川边特别行政区”和“西康特别行政区”,以“川边镇守使”和“西康屯垦使”为地方最高长官。1928 年以后,四川军阀刘文辉将川边康区划入自己的防区,也开始着手康区的行政建制调整。
这一时期,军事镇戍成为川边移民的主要来源之一。如民初尹昌衡率5000 陆军西征,到30 年代刘文辉24 军进驻川西藏区,陆续调戍的军队分布于康定、昌都、巴塘、理塘等各主要城镇,其中即有不少官兵在战争中或因伤或因退役而就地谋生。此外,政局的短暂稳定还吸引大批汉商入康,“商贾从而逐利者,当不乏其人…居边日久,或遂娶妻生子,垦地经商,乐此不归”[14],仅民国之初的10 年之间,移民川西藏区的汉人就达七八万之多。[15]
但战乱极大地阻碍了民国初年康区城镇化的发展。因边境空虚,无人负责,英国企图将西藏分裂出中国,“外为西藏煽动,内而伏莽潜滋”[16],引发两次康藏纠纷,即类乌齐事件与“民七”事件,内外因素互联互动,造成川边地区局势的持续混乱和复杂化,使城市遭到巨大破坏。川边土司、头人等趁国内政局和四川政局混乱之机,在西藏的怂恿之下,恢复了固有权势,配合藏军进占了察木多、江卡、乡城、稻城、里塘等城市,“惟关外除有驻军各县,大部分均为达赖诱惑,戕官逐民,逞兵叛乱,其未陷落者,南路仅泸定、康定、巴安3 县,北路仅道孚、瞻化、炉霍、甘孜、德格、邓柯、石渠、昌都8县”[17],“戕害驻防边军,焚毁行政官署”[18]。此两次康藏纠纷虽然持续时间均不长,但是战争对康区城市造成人口减少、建筑破坏、商业停滞等破坏性影响,对本来就不甚发达的该区城市而言更是巨大的灾难。甚至波及宁属城市,“冕宁县之麻哈金厂,民国四年时最旺。所产岩金,约百分之七,其水碓百余架,日产金百余两,民七为夷人破坏”[19]。而后战乱平息,但是川藏之间的矛盾仍然影响着康区局势,未能为西康城市发展提供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
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民族危机日益深重,中国中、东部地区大面积沦陷,国民政府实际管辖范围大大缩小。在抗战救国的大背景与重庆国民政府的大力支持下,西康省于1939 年正式成立。随着行政级别提升,政治、经济、文化资源迅速聚集,该区城镇化发展获得空前机遇。
第一,西康地区正式建省,省域辖区范围扩大并最终确立,城市数量增加,城市行政级别提升。西康省制之议起于清末赵尔丰改土归流之际,历经30余年终成于抗战烽火中,既包含抵抗日本侵略、建设大后方需要的因素,也带有将该区纳入中央政府直接管辖的独立省级行政区的政治考量。西康省以康定为省会,包括康、雅、宁三属,共辖有49县、设治局。据1947年西康省政府统计室估计,其管辖土地面积为451521 平方千米,其中康属占371600 平方千米,宁属占44940 平方千米,雅属占34981平方千米。[20]晚清民国时期为西康建制市增幅的高潮期,从改土归流前至建省,城市数量增长达400%。但需要指出的是,金沙江以西,至泡河老—鹿马岭—屈罗穆达一线的区域,包括昌都、恩达、太昭等13 县处于当时西藏地方政府控制之下,故西康省实际辖有36 个县级单位。此外,西康各属区域中心城市确立,人口成比例地分布在不同等级的城市里,形成城市规模体系。其中,康定、西昌、雅安、昌都作为各区的“首位城市”发挥辐射功能和带动作用,共同促进西康地区的发展。
第二,人口城镇化与经济城镇化进程加速。抗战时期人口的西进运动中,迁移人口质量大大提升。政府机构人员、企业家、科学技术人员、教师、工人等也随着各类内迁的民营、国营和军工企业及科研院所、教育机构迁入西康地区,产业工人、知识分子等新兴社会阶层的兴起,为该区城市带来新的发展机遇。
人员内迁所带来的资金、技术以及劳动力的内迁,使人口城镇化与经济城镇化形成良性互动。就工人群体而言,抗战全面爆发以后,随着大量工厂的内迁和新设,西康地区的工人数量迅速增长。据统计,1939 年,川康已有盐业、丝业、印刷、机械等产业工人10 余万。[21]从民国三十五年(1946)康定《西康国民日报社》印刷工人组织的罢工运动即可看出,当时康定的产业工人群体已相当庞大且有力,能组织工会,能罢工。除产业工人外,苦力工人和手工业工人的数量也有增加,特别是随着政治经济文化重心的西移,机关、工厂、学校及私人住宅的兴建,建筑工人急剧增加。如1938 年初修川藏公路时,“内地来了一万二路工”[22];1938~1939年,西昌修建小庙机场,动员当地彝、回、汉等族民工5000多人参加;修筑乐西公路第一期工程,先后征调民工约14万人;1942年,理塘和甘孜的军用机场即征调了3000名藏民参与修建。[23]又如西昌“从事纺丝粗加工的城乡妇女有数千之多”[24]。同时,随着城市人口的增加,城市服务工人如理发工、挑水工和肩舆工等也多有增加,“仅西昌全城的大车工人就要1000多名”[25]。同时,随着商人群体的扩大,新式商业手段逐渐引入传统商帮,很大程度上推进了传统商帮向新式企业的过渡,促进城市经济繁荣。以茶帮而言,省府成立后,政府即组织雅属茶叶改良委员会,创设茶厂,指导茶商组设康藏茶叶股份有限公司,改良包装,检验品质,评定等级,集中运销至边地及国外,推广销路,推进雅茶之改进。就知识分子群体而言,企业家薛明剑即随无锡允利化学厂同迁至康定;内迁的水利专家先后踏勘了四川、贵州、西康、云南等8 省的50 多条河流,并在西昌的东河等地建起水力发电站。
新中国成立初期,西南大行政区,除西藏尚待解放外,共辖川东、川西、川南、川北四个行政区与云南、贵州、西康三省和重庆直辖市8 个单位。为了更好地实现民族区域自治和促进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西南民族地区的行政区划得到大力调整。其中,西康地区历经了省会迁移、民族自治区建立、省制撤销等重大事件,完成了特殊历史时期的阶段使命并开启新的发展历程。
第一,民族区域自治与城镇化发展互为支撑,西康城市成为维护西南民族地区稳定与发展的重要支点。首先,为稳定川边局势,迁省会至雅安,增设县级城市建制。1950 年5 月,在雅安市设立了西康省最高行政机关——西康省人民政府;1952年9月,在雅安专区置石棉、米易2县;1955年3月,将乐山地区的雷波、峨边、马边县划入凉山临时军政委员会。其次,西康省境内各少数民族地区推行区域自治或建立联合政府。依据《共同纲领》等文件精神,中国政府在少数民族聚居区域建立区、州、县三级地方民族自治行政单位,1950~1952 年,西康省藏族、凉山彝族自治区相继成立自治区人民政府分别设于康定、昭觉。此外,在已经成立的范围较大的自治区内汉族特别多的区域与几个民族杂居而尚未建立联合政府的地区成立民族民主联合政府,如藏族自治区境内的泸定县,盐源的金矿地区等。再次,撤销省制,西康省原行政辖区划归四川省与西藏自治区管辖。1955年9月,按照全国人大的决议,撤销西康省建制,将西康、四川两省合并,而原属西康省的金沙江以西地区划归筹建中的西藏自治区。
第二,康藏公路通车等交通变迁使西康地区各城市之间联系加强,对外通达度也大大提高,有利于经济资源流动,促使沿线城镇贸易发展迅速。1954 年由西康省贸易公司运往西康藏族自治州的工业品和茶叶等物资数量,比1951 年多3 倍以上;从西康藏族自治州运往内地的土、特产品,1950年只14种,1954年已增加到100多种。[26]以炉霍县为例,1952年7月,国营贸易公司正式开业,出售藏胞急需的茶叶、黄烟、布匹等,大量收购从前滞销的麝香、虫草、羊毛等土特产,这个新集镇变成了炉霍县第一个繁荣的商业区。
西康地区的自然环境、历史背景与民族结构具有独特性和复杂性。20 世纪上半叶,在较短时期内经历政治制度巨变,其社会人文、经济环境等都随之发生改变,其传统发展轨迹被打乱,逐渐开启早期现代化进程,步入工业社会。西康城镇承载和集中体现该区的变迁,在雪域、农耕文明与早期现代化的交错影响下,展示出与中国其他地区城市迥然相异的发展轨迹。
地缘政治格局可以很大程度上决定区域、城市的行政地位、规模以及发展前途,是影响区域与城市发展的重要因素。前近代时期,不仅被中央王朝视为西陲,以拉萨为中心的西藏地方政府亦将其看作边地,对内对外交通极为不便,政治、经济和文化都极为落后。然而,近代以后,居于川、藏、滇、青、甘五省接合部的西康地区在中央政府治藏的战略布局中都具有“桥梁”“依托”和“纽带”的作用,地理区位与不同时期的地缘政治环境共同演进,影响城镇化变迁进程。
晚清民国时期是西康区域与城镇第一次具有飞跃性发展的历史阶段。在清末西南边疆危机、日本侵华战争所引发的中华民族危机中,西康先后作为“内固蜀省、外拊藏疆”的西南内陆边防要地与抗战民族复兴根据地,其重要性比以往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都更为凸显。清末边疆危机时期,西方列强将势力渗透到中国西藏地区,正如James Leibold 描述:“这块未开发的宝地(西康)吸引着各方帝国主义势力贪婪的眼球”[27]。由此,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认识到西康的重要地位,“有西康可以谋西藏,无西康则川滇之藩尽撤,更无论于西藏也”[28],而西康民众的“国家”意识也极大增强。赵尔丰营边,改变了千百年来康区的发展模式,川边康区的城市设置便历经了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西康区域城镇化之路开启,是中国近现代地缘政治格局变迁的结果。晚清以后,中央政府不断通过改革地方行政制度来改变西康的边缘地位,经过30余年的发展,推动了该区从边地到府县,从特别区到建立行省。从康区省制对城市影响来看,1939 年西康建省,从羁縻、土司制度过渡到行省制度,行政辖区范围最终确立,不仅城市建制得到调整和升格,国民政府更将各种现代化制度大规模引入西康城市,使其行政组织得到进一步加强,进而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引导西康城市社会走向早期现代化。抗战爆发后,西康以建省为标志成为中国大后方建设的核心组成部分,而该区省会—区域中心城市—县级城市的区域城市体系也逐渐形成。在中央政府和各级行政力量推动下,西康政治、经济、文化等各项事业的发展得到更多的助力,推动了该区域“边地腹地化”、区域城市化和城市早期现代化之路,成为中国西南内陆重要的经济、文化中心。故而,近代西康区域与城市的变革既是现代汉藏关系的缩影,也是中国近代政治跌宕起伏的见证。
新中国成立后,西康地区被赋予新的历史任务,城镇化变迁与国家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并行,历经从城镇数量的量变到城镇化发展质变的转型。虽然西康省制被撤销,但其辖区城镇得到了中央人民政府与四川省、西藏自治区地方政府的多重支持,更好地承担起维护汉藏羌彝等民族团结与区域社会稳定繁荣的使命。
历史上中国长期实行集权统治,城市发展对于政治和制度有强烈的依赖性。晚清民国时期西康城市的发展则与中央政府的制度安排有着直接的关系。西康建省不仅是行政建制上的调整和升格,即由原来的“川边道”和“西康特别行政区”提升为“西康省”,更是晚清以后中央政府推动内地与边疆地区政治制度一体化的成果与“边地腹地化”的政治行为。因此,以西康省为单位的城市体系在国家行政力量的安排下短时间内形成,推动了以康定、雅安、西昌为中心的区域城市体系的发展。西康城市的行政建制得以确立,政治地位提高,首要表现为代表中央的政权机构陆续在西康重要城市建立,并不断调整扩充,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即是委员长西昌行辕与国民党西康省党部的设立。同时,随着新县制推行,西康省各县行政等级得以立定,如雅安、西昌、会理被定为一等县,其他县级城市的基层治理也得以加强。
但需要指出的是,西康城镇化进程是国家政治行为的推动,非产业经济发展的结果,其城市普遍发育程度不高,经济与人口规模也普遍落后于相同行政级别的城市。就人口规模而言,康定作为西康省会,在1946年人口达到顶峰,即36797人[29],但同一时期四川省会成都为749900人[30],贵州省会贵阳为284504 人[31],云南省会昆明为303028 人[32],总体上人口规模均远远超过康定。就经济规模而言,虽然抗战时期西康城市新式工业的建立从根本上改变了经济结构,但厂矿数量较少,规模亦小。据经济部统计,1942 年时国民政府控制的19 个省市之中,西康省有7 家重要民营工厂,排名17 位[33]。以电力工业为例,1941年,西康省建设厅在工商业中心雅安县城建火力发电厂,以一台木炭瓦斯发生炉和两台15马力的汽车内燃机带动12千瓦直流发电机发电,但仅供西康省干部训练团照明;康裕公司雅安水电厂也于1942年通电,但“发电机仅为50千瓦,发电量小”;1944年,西康省政府经营的康定水力发电厂正式建成发电,容量500千瓦。
近代以后,在中央政府的支持下,大量政治、经济、文化资源聚集西康,以推动省制建设为中心,以经济产业发展为依托,不断提高区域内外生产要素及商品的聚集与流动,加强多民族文化交流与融合,区域与城市均发展迅速。
其一,西康省藏族区域与城市发展程度明显领先于其他藏族地区。晚清民国时期的西藏社会,包括卫藏、安多、康藏与云南藏区,在主体上仍沿承着明清以来政教合一的土司与封建农奴制度。唯有四川藏区,即康区,在近代以后改土归流并建立西康省,纳入了中国内地统一的行省建制,由中央政府直接管辖,其政治、经济、文化制度均已发生了重大变迁。康定成为中国行政体系中第一个藏族地区的省会城市,其行政级别等同于成都、西安等其他省会城市,城市辐射与聚集力大大提升。此外,宁雅两属划归西康省,汉藏融合进一步深入,昌都、雅安、西昌作为区域中心城市,带动西康其他城市的发展。
其二,抗战时期西康省的地理区位优于晚清民国中央政府在边疆地区建立的其他行省,为城市发展提供了稳定的政治社会环境。近代以后,为抵御外来侵略,化解边疆危机,中央政府先后在边疆地区建立了新疆省(1884)、台湾省(1885)、青海省、察哈尔省、热河省、绥远省(1928)以及西康省(1939),以巩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从横向比较来看,随着抗战国民政府政治中心西移,西康省一跃成为大后方的支点,相对地理区位优势十分凸出,明显优于其他新建行省,为该区城市发展提供强大的动力。从政治地理位置上看,胡焕庸指出,西康地区“僻处西南,在过去一向被视为边鄙之地,很少有人加以注意,自从抗日战争起,国府西迁,重庆定为行都,川康因此变为畿辅要地”[34],西康省成为当时新建行省中距离国家政治中心最近的一个。同时,国民政府采取以“西南为中心,先西南后西北”的发展方针,处于西南大后方的西康省不仅是民族复兴根据地,也是国家战略发展的核心区域之一。从经济地理位置上看,西康与当时国家经济中心的距离也大大缩短,以康定、雅安、西昌为首的重要城市与大后方重庆、成都等经济中心城市联系密切。而众多全国性的经济组织、团体和著名经济界人士也荟萃西康,如中国西南实业协会即为上海、香港等地实业界人士为谋西南地区的建设而发起,总会先设于重庆中四路98 号,后于西昌建立有分会,以“集合工商农矿金融各业,协助开发川、康、滇、黔、桂、湘等省资源,增进后方生产,巩固抗战力量”[35]。从军事地理位置上看,抗战时期西康远离东、中部主战场、沦陷区,城市遭遇战争破坏程度较小。日本侵华战争对中国东、中部城市进行炮击和空中轰炸,导致城市居民被大量屠杀,经济被摧毁,街道、建筑多遭毁坏。据湖南省不完全统计,“全省78个市县就有
60个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36];东北四省、台湾地区更是沦为殖民地,日军基于“以战养战”的需要,对城市进行破坏性的掠夺。[37]与之相较,西康城市居于大后方,社会状况相对稳定,除1941年日机轰炸雅安机场、西昌小庙机场外,其他大部分城市在整个抗战期间未遭到严重的破坏。
20 世纪上半叶是西康地区城镇化起步并第一次具有飞跃性发展的历史阶段。晚清民国时期,从西南边疆危机到日本侵华战争爆发,中国内外交困,民族危机空前,位居西陲中心的西康区位优势凸显,西康先后作为“内固蜀省,外拊藏疆”的西南内陆边防要地与民族复兴根据地,建立行省。其中,川边康区的城市设置更是历经了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而在中央政府行政力量推动下,西康城市各项事业的发展得到更多的助力,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建设力度也不断加大,推动了西康区域“边地腹地化”、区域城镇化和城市早期现代化之路。新中国成立以后,西康城市承担起新的历史使命,是藏、彝等少数民族地区维稳的基础、发展的引擎,城镇化与少数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并行,推动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式的城市社会结构。总之,从清末到新中国初期,西康地区城镇化变迁展现了近代以来中央政府经略边地思想的历史转型,而其城镇化发展也有突出的多元民族聚合性,体现了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历史大势。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