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户籍管理制度探析

张 旭 郑红翔

（①中山大学历史学系 广东广州 510275 ②西北大学丝绸之路研究院 陕西西安 710069）

吐蕃扩张时期，在藏兵于民的兵制支配下军民身份转化尤为频繁，行政区亦是兵员储备区。行政区内完备的户籍管理制度，为征调兵员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条件。学界对吐蕃户籍制度的研究，集中在对蕃治敦煌和西域等区域户籍模式的探讨。金滢坤先生探讨了吐蕃治理下敦煌地区的户籍制度。［1］陆离先生探讨了吐蕃治理下，敦煌地区的部落设置问题。［2］于巴赫（HelgaUebach）先生探讨了吐蕃户籍管理记录册及纸张的应用等问题。［3］然而，学界对吐蕃户籍管理制度的研究则相对较少。本文在考察藏汉史料的基础上，重构吐蕃户籍管理的程序化措施，如清查户籍、记录户籍册等问题。

一、户籍管理

吐蕃藏兵于民背景下的士兵征调，需要完善的户籍管理体系，包括清查户籍、制作户籍册等，以便及时依据户籍信息选择适宜部众入伍。吐蕃配置专职官员，负责户籍清查及登记事宜。吐蕃户籍登记册详细记录户主的信息，并以此作为征调兵员的依据。

（一）户籍

藏文史料中，提及吐蕃户籍清查制度时用语为“ཕོ་ལིསྦྱོས་བོགྱེབྱིས”。王尧、陈践先生将此术语译作“征集青壮户丁”。［4］黄布凡、马德先生亦将此术语解读为“青壮丁”。［5］杜晓峰（Brandon Dotson）先生在其著作中已阐明，藏文术语ཕོ་ལིསྦྱོས是指人口普查。［6］尽管杜晓峰先生释读出此术语的含义，但在翻译ཕོ་ལིསྦྱོས时，用词为“青壮年男丁（male able-bodied adults）”。［7］

乌瑞（Géza Uray）先生对术语ཕོ་ལིསྦྱོས做出字面化解释“父系证明凭证”。［8］藏文ཕོ是组成藏文单词的基本词素，本身具有含义，指“父系直系男性亲属”。现在藏文中ཕོ保留“父亲”的含义。［9］藏文ལིསྦྱོས表示“年、年代、公告”，古今同义。术语ཕོ与ལིསྦྱོས结合，是指以父系为主导的家庭证明，即户籍。术语ཕོ་ལིསྦྱོས意为“户籍”，在敦煌古藏文写卷中引申义为“清查户籍”。

蕃占时期，吐蕃直接管理吐谷浑，包括清查户籍和征兵。吐谷浑部众成为吐蕃军队的储备实体，适宜部众应征入伍。敦煌本《吐谷浑邦国纪年》（IOL Tib J 1368）第20 行鸡年（709）：“[མུན་མགབྱི]རྐངོ་ཏོསྦྱོ[ན]དངོ་[ཕོ་ལིསྦྱོས]་རྩིབྱིས་ཆསྐྱེད་པོསྦྱོ།（征调［应募者］与［户籍］大清查）”。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IOL Tib J 750）狗年（734）：“འི་ཆའིབྱི་ཕོ་ལིསྦྱོས་བོགྱེབྱིས།（［清查］吐谷浑之户籍）。”《吐谷浑邦国纪年》鸡年（709）记事提及征调和大清查，省略了征调对象“མུན་མགབྱི（应募者）”，省略了大清查对象“ཕོ་ལིསྦྱོས（户籍）”。术语རྩིབྱིས的含义为“清查、统计”，现在藏文中保留“计算”的含义。［10］《吐蕃大事纪年》狗年（734）记事中短语ཕོ་ལིསྦྱོས་བོགྱེབྱིས།为简写，意为清查户籍，省略了动词“རྩིབྱིས（清查）”。据此，清查户籍的完整藏文表达为“ཕོ་ལིསྦྱོས་རྩིབྱིས་བོགྱེབྱིས།”。

吐蕃清查户籍，是为区分军户与民户，为兵员征调的前期准备。征兵和清查户籍，是一体化行政措施。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鸡年（673）：“འིབྲིསྦྱོག་མཁསྦྱོས་ཆསྐྱེན་པོསྦྱོ་བོགྱེབྱིས……མུན་མགབྱི་རྐངོ་ཏོསྦྱོན་བོགྱེབྱིས།ཕོ་ལིསྦྱོས་བོཀུག།（对牧区实行大行政管理……征调应募者，［查验］户籍）。”羊年（743）：“ཕོ་ལིསྦྱོས་གྱེབྱི་བྱངོ་བུ་བོསྦྱོརོ……སྐྱིབྱི་རྣམསུ་རྒོསྦྱོད་གཡུངོ་གྱེབྱི་ཕོ་ལིསྦྱོས་ཅེསྐྱེན་པོསྦྱོ་བོཀུག།（在央地清查户籍……大规模清查畿地武士（军户）和驯奴（民户）之户籍）”。鸡年（673）记事显示，吐蕃为征调应募者，查验户籍。羊年（743）记事显示，清查央地户籍，区分畿地的军户和民户，为兵员征调提供依据。

吐蕃清查户籍的主要目的，是掌握辖区内的部众信息，区分军户与民户，为选择应募者入伍提供依据。吐蕃清查户籍，统计辖区内的部众及适宜的应募者，判断辖区内储备的军事力量，及能够为军队输送新军的规模。征调应募者需要户籍清查结果，而户籍清查意味着征调应募者入伍。

（二）括户

吐蕃户籍管理的重要举措是清查户籍，括检隐匿户口，确保有稳定的兵员与税赋来源。户籍清查官员登记清查结果，汇集成册以待备查。户籍册明确记载户主信息，当局以此作为征兵等事务的依据。

吐蕃清查户籍括检户口的官员，称为佥牟使。吐蕃陷落敦煌后，派遣官员清查户籍，行使管辖权。P.3774《丑年十二月沙州僧龙藏牒》：

口口至阎开府上，大番兵马下，身被捉将，经三个月，却走，来在家中潜藏六个月。齐周谘上下，始得散行。至佥牟使算会之日，出钿贝镜一面与梁舍人，附在尼僧脚下……（一）大兄初番和之日，齐周父脚下附作奴。后至佥牟使上析出为产，便有差税身役，直至于今。①P.3774《丑年十二月沙州僧龙藏牒》。详见：http：//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h.a4d?uid=59985827;recnum=61184;index=4.

池田温先生指出，文书落款处的“丑年十二月”为821 年。［11］文书是诉讼牒文，僧人与其大兄的财产分割协议。文书追溯齐周的家族史及财产的变动情况，阐明家族财产数额和相应的归属问题。

陈国灿先生指出，佥牟使算会是指人口清查。［12］佥牟使清查户籍之际，户主给梁舍人一面镜子，将括检出的人口，放到尼僧名下。文书中的“后至佥牟使上析出为产”，是指齐周父亲的奴隶，被佥牟使核查而成为独立户口，要承担差役赋税等。此记载反映出佥牟使核实户籍，括检隐匿户口的事实。吐蕃清查新占领区的户籍，括检隐匿的户口，重新造册登记。佥牟使是清查户口的官员，职权为括检户口，并登记造册。

陆离先生依据藏汉对音规律，指出ཁྲིམ།的谐音为佥牟，佥牟使相应的藏文拼写为ཁྲིམ་པོ།。［13］佥牟使为中下级官员，地位低于小守门官（བྱུངོ་འིཚཛོ་ཆུངུ）。PT 1089 文献显示，小守门官、审查官（ཆསྦྱོས་གྱེབྱི་རྩིབྱིས་པོ）、佥牟使（ཁྲིམ་པོ）。王尧、陈践先生于著作中对译ཁྲིམ་པོ།时，采用字面含义译作“简牍文书官”。［14］吐蕃时代，主要的文字载体简牍木片，藏文拼写为ཁྲིམ།。《旧唐书》卷196《吐蕃上》：“无文字，刻木结绳为约。”［15］吐蕃时代，简牍木片依然是重要的文字载体，包括户籍信息等，记录在简牍木片之上。户籍统计官也称为简牍文书官，即佥牟使。

吐蕃清查户籍的官员，为佥牟使，主要职责是查验、登记户籍。吐蕃清查户籍，登记户籍信息的载体为简牍木片。佥牟使在简牍木片之上，记录部众户籍信息。简牍木片上以墨笔记录信息，可重复使用。新疆出土简牍存在刮削的痕迹，说明简牍木片的再次使用情况。书写户籍信息的简牍木片，称为红册。

二、红册

吐蕃红册是清查户籍之后，记录部众信息的户籍册。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记载，户籍红册藏文拼写为ཁྲིམ་དམརོ་པོསྦྱོ།，字面意为“红色简牍木片”。学界对此术语的字面意释读较为一致。王尧、陈践先生译作“红册”；［16］黄布凡、马德先生译作“红册”，并与译文之后注解为“建禁卫军”；［17］杜晓峰先生译作“男丁红册（a red tally of the men）”。［18］

吐蕃户籍册以红色相称，是习惯性表达，无实际含义。吐蕃时代有尚红的传统，习惯自称“赤面人”“赭面人”，习惯在面颊上涂抹红色。［19］户籍册以红色称谓，是为表达文件本身的重要属性，与颜色本身没有联系。吐蕃之后出现宗教史著作，《红史》《新红史》，甚至《青史》《白史》等，与颜色本身亦无特殊联系。新疆古藏文简牍木片，部分简牍一面刷成红色，但其记录的内容与其他简牍并无根本上的不同。①大英图书馆收藏，编号为IOL Tib N 1107(M.tagh.006)、IOL Tib N 1541(M.tagh.a.Ⅱ.0065)等简牍木片一面刷以红色，其内容提及“大麦”等词汇。

吐蕃清查户籍的官员用简牍木片制作户籍册，据实记录户籍清查结果。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虎年（690）：“མུན ་ མགབྱི་ རྩིབྱིས་ མགསྦྱོ་ བོགྱེབྱིས……རྩིངོ་ཆསྐྱེན ་ཕོསྦྱོའིབྱི་ཁྲིམ ་དམརོ་ པོསྦྱོ་ བོཏོབོ་ ཕོ།（为应募者制定条令……并制作大藏地区之红册）”，龙年（692）：“ཁྲིམ་དམརོ་པོསྦྱོ་བོཏོབོ།（制作红册）”，马年（718）：“དགས་པོསྦྱོའིབྱི་ཁྲིམ་དམརོ་ཕོསྦྱོ་བོཏོབོ།（制作达布之红册木牍）”。虎年（690）记事信息相对完整，为应募者入伍制定相关条令，随后是制作户籍册，为征兵做好前期准备。然而，龙年（692）、马年（718）记事，显示吐蕃制作户籍红册，而省略了征调兵员的相关的信息。吐蕃红册的主要功用是摊派兵役、识别部众身份的户籍数据库。

吐蕃当局清查户籍制作户籍红册，建立部众信息库，以备当局查验。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猴年（708）：“སྐུ་སྲུངོས་གྱེབྱི་ཁྲིམ་དམརོ་ཕོསྦྱོ་བོརྩིབྱིས།（查验王室护卫之红册）。”记事中仅提及查验红册，而无其他信息。吐蕃当局清查户籍、制作红册，建立完备的部众信息库。吐蕃当局查验红册的目的是选择适宜部众入伍。吐蕃千户区级行政单位中，设置有王室护卫千户区。［20］此处记载查验王室护卫红册，指查验王室护卫千户区的户籍，以选择适宜应募者加入王室卫队。

吐蕃制作红册和查验红册，为分区域进行。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虎年（690）记事显示，制作大藏地区的红册；猴年（708）记事显示，查验王室护卫红册；马年（718）记事显示，制作达布地区红册。吐蕃建立在户籍之上的征兵，同样分区域进行。吐蕃按户征兵施行分区轮休制，同一区域征调兵员之后，有一段休养生息的时期。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兔年（691）：“ཞུགས་ལིསྦྱོངོ་[ཁྲིམ]དམརོ་པོསྦྱོཨེསྐྱེ་རྐངོ་ཏོསྦྱོན་བོགྱེབྱིས།（查验晓拢之征调红册）”，鸡年（709）：“རུ་ལིགབྱི་ཞུགས་ལིསྦྱོངོ་[ཁྲིམ]དམརོ་ཕོསྦྱོ་བོཏོརྩིབྱིས།（查验茹拉之晓拢红册）。”兔年（691）提及的征兵红册与鸡年（709）提及的红册，是指查验平民户籍，为征调应募者提供数据信息。此处两条记事显示，吐蕃查验茹拉下级行政单位晓拢的户籍红册。

学界对短语ཞུགས་ལིསྦྱོངོ་དམརོ་པོསྦྱོ།的释读意见，尚未完全达成共识。杜晓峰先生解释该术语与火有关，故释读为“烽火台”。［21］陈践先生从时间、地理、语音、语义等方面，解释该术语译作“烽火台”的不适宜性；并构拟术语的意涵，诠释为“右侧有火洞用朱笔书写御林军人名之木牍”，指出御林军是保护赞普和王室成员的特种军，一人一牍朱笔书写。［22］然而，猴年（708）年记事提及“查验王室护卫之红册”。王室护卫是守卫赞普及王室成员的御林军，王室护卫千户区是御林军储备区。王室护卫千户区内的部众户籍册，依然是红册。王室护卫红册，在形制上与其他地区的红册相同，没有使用专属词汇指代，亦无特殊规制。因此，该术语并不是专指“御林军之红册”。因鸡年（709）记事提及རུ་ལིགབྱི་ཞུགས་ལིསྦྱོངོ་།（茹拉之晓拢），故ཞུགས་ལིསྦྱོངོ་།是地名，茹拉的下级行政单位。敦煌古藏文文书为抄写本，因抄写员疏忽，丢失字词的现象多有发生。本文重构术语ཞུགས་ལིསྦྱོངོ་དམརོ་པོསྦྱོ།为ཞུགས་ལིསྦྱོངོ་ཁྲིམ་དམརོ་པོསྦྱོ།，意为晓拢地区之户籍红册。

吐蕃红册是普通部众户籍登记表，记载普通部众的详细信息，以反映普通部众的服役能力为主。吐蕃红册是当局摊派税赋差役的依据。吐蕃查验红册的主要目的，是为掌握辖区部众的信息，从普通部众中挑选适宜入伍者，编入军队备战。

吐蕃时代，当局对所辖部众的户籍信息，具有详细的登记册。户籍册详列户主的氏族和名字，包括妻子、儿女、财产等信息。新疆出土众多简牍实物中，包含吐蕃时代的户籍红册。新疆简牍王尧编号173：“འིབྲིསྦྱོ་འིབྱི་རོསྦྱོངོ་ལིབྱིངོས་ཡུལི་བོཟོངོ།（没卢氏戎岭宇桑）”，王尧编号174：“འིསྐྱེ་བོམ་ལིསྐྱེགས་ལི་འིབྲིསྦྱོ་སྲབྱིངོ……ཞབྱིག་མཆབྱི……（埃巴木列有没卢氏女子一名）”，王尧编号177：“གསས་ཀསྦྱོལི……འིདུས་ལི་དསྦྱོརོ་གསུམ། འིཁསྦྱོན་གྱེབྱི་གླེསྐྱེའུ་ཞབྱིངོ་དསྦྱོརོ་ག……（悉高尔……弩田三突。昆氏之水中干地田……突）”。①此处藏文简牍，采用王尧先生编号。参见：王尧.王尧藏学文集（卷三）[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2：69-71，206-207.简牍173，记载户主的氏族名和个人名；简牍174，记载户主人名和名下的仆从；简牍177，记载户主拥有田地数额。

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猴年（744）记事显示吐蕃使用纸张，并将户籍红册誊抄到纸张之上。吐蕃占领敦煌之后，推行户籍括检之策，而户籍信息记录在纸张之上。S.3287v《子年百姓氾履倩等户籍手实牒》第11-20行：

11.户索宪忠 妻阴 男远远 男顺顺女拓 娘出度

16.右通前件新旧口，并皆依实，如后有人

17.讫告，括检不同，求受偷人条教，请处分

18.件如前，谨状

19.子年五月 日百姓索宪忠

20.左二将

21.午年擘三部落依牌子口户氾国弥死妻张念念在男住住在②S.3287v《子年百姓氾履倩等户籍手实牒》详见http：//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h.a4d?uid=17019118721;recnum=8241;index=1.

李正宇先生考证，文书中的子年为808 年。［23］文书为蕃治敦煌期间统计记录的户籍册。文书第11 至19 行为索宪忠的户籍登记表，自第20 行始，为氾国弥户籍登记表。文书第16 行“右通前件新旧口，并皆依实”，说明吐蕃进行不止一次的户籍登记；第17 行“括检不同”，第21 行“依牌子”，是指依据户籍册，核对括检新旧及隐匿户口。牌子是户籍牌，是简牍木片户籍册的衍称。户籍表详细记载户主姓名、所属部落，写明妻子儿女、奴仆等信息。

S.3287v为抄写件，包含了氾履倩、索宪忠等多户信息。由此说明，抄写员所依据的抄写底本同在一处。蕃治敦煌期间，能够清查辖区内的户籍，并有大量户籍册留存的机构，唯有吐蕃当局。吐蕃户籍登记表，并非户主持有，而是当局持有的户籍存档。

三、白册

吐蕃清查括检户籍、登记户籍信息的主要目的是征兵。吐蕃当局依据户籍登记信息，征调适宜部众入伍。吐蕃从平民中选择适宜部众编入军队，需查阅户籍红册，挑选部众，编入军队白册。

（一）征兵

在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中，རྐངོ་ཏོསྦྱོན།与མུན་མགབྱི།连用，组成短语མུན་མགབྱི་རྐངོ་ཏོསྦྱོན་བོགྱེབྱིས།。学界对该词组的释读，聚焦在对术语མུན་མགབྱི།的理解尚有争论，未达成一致。王尧、陈践先生译作“征调后备军”，［24］黄布凡、马德先生译作“征集暗军（后备军）”，［25］杜晓峰先生更为直接译作“遴选士兵（selection of soldiers）”。［26］

吐蕃时代，军政合一，行政单位亦是兵员储备单位。行政区划为征调军队而设，如翼区下设千户区，既是行政单位也是军队储备单位。翼区设置翼长，千户区设有千户长。军队出征时，翼长和千户长是本部军队的将领。武内绍人指出，每千户区下设有百户区，每百户区为五十岗（ལིངོ་བོཙཛོ་རྐངོ）。［27］百户区内部的单位为岗（རྐངོ）和屯（འིཏོསྦྱོན།ཏོསྦྱོན）。王尧先生亦指出，每岗为两户部众，二岗为一屯。［28］两个表示数量单位的名词，岗和屯成对出现组成新的词汇岗屯，发生名词动化现象，则具有“征发、征调、遴选”的含义。山口瑞风先生认为，རྐངོ་ཏོསྦྱོན།是从团队或群体（རྐངོ）中取出（འིདསྦྱོན།བོཏོསྦྱོན）”，故将其译为“征兵”。［29］在现代藏文中，词组རྐངོ་ཏོསྦྱོན་གྱེབྱིས།相当于བོདམ་པོ།，原始含义为“选择”。［30］在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中，岗和屯成对出现，意为按照岗屯编队，本文译作“征调”。

由于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为抄写本，时常省略语句成分。例如，词组མུན་མགབྱི་རྐངོ་ཏོསྦྱོན་བོགྱེབྱིས།常简写为རྐངོ་ཏོསྦྱོན་བོགྱེབྱིས།。藏文术语མུན་མགབྱི།与རྐངོ་ཏོསྦྱོན།（征调）连用，前者成为征调的对象。在现在藏文中，མུན意为“黑暗”；而མགབྱི应修正为དམག，意为“军队”。藏文术语མུན་མགབྱི།，是隐喻表达，意为处于储备状态的军队，隐藏于平民中的军队。本文延续国内学界前辈的释义“后备军”，为使译文便于理解，译作“应募者”，指达到应编入伍条件，能够参军作战的部众。

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多处记事，以རྐངོ་ཏོསྦྱོན།（征调）代替མུན་མགབྱི་རྐངོ་ཏོསྦྱོན།（吐蕃征调应募者）。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猪年（735）：“འིསྦྱོ་ཡུག་དུ་ཆབྱིབོས་སྡེསྐྱེ་བོཞབྱི་བོཙན་པོསྦྱོ་སྤྱིན་སྔ་བྲིབྱིམསྟསྐྱེ།[མུན་མགབྱི་]རྐངོ་ཏོསྦྱོན་བོགྱེབྱིས།（四个骑兵团于伍祐接受赞普检阅，并征调［应募者］）。”此条记事中提及“征调”，而省略了“应募者”，即以རྐངོ་ཏོསྦྱོན།代表征调应募者，省略了མུན་མགབྱི།，其完整表达为མུན་མགབྱི་རྐངོ་ཏོསྦྱོན།。该术语的含义是将平民身份者，以རྐངོ་ཏོསྦྱོན།（岗屯）为单位进行编队，即征调应募者入伍。

编入岗屯组织的应募者，完成身份的转化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士兵。敦煌本《吐蕃兵律残卷》第

73-75行：“མུན་དམག་དྲ་མ་དྲངོསྟསྐྱེ། དགྲེའི་ཡུལི་འིཇབྱིགས་ས་ཤབྱིག། དུ་ཁྲིསྦྱོས་འིདསྐྱེབོས་ན། གསྦྱོམ་གྲེམ་བོརོ།རྡུལྡོ་ཏོསྐྱེ།གྱུལི་ཏོབོས་དངོ་ཚམ་བུརོ་ཏོསྦྱོབོ་ཤབྱིག་རུལྡོ་ཏོསྐྱེ།（士兵出击，若在敌方凶险之地设置陷阱，忌散漫布阵，应做好阵势，集结兵力）”文书为吐蕃军规条令，指导军队演练破敌之策的兵法兵律典章，以教导新编入军队的应募者练习出击作战为目的。此处含义为，吐蕃对新编入军队未曾受过军事训练的应募者，遵照兵法的指导进行演练。

藏文术语མུན་མགབྱི།，指代应募者、新兵，更多的是指普通士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蛇年（729）：“བློསྦྱོན་སྐྱིསྐྱེས་བོཟོངོ་ལྡོསྦྱོངོ་ཙབོ་ལིས་སྩོསྦྱོགས་པོས། མུ་ལིསྐྱེ་ཅུ་ལིསྐྱེརོ་གཡུལི་སྤྲོདསྐྱེ་རྒྱ་མངོ་པོསྦྱོ་བོདུངོས……མུན་མགབྱི་སྣོསྦྱོན་གསྦྱོད་བོརྩིབྱིས། དམག་དྲུ་གུ་ཡུལི་དུ་དྲངོས་ཕོ་སླརོ་འིཁསྦྱོརྡོ།（论[末]结桑东则布同其他人奔赴木垒九垒战场，杀获许多唐军……查验士兵伤亡与余众。发兵[西]突厥）。”文中阐明，吐蕃于当年夏季同唐军作战，尽管获得胜利，但也造成大量士兵减员。因此，冬季再次出征之前，统计伤亡士兵和有作战能力的士兵，以确定征讨突厥的战役规模，及需要重新征调兵员的数量。因此，文中的མུན་མགབྱི།，是指底层普通士兵的伤亡，而不是军官或担负特殊任务的军队。

藏文术语མུན་མགབྱི།，字面意为“暗军”，是指应募者或普通士兵。所谓的“暗军”并非吐蕃军队中特殊的兵种，如有学者将其释读为“先锋军”或“奇袭军”。［31］术语རྐངོ་ཏོསྦྱོན།原始意为部众的编组单位，随着词汇的发展，发生名词动化现象，意为“征调”，征调应募者。在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中，词组མུན་མགབྱི་རྐངོ་ཏོསྦྱོན་བོགྱེབྱིས།常简写为རྐངོ་ཏོསྦྱོན་བོགྱེབྱིས།，字面意为征调。藏文短语མུན་མགབྱི་རྐངོ་ཏོསྦྱོན་བོགྱེབྱིས།意为依据平民户籍红册，选择适宜部众入伍。

（二）征兵册

吐蕃官方制作的平民户籍册称为红册，是为征兵的依据。被征调的应募者，身份已非普通部众，会有独立的兵员记录册，称为白册。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猴年（744）：“དམག་མྱིབྱི་ཁྲིམ་སྐྱི་བོརྩིབྱིས……བོཙན་པོསྦྱོ་བོཀས་ཁྲིམ་དམརོ་པོསྦྱོ་ཤསྦྱོག་ཤསྦྱོག་སསྐྱེརོ་པོསྦྱོ་ལི་སྤསྦྱོས།（查验军队白册……根据赞普诏令，将红册誊抄在黄纸上）。”白册之前的修饰语，为表示军队的术语“དམག”，短语“དམག་མྱིབྱི་ཁྲིམ་སྐྱི།”的含义为“军队白册”。此处提及查验军队白册，暗示军队姓名册是独立的信息册。

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猴年（744）记事显示，查验军队白册之后，将红册誊抄到纸张之上。吐蕃在改用纸张之前，红册与白册是并行使用的，即红册与白册记载不同内容的名册。普通部众的户籍为红册，军队名册为白册。①金滢坤先生认为，红册和白册同为户籍册。于巴赫先生认为“白册”（ཁྲིམ་སྐྱི།）是写在纸上的记录。参见：金滢坤.吐蕃统治敦煌的户籍制度初探[J].中国经济史研究，2003(1).HelgaUebach，From red tally to yellow paper：the official introduction of paper in Tibetan administration in 744/745，Tibetan Studies in Honour of Samten Karmay，Part I，Revue d’Étusws Tibétaines 14，2008，pp.57-69.红册和白册为形制相似的简牍木片，以墨笔书写信息。简牍木片一端有孔，方便绳索串联成册。［32］纸张普及之初，将红册记录转到纸张之上。征战士兵为求实用，依然使用简牍木片，作为记录士兵信息的名册。吐蕃统治敦煌时期，纸张已广为普及。红册与白册记录，以纸张代替。

敦煌本《原籍表》为藏文写本残卷，朱墨两色笔混合书写。文书编号IOL Tib J 1360(A)，原斯坦因编号ch.73.XV.10.fr.12，收藏于英国伦敦印度事务部图书馆。文书是吐蕃统治敦煌时期，征调应募者的花名册，详列应募者所属部落、姓名和所编入的兵种。文书第2至4行：

2．ཕོསྦྱོ་ཀྭངོས་[སབྱི]ལྷ་འིགངོས་ཛོའི་ཞ་ནངོ་འིཕོསྦྱོས།

3．རྒོསྦྱོད་སརོ་གྱེབྱི་སྡེསྐྱེ་སསྦྱོངོ་ཤབྱིངོ་དགསྦྱོན།

4．ཕོསྦྱོ་ཀྭངོ་སབྱིལྷ་འིགངོས་ཡན་གྱུ་ཚཚེ་འིཕོསྦྱོས།②敦煌本《原籍表》文书编号IOL Tib J 1360(A)，原斯坦因编号ch.73.XV.10.fr.12，收藏于英国伦敦印度事务部图书馆。详见http：//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h.a4d?uid=802300056;recnum=30549;index=4.文中阿拉伯数字2-4表示行数。

译文：

2.普光寺寺户曹夏曩，从卒。

3.曷骨萨部落宋信，射手。

4.普光寺寺户杨葵子，从卒。［33］

此处《原籍表》是吐蕃管理敦煌期间，当局征调辖区应募者入伍的名册，如第3 行记载，征调曷骨萨部落的宋信，编入弓箭队。文书第8、9两行为朱笔书写，但内容和其他部分无异。［34］因此，朱笔书写和墨笔书写的名单，并非区别军民身份的依据。编入白册者，身份随即转换，无论是寺户还是普通部众，均成为士兵。记录应募者信息的花名册，是为军队白册。

吐蕃选编部众列入白册，是依据户籍征调兵员的后期措施。吐蕃依据户籍红册信息，挑选应募者编入军队白册，白册亦保留有应募者入伍前的户籍信息。编入白册的应募者，完成民转兵的身份变化。吐蕃选择部众编入白册，也意味着扩军备战。

结语

吐蕃清查户籍是为了解部众信息，区分军户与民户，选择适宜者入伍。吐蕃清查户籍，并将部众信息记录在简牍木片之上。吐蕃记载户籍信息的简牍木片分为两类，一类为普通部众的户籍信息，称为红册；另一类为编入军队的部众信息登记册，称为白册。吐蕃户籍红册，详细记载户主姓名、部落名，家庭成员及财产等信息。吐蕃依据户籍红册，挑选适宜部众编入白册。

吐蕃完备的户籍管理制度，是藏兵于民的前提。吐蕃于战时，能够依据户籍信息，召集士兵迅速组建军队；战后，散兵于野，藏兵于民。吐蕃藏兵于民，避免因豢养军队带来的财政负担。战后及时散兵，使户口充盈，能够为当局提供充足的伕役力量。吐蕃兵员征调与军事行动的规模，取决于当局控制的户籍数量。吐蕃当局掌控的编户增多，则能够征调更多的兵员；反之，难以征调足够的兵员，以维持相应的军事行动。吐蕃当局增加平民负担，调敛任务繁重，势必导致户籍与征调兵员的比例下降，如贞元十七年（801），户籍与征兵比例由一比一降为三比一。［35］吐蕃中后期，寺户制度兴起，大量户籍被划给寺院，导致当局控制的户籍数目减少，致使兵员征调困难，伕役及赋税减少。［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