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蹄踏入禁地
——《拉萨真面目》中的西藏书写与侵略记忆

2020-12-10 01:20睿,张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马 睿,张 帅

(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 河南洛阳471003)

17世纪以降,西方殖民主义不断向东扩张,古老神秘的西藏逐渐进入西方社会的关注视野。西方传教士、探险队、科学考察队、特务间谍等不同社会群体相继秘密潜入西藏,成为英、俄等西方帝国主义势力侵略西藏的先声。回国后,他们纷纷执笔著书,以游记、回忆录、新闻报道等多种文学形式勾勒出亲眼目睹的西藏真实图景。汤姆·诺伊豪斯(Tom Neuhaus)曾将这些著述简要分为公开出版的游记回忆录、私人日记、通讯书信、影像资料以及文学作品。他认为,公开发行的此类读物“在忠实客观现实与丰富阅读趣味之间摇摆不定,既不同程度地迎合了西方读者普遍的猎奇口味,又真实还原了历史语境下的真实细节”。[1](P16)埃德蒙·坎德勒(Ed⁃mund Candler)所著的《拉萨真面目》(The Unveiling of Lhasa)则是这类著作的典型文本,该书真实记录下在英国发动第二次侵藏战争的历史语境中,西方势力非法入侵西藏的野蛮行径,侧面投射出当时西藏整体的社会风貌,同时也隐含着西方对于东方浓厚的殖民欲望与霸权意识。

2019年中央电视台专题纪录片《走向光明:纪念西藏民主改革60年》引用了《拉萨真面目》中的描述,指出“西藏的僧侣历史就是一部血迹斑斑的阴谋史,布达拉宫这座居住着佛教领袖菩萨化身的宫殿,比欧洲中世纪城堡目睹的杀人场面和怂恿犯罪的场景更多”[2](P171)。作为第二次侵藏战争的随军记者,坎德勒通过记者的职业素养和敏锐洞察力,忠实记录下行军沿途的生活见闻与切身感触,对于了解第二次侵藏战争中英军的侵略行径、《拉萨条约》签订过程中的双方博弈等方面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同时,读者从中也能了解沿途当地的地理风物、藏族人民的文化习俗,具有人类学的研究价值。在坎德勒居高临下的叙述口吻中,还隐约透露出白人优越的种族中心主义倾向。

近代西方非法侵藏者的著作研究是目前学界关注的一大热点。国内研究集中聚焦于英国军官荣赫鹏《英国侵略西藏史》、法国传教士古伯察《鞑靼西藏旅行记》、英国探险家瓦代尔《拉萨及其神秘》及其助手大卫·麦克唐纳《在藏二十年》等涉藏著作,而对于埃德蒙·坎德勒及其著作的研究则关注度不高,目前只有梁俊艳在《1903-1904年英国入侵者涉藏主要著作初探》中对《拉萨真面目》进行了概述。文章认为,在第二次侵藏战争中,坎德勒与其他报社的记者共同见证历史真相,“以记者独有的细腻笔触和敏锐观察力,留下许多有价值的资料和信息”。[3]然而,集中对《拉萨真面目》文本的本体研究尚无人涉及,其深厚的文化内涵及珍贵的史学价值仍有待于深度的发掘阐发。探寻此书在众多以西藏书写为主题的西方文学谱系中的具体地位,追踪坎德勒如何以西方文化身份审视西藏、书写西藏,对于梳理20 世纪西方文学中的西藏书写具有重要参照价值和意义,而坎德勒独特的西藏书写又与其生平背景、职业素养、价值观念以及宏阔的时代背景有着紧密联系。

一、文化夹缝:坎德勒生平概述

埃德蒙·坎德勒1874年出生于英格兰东部的诺福克郡(Norfolk)的一个医生家庭,先后在瑞普顿公立学校(Repton School)和剑桥大学伊曼纽尔学院(Emmanuel College of Cambridge)求学,专攻古典文学,毕业后在印度大吉岭(Darjeeling)担任教师工作,以实现文学志向。1900年,就职于马德拉斯①(Ma⁃dras)当地一所大学,教授英美文学。不久,担任英国《每日邮报》(Daily Mail)新闻记者,并于1904年随荣赫鹏率领的远征军队进入西藏并到达拉萨。[4]坎德勒酷爱探险旅行,在此次远征西藏途中手臂受伤,在大吉岭短暂治疗后又奔赴前线。此次随军之行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可靠的素材资源,如坎德勒在游记《东方的面纱》(The Mantle of the East)第三章《江孜的一座花园》(In A Garden at Gyantse)中对于游历江孜见闻感受以及江孜保卫战具体细节的描写等。他被西方媒体称为“派驻东方最重要的记者”“东方题材写作中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5]。

从西藏返回印度后,坎德勒继续从事教学工作,但由于阿利波尔炸弹案②后印度社会紧张的政治氛围(他还在自传中提到曾收到一封死亡威胁信件),不久便辞去教职。之后,坎德勒在帕蒂亚拉邦(Patiala)③莫希马拉大学(the Mohimara College)担任校长。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一直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担任战地记者,并为英国《曼彻斯特卫报》(Manchester Guardian)报道过英国占领巴格达的新闻④。再次回到印度后,于1920年被任命为旁遮普邦宣传部长。一年后,他退休返回英国。

作为记者的坎德勒热衷于文学创作⑤,并对印度民族主义革命运动表示理解和同情。他匿名出版了作品《斯里拉姆革命者:生活札记》(SiriRam:Revolutionist),并根据亲身教育经历剖析了印度民族主义革命心理的方方面面,隐约透露出大英帝国由全盛走向衰落的历史变迁。1924年,他出版了自传《青年与东方:非常规自传》(Youth and the East:An Unconventional Autobiography),其中他以少有的自我意识反思殖民经验及其文学创作,对印度青年的抗争心理感同身受。然而,他对印度民众缺乏信任,导致他对于英印实现完美结合的浪漫幻想成为泡沫,而在强烈的幻灭感和失落感中走向政治保守主义。纵观坎德勒的文学创作,其作品主题大多以印度殖民地生活为素材,但却反映了根深蒂固的殖民情结以及凌驾于印度人民之上的优越感。同时,他的创作深受吉卜林(Rudyard Kipling)⑥的影响,可以明显看出对吉卜林写作风格、创作手法以及主题意蕴等的模仿痕迹。坎德勒对吉卜林崇拜有加,在文学创作中有意识地跟随其步伐,完全接受吉卜林式的印度叙事,甚至在创作中直接引用其作品。分析坎德勒的生平阅历与文学思想,不难发现他经历了幻想到幻灭的痛苦过程,坎氏对印度殖民地的看法带有矛盾二重性:一方面理解赞扬印度人民在民族主义运动中表现出的英勇顽强,另一方面又无法摆脱帝国主义殖民情结的束缚,以居高临下的优越姿态俯视印度社会。这种矛盾与冲突直接造成了他后期创作生涯的无奈与抑郁,同时也成为贯穿《拉萨真面目》写作的思想主线。

二、历史互文:时代风云中的生动细节

尽管坎德勒将强烈的殖民情绪和政治倾向带入文本,但《拉萨真面目》仍然记录着大量可靠的历史事实,为后人提供了真实鲜活的历史细节。

(一)《拉萨真面目》中的历史真相

坎德勒详细记述了曲米辛古(ཆུ་མིམིག་གཤོསྒྲོངས་ཀོསྒྲོ།)血案(他在书中称为“温泉之战”)的前因后果。1904年3月,英军与藏军在曲米辛古相遇,双方均进行了军事准备,英军将领荣赫鹏提出与藏军代本莱丁色(ལྷ་སྡིམིང་སྲས།)进行谈判协商,并提出藏军熄灭火绳枪的点火绳。谈判没有达成共识,英军却趁机偷偷包围了藏军队伍,藏军无法及时点燃火药枪因而遭到英军重创,史称“曲米辛古惨案”。

坎德勒真实记录了藏军作战中英勇无畏、视死如归的英雄品质以及英军大肆屠杀、毫不留情的残忍罪行,与历史事实形成互文互照的诠释功能,但却对英军阴险狡诈、乘人之危的虚伪本质只字不提。他将双方谈判的过程一笔带过,只突出了谈判双方均不让步,却不愿爆发流血冲突的两难境地,谈判无果而终,而英军在谈判过程中的上下其手,读者却无从得知。然而,坎德勒却闪烁其词地提及藏军代本“到底下达了什么命令,我们根本就不知道”[2](P71),转而发表个人意见以干涉读者的价值判断,“我认为,藏人根本不相信我们真会进军,他们以为我们从岗巴宗撤走和在春丕的长时间延误是软弱和犹豫的表现”[2](P71)。他模糊具体细节、提供主观臆断的叙事策略从游记后文可以找到目的依据:“藏人在温泉的意图表现得并不清楚……藏人将他们的损失归因于英国人的背信弃义。他们说,是我们叫他们毁掉火绳枪上的导火索,然后朝他们开火”[2](P88)。显然,坎德勒对藏军表现出明显的不满情绪,他帮助英军推卸责任,企图掩饰英军的欺诈行为和残暴行径,同时,又将藏军言明真相的行为歪曲为寻找战败借口。

坎德勒在此次作战中低估藏军的军事实力,对“藏军的武器和勇气不屑一顾”[2](P72),因此一只手臂受伤严重。他认为,藏军和英军的武器装备差距过大,双方作战的胜负结果毫无悬念,西藏地方政府无意于更新军事装备,而将过多的精力付诸宗教祈祷和诅咒上。尽管在他看来,藏军缺乏军事战略眼光,但其体现出的英勇无畏的气魄却让他情不自禁感叹于西藏士兵“非凡的吃苦和禁欲精神”“对藏人的敬意增加了几分”[2](P77),他认为藏军在作战士气、品质意志和生死观念上都表现出本民族独有的文化气节,“有干劲,有顽强的勇敢精神,表现了毋庸置疑的英雄主义”[2](P100),是一支“最不寻常的队伍”[2](P75)。

此外,书中用大量篇幅对江孜保卫战进行了详尽记录。坎德勒在曲米辛古受伤后,由英军安排护送至大吉岭治疗,因此江孜保卫战的内容则由路透社记者亨利·纽曼(Henry Newman)进行撰写。4月11日,英军在制造曲米辛古血案后,一路北上,直逼江孜。西藏各地军民团结起来,聚集在江孜县城,主动发起军事进攻,与英军展开殊死一战。据纽曼描述,西藏军民以民房、寺庙、帕拉庄园和江孜宗堡为据点,积极修筑防御工事,发起数度猛攻,“藏人筑墙速度快得惊人,他们在几天时间内使宗堡面貌完全改观,新墙、障碍、掩蔽起来的通道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2](P112)英军占领江孜城后,又向藏军退守的江孜宗政府碉堡发起数次猛烈攻击。藏军人员在缺乏物资运输保障的情况下死守碉堡,弹尽粮绝,最后大部分藏军士兵战死沙场,场面壮烈。江孜保卫战是近代以来西藏人民抗英过程中最为悲凉壮烈的一次战斗,显示了西藏人民无惧强暴、坚定不移的抗英决心,而《拉萨真面目》无疑以英国人的视角再次印证了西藏地方军民的英雄气概。

书中还详细记载了英军进入拉萨以及逼迫签订《拉萨条约》的历史场景。英国远征军进入拉萨前夕,达赖秘密离藏北上。宗教领袖的缺席、噶伦代表的规避以及当时西藏地方上层的斡旋都使得英军阴谋无法得逞,坎德勒称西藏地方政府是“某种不负责任、组织涣散的行政机构”[2](P195)。在谈判过程中,西藏僧俗大会一方面急于说服英军离开拉萨,另一方面拒绝接受侵犯主权的条款。双方协商出现了反复,但英军最终以武力威胁逼迫西藏上层就范。坎德勒对于条约签订前期西藏地方政府表现出的复杂态度、英军将领荣赫鹏的专横残暴以及条约签订引起西藏地方政治形势的剧变均有涉及。坎德勒认为英国对西藏政策的成功实施在于消除俄国在西藏的政治影响,而此次军事远征以武装暴力震慑了西藏,获得了理想效应。他以胜利者的口吻肯定了军事威慑是英国获取、维持、扩大在藏利益的一种有效方法。作为此次远征的目击者和参与者,他支持行之有效的武力远征,并通过渲染英军沿途跋山涉水遭遇的困难危险以美化此次行动的历史意义与现实功用,“获得这种地位所付出的代价和经历的危险只有参加过这次远征的人才心中有数”[2](P206)。

(二)《拉萨真面目》中的文化图景

在努力打捞历史真相的同时,坎德勒还细致勾勒出封建农奴制下旧西藏社会的全景图像。如他在书中详细记载了在聂当⑦发现阿底峡大师灵塔的意外经历。他认为这里整洁简朴,“是唯一奉献给宗教的地方”[2](P162),因为阿底峡大师是佛陀名副其实的传人,他将慈悲与仁爱播撒在西藏土地的一草一木上。他回忆以往参观的西藏寺庙充满了“喇嘛实行恐怖主义的所有骗人器具,是老谋深算的喇嘛发明的产物,是整个僧侣政治的组成部分”[2](P162)。坎德勒通过鲜明对比,指出了当时西藏地方封建农奴制严重阻碍了社会进步发展,政教合一的政治体制使上层僧侣不劳而获地占据了广大人民的生存资源,而人民百姓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而坎德勒进入拉萨后的文字记录则真实反映出西藏社会的落后与人民的苦难:卫生条件简陋,整个城市存在大量流浪猪狗,人们挤在拥挤肮脏的狭窄住房,与住在布达拉宫的宗教领袖形成“神与人对称的差别”[2](P169)。人民百姓的生活“具有中世纪的性质”“实行的是封建制度,喇嘛是太上皇,农奴是他们的奴隶”[2](P166),而僧侣阶层以藏传佛教为统治工具,通过物质压榨和精神麻痹的双重方式奴役人民,使封建农奴制在青藏高原长期稳定存在。“建立在西藏封建农奴制经济基础之上并为其服务的封建农奴制上层建筑核心,是政教合一制度。体现这一制度的西藏地方政府,是上层僧侣和贵族联合压迫、剥削广大农奴的专政工具。”[6](P129)坎德勒深刻揭露了政教合一制度框架下西藏上层僧侣虚伪狡诈、道貌岸然、鱼肉百姓的黑暗现实,对西藏底层贫苦人民寄寓同情。

同时,坎德勒详细交代了西藏的天葬风俗、灵魂转世思想、万物有灵观念以及对因果报应观念的认同,这些独一无二的文化现象都深受藏传佛教教义的影响。来到拉萨后,坎德勒一行游历西藏,对拉萨大昭寺、小昭寺、三大寺等各寺庙进行了集中描写。在坎德勒看来,藏传佛教与罗马天主教在宗教仪轨与器物方面存在“惊人相似之处”[2](P188),且二者的影响关系具有历史实证依据,即西藏周边地区天主教会的大量分布以及传教士到西藏的传教游历。他认为,释迦牟尼与耶稣毕生都致力于宣传慈悲仁爱,因此,藏传佛教与天主教一样具有普世价值。而藏传佛教的“腐化落后”,则是源于西藏僧伽集团对其进行的政治工具化,因而导致西藏上层阶级为维护自身统治利益而盲目排外。坎德勒对于西藏政教合一制度的精辟剖析使他站在了西藏人民的立场,而他对于西藏文化的探索使得《拉萨真面目》具有文化人类学和民俗学的研究价值。

三、职业素养:文学创作与新闻通讯的融合

坎德勒的教育背景与职业特点使其叙事风格独特新颖。他在剑桥大学接受过系统全面的现代人文教育,专攻古典文学,进行了文学创作和评论的扎实训练。毕业后,他担任教学工作并坚持文学创作。后来,战地记者的身份对于他的写作提出了更高要求。新闻报道的文学体裁要求他掌握最新素材,讲求新闻时效,文字简短平实且通俗易懂。坎德勒的报道与“西藏战事密切相关,它们都用电报发回英国国内,只要交到办公室一两个小时,国内人民就可以看到。”[2](P83)在记者生涯中,他为《每日邮报》《曼彻斯特卫报》等西方媒体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新闻短讯,为西方社会民众了解战争生活提供了新的视野。他坦言“新闻记者总是十分匆忙,为了从春丕抢发第一则电讯,我只好将行李物品留下……骑马赶路,与另一位记者抢时间。”[2](P16)战地记者的经历也为他日后笔耕不辍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大量真实可感的写作素材。

拥有教师、作家与记者三重身份的坎德勒凭借深厚的文学积淀和独特的人生阅历书写西藏,其记录西藏社会的叙事风格与西方传教士、英军军官、冒险旅行家等其他著述者呈现出较大差异。首先,与游历者、探险家、间谍相比,作为记者的坎德勒能够凭借敏锐的洞察力捕捉微妙细节,如他以英国间谍托马斯·曼宁⑧为例,曼宁在帕里宗停留十六天,但在旅行日记中却对帕里宗堡只字不提,容易误导读者使其得出错误结论。坎德勒摘录并分析曼宁的日记文本,指出曼宁游历过帕里宗堡却省略了这段经历。因此,坎德勒认为旅行家似乎“生来就具有遗漏所见所闻的特性”[2](P48),而他以良好的记者职业素养,对于沿途景观的描述大多细致而具体,物尽其详。其次,与西方传教士不同,坎德勒能摆脱片面的宗教中心主义,对西藏宗教的评判能遵从事实原则如实记录。十八世纪的西方传教活动通常作为殖民扩张的先兆,基督教化被看作为文明殖民的重要部分。[7](P13)西方传教士大多以传播福音和文明为宗旨,他们的西藏书写渗透着对藏传佛教的歧视排斥,而坎德勒对藏传佛教的认知则较为中肯:藏传佛教宣扬慈悲,尊重生命,大部分喇嘛都忠厚善良,宽容仁爱。对于神秘莫测的宗教现象,坎德勒不是以傲慢姿态去否定批判,而是理解包容,承认它的合理存在。最后,与英军军官如荣赫鹏、大卫·麦克唐纳不同,坎德勒不满足于表面粗浅的现象记录,而是发掘第二次侵藏战争中的历史细节,使战场记录更有历史广度和人性深度。如他在曲米辛古惨案中对藏军士兵英勇无畏、誓死抵抗的悲壮描写,折射出坎德勒超越政治偏见和民族歧视的赞赏与敬佩。同时,坎德勒在印度执教的特殊经历,使他对于印度人民的前途命运充满同情。在看待与印度同为东方他者的西藏时,坎德勒将同情印度的主观情绪横向移植到西藏上,深刻揭露了政教合一制的反人类性和封建农奴制的残酷性,并隐约表露出对西藏人民深重苦难的人道主义关怀。

但是,坎德勒在书写西藏时透露出的欧洲中心论和种族优越感同样不可忽视。在随军进入西藏直至拉萨的沿途记录,无不呈现出坎德勒在探索东方、揭开面纱中强烈的殖民情绪。这种矛盾分裂的主观体验一直延伸至坎德勒的后期创作。

四、他者镜像:帝国主义权力神话映照下的西藏

坎德勒骄傲地认为西方人士在西藏的游历史“本身就形成了一部文学”[2](P1),他在书中提到,“我一直在读波格尔和曼宁写下的游记,这些英国历史上的杰出人物记载了帕里的尘土、寒天和苦难”[2](P48)。在这里,他对早期传教士以及英国间谍的西藏经历进行了浪漫化的回忆,指出西藏的封闭排外政策并非自古就有,除地理阻隔外,外国人进入西藏并无其他障碍。他将后期西藏政策的改变归咎于清廷,认为清廷散布谣言、挑拨离间,致使西藏对西方产生怀疑。值得注意的是,坎德勒作为典型的英国殖民主义者,对于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的诸多细节进行了模糊和歪曲处理。他认为,中央政府对于西藏地方的主权主要来自于派兵援助西藏在18 世纪末与尼泊尔廓尔喀人的战争,之后中央政府的干涉直接导致了西藏地方对英国态度的转变;前者对后者只是“政治虚构的宗主国地位”[2](P7),这种“没有实际主权”的关系之所以能够长时间维持,是因为它“对于双方都有好处”。坎德勒在描述中本能地将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割裂开来,故意建构一种实际并不存在的三方博弈关系,他评判的根本前提本身就漏洞百出。这些充满作者主观价值判断的描述并非历史事实,而是西方帝国主义进行殖民侵略时常常采用的借口。

坎德勒在《拉萨真面目》第一章即明确交代第二次侵藏战争爆发的直接原因,并将最终责任推卸到西藏地方政府的政策问题上:英国意在和平谈判,但由于“藏人的愚蠢和顽固”[2](P1),英国不得不采取军事措施以示惩戒。坎德勒站在英国的立场上,将英国美化为一个讲求道义、忍辱负重、遭受怠慢漠视的大国形象,对于西藏的不作为采取包容的态度,以致事态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局面。在条约协商的过程中,“中国方面(指清中央政府,笔者按)含糊躲闪,英国方面忍辱求和”[2](P5),导致条约缔结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可以看出,坎德勒作为英国媒体记者,在道义问题上完全倒向英国,不仅对此次远征极尽溢美之词,对西藏人民的苦难熟视无睹,甚至颠倒黑白,将英国渲染为被迫卷入战争的正义一方。

同时,英国将此次入侵的责任推卸到西藏与俄国的秘密联络上,对“俄国威胁论”大做文章并借此证明出兵远征西藏的“正义性”。坎德勒指出,“达赖喇嘛公然炫耀与俄国的关系”[2](P8),使英国蒙受“屈辱蔑视”,因此英国不得不出兵进入西藏。自19 世纪中叶起,英国与俄国在中亚地区就势力范围进行着激烈的争夺与角逐⑨,西藏作为印度与中国之间的“缓冲地带”,凭借其地缘政治上的战略地位成为了英俄双方的角逐焦点之一。英国主要通过秘密派往间谍及传教士、边界通商、武装暴力等方式渗透西藏,俄国则间接以派遣科学考察团、笼络上层人士为媒介,企图让西藏地方上层投俄亲俄。俄国秘密派遣间谍德尔智前往西藏学经,假扮高僧以打入上层僧侣集团内部,获取达赖喇嘛⑩的信任和器重。德尔智(རྡོསྒྲོ་རྗེཆེ་གྱིམིབ།)作为中间人,积极说服达赖喇嘛投靠俄国,将俄国描述为信奉佛教的虔诚国度,并积极从中联络牵线,对达赖喇嘛后期的亲俄倾向有重要影响。英国情报部门对俄国的秘密行动了如指掌,对此坎德勒也指出,“此次远征军真实的根本原因是俄国阴谋的暴露,而西藏违反条约规定并拒绝与英国往来则是便于为人接受的表面动机”[2](P11)。因此,荣赫鹏侵略西藏的直接原因在于武装威慑西藏地方政府,迫使其放弃反抗,而根本原因则在于消除俄国在西藏的影响,进一步打开西藏大门,全面把握西藏控制权。

通过美化英国发动第二次侵藏战争的历史事实,坎德勒对英国远征的真实目的进行了遮掩,推卸转嫁对侵略西藏的道义责任,并寻找冠冕堂皇的虚伪借口为英国开脱罪名,塑造出一个身不由己、被迫出征的正面英国形象。

五、文化祛魅:坎德勒的殖民情怀

长期以来,东方以他者形象出现在西方殖民经验的言说中,并处于沉默失语的状态。后殖民理论批评家萨义德指出,“东方是欧洲物质文明与文化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是欧洲最深奥、最常出现的他者形象”,西方社会“根据东方在欧洲西方经验中的位置而处理、协调东方”[8](P2),将东方作为一种经验方法为其所用。西方的主体地位需要借助东方的文化他者身份来界定确认,而东方从来就不是自足存在于西方之外的。西方通过再现东方,建构出西方文化体系支配下的东方幻象。在《拉萨真面目》中,坎德勒以白人男性精英的视角观照西藏社会,将西藏归置于与西方对立起来的文化他者地位,伴随而来的是诸如文明-蛮荒、现代-古老、发达-落后、中心-边缘、主体-客体、自我-他者等一系列二元对立划分方法论。

同时,萨义德积极引入福柯的“权力—知识”话语来阐释东方学。他认为,东方学作为一种话语,与帝国主义海外殖民活动同步兴起、发展,并深深卷入帝国主义权力神话的运作模式,其真实目的在于操纵和支配东方。“在后启蒙时期,欧洲文化正是通过这一学科以政治的、社会学的、军事的、意识形态的、科学的以及想象的方式来处理——甚至创造东方的”。[8](P4)西藏作为东方典型的他者形象,它无法表述自己,只能被表述。西方世界通过建构东方学学科知识体系以表述东方,同时掌握言说东方的话语权力。知识产生权力,而权力又创造新的知识。斯图尔特·霍尔(Stuart Hall)认为,西方社会面临异质的东方文明而无所适从,而定型化的表征方式是缓解这种无力感的有效途径,“它用符号确定各种边界来区分我们和他们,以维持社会和符号秩序”,即福柯所谓的“权力—知识游戏”。[9](P258)西方社会以传播文明种子的天之选民身份高傲地踏入东方土地,用西方叙事话语代替处于沉默失语状态的东方进行表述,并以强烈的殖民情绪进行干预。此时的东方已成为西方霸权意识笼罩下的失真镜像。

关于西藏的古老传说广泛流传于西方社会。公元前约440年,希罗多德在历史著作中首次记载印度北部的荒漠存在硕大蚂蚁储存黄金的故事[10](P102-105),开启了西方对西藏富庶丰饶的浪漫想象。此后,西藏一直以富饶神秘的美好形象存在于西方社会集体想象之中。直至18 世纪,在西方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眼中,西藏仍旧是“人性的摇篮”“大洪水中生存下来的人类祖先的故乡”[11](Pxvi)。天然的地理阻隔与乌托邦式的神秘传说勾起了西方社会对于东方西藏的集体想象。这本随军游记原名为“The Unveiling of Lhasa”,意为“揭开拉萨的神秘面纱”,言下之意是指荣赫鹏率领英军远征的真实目的不仅在于消除俄国对西藏的影响,扩大英国在藏利益,更是为了探索揭露西藏在地理阻隔、文化异趣和宗教差异下的真实形象。坎德勒认为,英军此行“将揭开东方的最后一个秘密,人们没有绘制成地图和照过相的禁地也就不复存在了”[2](P167),当西藏的真实面貌完全呈现在西方社会的审视目光中时,沉迷于异国情调幻想的西方作家与读者才会觉醒,开始关注现实社会。

坎德勒在《拉萨真面目》中对沿途的自然风光赞不绝口。在行军中,英军来到一个鸟语花香的河谷地带,这里“报春花有八种,还有龙胆、银莲花、野草莓、杜鹃花,小溪流水更为欢快……”[2](P33),他感叹于东方世界的自然美景,“整个景色太像自己的家乡”[2](P167),认为所有形容美景的华丽辞藻在这里都显得苍白无力。坎德勒沉醉于西藏美景带来的本能感官上的审美愉悦,这正与西方世界在踏进西藏之前对其进行的主观想象不谋而合。但是,他们沉溺于异国情调的文化虚构中,一系列宗教仪轨和人文风俗在坎德勒看来,都是二元对立认识论下“他者”形象的种种“佐证”,固化了西方社会对于西藏蛮荒落后的认知模式。

但是,坎德勒认为河谷美景与西藏的封闭落后形成了鲜明反差,即自然魅力与文明程度应协调呼应。通过对西藏沿途的自然风景及人文景观的陌生化书写,坎德勒为英国社会描绘了一个古老而全新的东方世界,引起了英国读者广泛的阅读兴趣。在对陌生世界的把玩中,作者的东方主义思想也逐渐浮出水面。他将藏族形容为“世界上最愚昧无知的民族”[2](P73),以欧洲白人殖民主义视角走马观花式地审视西藏社会,对藏族人民的日常生活、宗教信仰妄自揣测评论,加深了西方社会与东方世界的一系列隔膜与误读。

19世纪末期,家长式的殖民话语标榜以传播文明为使命,进一步巩固了大英帝国的对外扩张,英国迫切希望在意识形态、文化及地缘政治上全面渗透西藏。[1](P29)作为英国报社的战地记者,坎德勒字里行间充满了欧洲中心主义和种族优越感。他努力使自己的描述客观公正,但仍然不自觉地丑化贬低西藏:“文明社会的人渴望的是荒原,而在雾幕的那一边,在白雪皑皑的山峰下,却有人在荒原中渴望得到文明”[2](P87)“根据人种来看,最上层的是英国军人,他们是最进化的。”[2](P85)“藏人没有丝毫战略眼光,他们指挥水平低劣,武器落后”[2](P92)“他们愚笨和犹豫不决,不具备认识整个局势的能力”[2](P100)。在坎德勒笔下,西藏被描述为蛮荒之地,藏族人民则成为“无知粗野的野蛮民族,因而天生残暴阴狠”,而英军远征之行却被形容为“一个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振奋人心的精彩冒险。”[12]坎德勒将西藏地方政府对英军的恐惧归结为文明启蒙对西藏社会的潜在威胁。他认为,英军作为现代科学文明的象征符号,为西藏引进文明社会的光辉。西藏人民会在文明启蒙中觉醒,怀疑封建农奴制的根本依据,揭露上层僧侣的阴谋骗局,进而动摇西藏社会长期稳定的制度基础。汤姆·诺伊豪斯(Tom Neuhaus)认为,荣赫鹏远征之行的心理渊源来自于科学文明带来的“极度的民族自信”与“文化优越感”[1](P29)。

六、结 语

《拉萨真面目》以坎德勒跟随英军远征西藏为起点,在《拉萨条约》签订后戛然而止,详细记录了他行军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勾勒出20世纪初期政教合一封建农奴制框架下西藏社会政治、宗教、文化、经济、军事等领域的立体图景,为西方读者了解西藏人民的真实生活打开一扇窗户。坎德勒敏锐察觉到旧西藏政治制度的陈腐落后并一针见血地揭露其黑暗本质,他对处于水深火热的西藏人民寄予了人道主义关怀,使《拉萨真面目》成为反映旧西藏封建农奴制社会的一面镜子。然而,坎氏本人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与殖民情怀在文本中时隐时现,反映出坎德勒对于西藏形象的复杂认知与矛盾态度。坎德勒以西方记者身份书写西藏,其文学创作成为第二次侵藏战争中英军暴行的有力佐证,同时也为后人探寻西藏形象在西方社会之流变提供重要参考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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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①马德拉斯(Madras)是印度南部泰米尔邦首府金奈的旧称,东临孟加拉湾,是印度的第四大城市。

②阿利波尔炸弹案(the Alipore Bomb Case)指1908年4月30日印度进步青年意图蓄意以炸弹凶杀英国官员的案件,事发之后英印政府立即逮捕相关嫌疑人员,并于1908年5月至1909年5月在当时首都加尔各答阿利波尔法院开庭审判,其实质是大英帝国对印度民族主义运动领导者的镇压与报复。英国政府称这是一场“印度革命青年向英国发动战争而设计的犯罪阴谋”。

③印度旧时北方邦,1956年后成为旁遮普邦的一部分。

④具体报道标题为《巴格达陷落》(The Fall of Baghdad),刊登在1917年3月16日的《曼彻斯特卫报》上。

⑤埃德蒙的主要文学作品包括《亚洲的流浪者》(A Vagabond in Asia,1899)、《拉萨真面目》(The Unveiling of Lhasa,1905)、《大局》(The General Plan,1911)、《东方的面纱》(The Mantle of the East,1912)、《斯里拉姆革命者:生活札记》(Siri Ram-Revo⁃lutionist : A Transcript from Life, 1914)、《骑士精神之年》(The Year of Chivalry,1916)、《通往巴格达的漫漫长路》(The Long Road to Baghdad,1919)、《印度兵》(The Sepoy,1919)、《引退》(Abdication,1922)以及个人自传《青年与东方:非常规自传》(Youth and the East:An Unconventional Autobiography,1924)。

⑥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 1865-1936),英国著名作家、诗人,出生于印度孟买,在英国学成后一直在印度工作,并于190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文学创作主要以印度书写为主。有学者认为,吉卜林对于印度的态度颇为暧昧,对第二故乡的热爱依恋以及对东方世界的殖民情怀交融混杂。如萨义德(Edward Waefie Said)就曾在《文化与帝国主义》(Culture and Imperialism)中以大量篇幅对吉卜林作品进行文本分析,挖掘其中隐含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主线。

⑦坎德勒所见灵塔应为今西藏自治区曲水县聂唐乡的卓玛拉康(即度母殿,藏文为སྒྲོསྒྲོལ་མི་ལྷ་ཁང་།),始建于11 世纪,由阿底峡弟子仲敦巴建立。

⑧托马斯·曼宁(Thomas Manning,1772—1840),第一个成功抵达西藏拉萨并拜见达赖喇嘛的英国人。1811年9月,他经不丹秘密潜入西藏,通过贿赂、医疗救助、乔装打扮等方式抵达拉萨,与清驻藏官吏以及西藏地方官吏广泛接触,为英国侵藏搜集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他被驻藏大臣阳春发现并上奏清廷后,于1812年4月19日被驱逐出境。

⑨吉卜林称之为“大博弈”(The Great Game),指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大英帝国与沙皇俄国在争夺中亚权益的战略角逐。

⑩本文中提到的达赖喇嘛均指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后文亦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