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慧怡(中国香港)
必也正名乎?
这篇文章写大埔墟第一街,可是这条街形成的时候,并非在“大埔墟”,不但如此,“大埔墟”还再三制止它的诞生,视它为要不得的竞争对手。
我在说糊涂话吗?把事情弄糊涂的,是二十世纪大埔地名的改变。
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可是在这个情况下,说不上什么正的歪的,随着时间转移,同一个名字从此地跳到彼地,要是有兴趣涉猎吊诡的历史,只有顺应时间老人的幽默感,追寻这名字背后的蛛丝马迹。
十九世纪的“大埔墟”
百多年前,我们今天称为大埔墟的地方还是稻田、西洋菜地、鱼塘、沼泽和海湾,“大埔墟”这个名字属于现在叫作旧墟的地方。那不但是大埔区内唯一的墟市,也是香港三大市集之一,来趁墟和摆卖的除了本地村民,还有很多林村、粉岭、塔门、乌溪沙、西贡和沙田的人。说到它确切的地点,应该是现在的大埔天后庙附近,旧墟直街一带。
这个“大埔墟”由大埔头村邓氏管理,在1672年(清康熙十一年)得到县府正式批准经营。邓氏家族在新界历史悠久:南宋时代,兵战连年,百姓为了避难而南迁,邓氏就从内地移居本地;大埔头邓族是他们的分支,约在明朝建村。大埔地区山多而平地少,这条村子位于林村河出口的平原,占了农耕的优势,同时又面对吐露港,便利水路交通,为经营墟市提供上好条件——当年新界的陆路都是古道,海路运货物反而更快捷。
经济效益不是什么现代观念,古人早就懂得:控制一个大市集,对村子的地位和收入是强心针。这道理不但大埔头村有体会,别的乡村也很清楚,时间久了,不免想到与其受别村控制,还不如伸出手来,分一杯羹。
十九世纪时,大埔地区的村子有比大埔头人多势众的,泰亨村文氏是表表者。他们在清朝嘉庆年间(1796—1820)就尝试建铺招商,被当时垄断大埔墟市生意的邓氏告上新安县衙门,结果被判只许建屋,不许营商。
为了抗衡大埔头的传统强势,泰亨联系附近的乡村结盟。当时很多村子因为血缘或地缘的关系,早有互助的盟约,统称为“乡”或“约”,泰亨村振臂一呼,就联合了其他六个地区团体(粉岭、翕和、林村、集和、汀角和樟树滩),成立“七约”。他们的共同目标,就是让肥水不再流入大埔头,要建立自己的墟市。
七约在泰亨文氏领导下,为成立新墟展开持久战,当时新界墟市运作受新安县管制,七约的申请马上引起大埔头村抗議。大埔头说他们经营大埔墟的收入,是维持邓氏孝子祠的经费来源,官方不能断了孝子的祭祀。在“百行孝为先”的传统中国,这是顶大帽子,加上大埔头的同宗龙跃头和屏山邓族都有功名,所谓朝廷有人好做官,而官场有人则方便吵架,邓氏有官场人脉,结果让七约败下阵来。
可是失败不等同放弃。七约不但有持续抗争的勇气,而且有本钱,每约拿出十两银子做经费,到了1892年,终于请得司巡检衙署派人到现场巡视,批准他们在林村河对岸成立新市集,条件是他们不能断了原来邓氏在大埔头墟市的生意,而且级别也要低一点。
文武庙、风水井和广福桥
七约的新市集取名“太和市”,位置就是现在大埔的富善街,所需的土地有一半来自翕和约碗窑村的捐赠。用今天的理解,大家一定认为“市”的等级比“墟”高,可是清朝末年的用语却不一样,康熙《东莞县志》清楚地记载:大曰墟,小曰市——这又是历史的幽默。
聪明的七约可不在乎名堂,反正谁的生意量做得大,谁就成为主导。为了确保太和市能畅顺运作,他们首先建了两个地标:文武庙和食水井(现在是大埔的古迹,大家可以去参观)。当年乡村都在祠堂议事,但结盟的村子各有自己的祠堂,所以有事商讨就到共用的庙宇;富善街的文武庙正是七约的办事处。至于水井,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是小社区的命脉;一口新水井正好代表社区的诞生。
太和市的选址是低洼地,潮涨时海水只是比街头低一点。还好它在面对吐露港和林村河的两个方向都有湿地作为天然屏障:一边是稻田,另一边是沼泽地区,都能起防泛的作用。七约的雄心不限于每个月只开十天八天的市集。要想天天有生意,就得有商店街,所以他们很早就动手筑路——今天富善街的雏形,两旁都是小店铺。可是要市集客似云来,最重要的还是交通。这一点,太和市就比原来的“大埔墟”吃亏了,因为它跟吐露港隔了一条河,商贩带着货物上岸后,还得坐街渡过河。这就等于我们现在说:地铁不能直达,要坐接驳车,可以想象客人觉得很烦吧?
为了壮大太和市,七约决定集资兴建一条横跨林村河的桥梁,取代横水渡。我们从“建造广福桥芳名开列”的碑文可以看到六百八十九名捐款者,排在首位的正是倡议开市和建桥的泰亨村文湛泉。但更有意思的是以“团体”为名的捐款,其中除了七约的村子和祠堂外,还有商船、货船、渡船、饭馆、当铺、各式批发商和零售店,其中包括西贡、深圳和陆丰的商号,可见太和开市不过四年,生意网络已经很庞大,但也不是每个捐款的团体都和生意有关:大埔天主堂也在名单上,捐款二元。
广福桥在1896年建成,光看名字就知道,七约要标榜的是“利民”,至于这条桥对他们最实际的贡献——抢大埔头村的墟市生意——则完全不提,可见当年的大埔已经有公关高手了。
从抢生意到吞名字
广福桥的效力有多大,可以从英国1899年租借新界后所做的统计看得清楚。港英政府统治新界时,太和市已经有七十多家店铺,富善街生意兴隆,商铺范围往现在的仁兴街扩展。对岸原有的大埔墟虽然一直继续营业,但两虎相争,难免此消彼长,在1905年港英政府给伦敦的新界报告可以看出端倪:大埔头村管辖的大埔墟有两条街道,大小商店三十八家。由此证明,太和市已经远远超前了。
在英国“租借”的九十九年,大埔三番四次以“填”字诀供应土地,在富善街东面和北面原有的稻田、鱼塘、西洋菜地、沼泽和海湾一一被消灭掉,换来的是“太和市”快高长大。1902年大埔公路建成,在大埔那一段就因为广福桥而命名为广福道,成了新的商住区。1910年九广铁路通车,慢慢消磨掉水路交通的优势,大埔区对外的网络决定性地从大埔头移向太和市,1913年,与富善街近在咫尺的火车站落成,名为大埔墟站,于是大埔头村不但墟市失去地位,连名字也失去了,变成我们口中的“旧墟”。
新的大埔墟依然是新界东最大的商区。我有一位朋友是沙田原居民,提起小时候过年,她说最高兴就是跟爷爷到大埔买新衣、新鞋和节日用品。她说:“那时大埔墟比沙田大多了,气氛热闹,店铺多,货品的式样又新,直到1970年代还是那样。”她回忆中的大埔墟,就是植根于“太和市”的地方。
许多年过去了,已经没有谁再去想“大埔墟”的发源地是“太和市”,它的心脏地带就是它第一条商街——富善街;只有文武庙进口拱门上写着的“永佑太和”默默见证这段历史。但到了1989年,昔日大埔头村农地范围建成了新社区,却取名为“太和”,可见当年的港英政府没有忘记地方史。我们该庆幸林村河左右两岸的地名幽默地倒过来了,历史名字因此得以流传。
记忆像棉线般长
研究新界历史的蔡思行曾经说,大埔是有实无名的“新市镇”,意思是大埔早年不列入港府的新市镇名单,而它的发展规模和方式与沙田等地没有两样:大规模填海,然后在新土地上建住宅高楼和大商场,是港英政府“新市镇”的一贯策略。今天的大埔,虽然有八成土地是“填”来的,可是“填”的过程横跨了两三代人的经历,每次改变都刻画在当地人的生活中:这就说明大埔为什么跟“新市镇”不一样。
1983年9月的《大埔月报》头版报道最新填海区的消息,斗胆地预言“五年后市中心移向填海区”。当时的实情是:填海區有庞大的新商场和新人口,而港英政府又完全没考虑加强大埔原有地区的交通设施,难怪有人认为起源于富善街的大埔墟会步“旧墟”的后尘,人气流失,被新中心取代。
这预言喊出来三十多年了,《大埔月报》也早消失了,但大埔墟的人气却不肯溜走,热闹得连本地区议员在晚上八点想找个要挨罚款的地方停车,去吃碗云吞面也没法子;每逢周末,非法停车搞得交通瘫痪。港英政府当年满以为市中心会随自己的意愿迁移,结果是让居民吃苦。
规划师没想到的是,历史深厚的地方除了有搏动的心脏,还有不灭的精神。地方精神所在,就是它的心脉所依,假如你愿意静听当地人的谈话,会得到不少线索:
邻居在屋苑的穿梭车上闲聊:“买猪肉一定要找富善街X仔,本地猪,味道完全不一样!”
行人专区的水果摊前有人传授购物心得:“酱料当然是鸿珍最好,旧时富善街老铺,几十年历史呀!”
在乡事会街过马路,听到迎面行人的片言只语:“……唔同,佢都唔系围村仔……”两位女士跟我擦身而过,她们该是“七约”的后人。
我和妹妹也不是“围村女”,但对富善街一直有特殊的感情,爱称它为“古董街”:有十多年时间,那儿还能买到早已失传的东西:葵扇、鹅毛扇、客家和蜑家帽子、古朴的公鸡碗、竹子编成的农村用具——因为叫不出名堂,所以特别吸引……
可是我对富善街“古董”的回忆,比这些远多了。我儿时的富善街,左边头一家店是青砖黑瓦的老房子,店面很小,只放了一张比双人床大一点的工作台,上面吊着个藤做的架子,老板是唯一的店员。他把一堆不起眼的棉絮放在工作台上,拉着藤架子在棉絮上弹呀弹,棉絮就变得愈来愈松,愈来愈大,然后他左拉拉,右推推,形成个大方块,拉着棉线在上面来回地绕,几个钟头工夫,做成一张又轻又暖的棉被。
我站着看得入迷,家里的大人认为我是傻子,总要拉我走。他们不明白,在我眼里那不是手艺,是魔法。
记忆就像棉胎店老板手里没有尽头的棉线,绕呀绕地维系着这个地方的精神。
(选自《香港文学》2020年4月号)
责任编辑:杨 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