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中国台湾)
勤于奔走散播美学,以深入浅出的语言对社会大众殷殷解说何谓风格、什么是品味的蒋勋,有一本非常精巧的书。这本书共收五十篇散文,每篇在一千二百字左右,从二00三年的五月开始,止于次年五月。刚刚一年,横亘二十四节气,周而复始的笔耕,成为这本《此时众生》。
在台湾读过中学的人,都有写周记的经验。所谓周记,往往是指青少年学子每逢星期日晚上做完各种功课后,边打哈欠,边提笔所记的一周流水账;至于老师批改那些千篇一律的生活写照,大概也是乏味至极的吧。然而,从《桐花》《新桥》,到《回声》《肉身》,到《吾庐》《史记》,这五十篇周记,竟可以写得如此丰富、多层次!蒋勋说:“我想记忆生活里每一片时光,每一片色彩,每一段声音,每种细微不可察觉的气味。我想把它们一一折叠起来,一一收存在记忆的角落。”
这些折叠起来、收存在记忆角落的晨昏光影、花香叶色、林风潮响,乃至于虫鸣蛙声,遂借由文字而好好地收藏起来了。许多的寻常往事,在记忆的角落里安藏不露,好似已经不见了,或者被遗忘了,然而并沒有!有一天重读,那些文字所代表的虫声、潮响、花叶,以及光影种种,又都回来了。文字使各种各样的景象重现,使当初体验那些景象的感动也重现;同时还让阅读那些文字的别人也感动。文字的力量如此。
蒋勋习画,所以在他的文章里,视觉画境特别彰显。
《看见》文中,写火车座中所看见的风景,以人体的肉身毛发形容山峦原野。写到视觉,他说并没有绝对的黑,以十七世纪伦勃朗(Rembrandt)的画为例:“初看都是黑,静下来多看一分钟,就多发现一道光。”《回声》里,写窗台上看秋水中解缆的船:“越漂越远,远到变成一个黑色小点,远到最后看不见了。”“如果在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长卷里,船只是空白里的一条墨线……一条船,不用退多远,视觉上就只是一个黑点了。一座山需要退到多远?一片秋水需要退到多远?因为庄子,许多画家从视觉的巧匠慢慢过渡成心灵视域的追求者;从得意于欢呼惊叫的技巧极限,一步一步,领悟到技巧的极限距离美的沉静包容还很遥远。”蒋勋把感官所及的风景,从西画、国画的表现方法,予以解析和比较。从肉眼观象,到心眼体物,一支文笔有如画笔,将读者逐渐导入哲理的美学境界。那些是“秋水时至”,是“不辨牛马”,是“泛若不系之舟”的意味。
五十篇散文,几乎都书成于窗前。
拥有一个家,或者只是一个房间,在家乡,或在此地彼地有一处熟悉的地方,有四壁将我们围起来,框起来,令人感觉自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而又有一种从外界抽离的安全感。我读这些文章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读书,或工作,或静思,或出神。在家乡,或在此地彼地,属于而又抽离于这个世界,大概是由于有窗子的关系吧。窗,使人感觉既联系而又隔离。作者原先可能在那隔离的一区写文章,或者绘画;偶一抬头,便看到山光水色、寒林叶落、桐花如雪、鹭鸶鸡鸭……或许,竟因而推门出户,走入景中,变成物象的一部分,与世界融合为一体,成为线,成为点,在画面之中。
窗前书写,自自然然。至于一年期间,定时一千二百字左右的短文,用两个字的齐一小题标示,或断或续,随兴所至舒展开来:《秋水》《回声》《潮声》《品味》《甜酸》《风尚》《布衣》,这些篇章,分开来是独立的散文,缀连起来却又是绵延可以贯穿的。
在目录上,二字齐一的小题各篇最后,有一篇附录的单字题目:《雪——纪念母亲》。
蒋勋很用心地写这篇文章。写下雪的季节,去V城探望病中的母亲。写雪,写看雪的自己和下雪天的一些记忆。窗外的雪,“这样富丽繁华,又这样朴素沉静”地下着,屋内的灯全熄了,只留母亲卧房里床头一盏灯,幽微的光反映在玻璃上。远处街角也有一盏路灯,照着白白的雪景。“白,到了是空白。白,就仿佛不再是色彩,不再是实体的存在。白,变成一种心境,一种看尽繁华之后生命终极的领悟吧。”
我想,蒋勋可能是以留白的方式,来写他最珍惜的一个记忆和思念的吧。
《此时众生》,遂成为他送给母亲最具深意的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