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赋能与身体传播:移动短视频戏仿实践的价值重构

2020-12-09 23:21董玉芝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0年11期
关键词:媒介身体

■ 董玉芝

一、引言

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与迭代,让人们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传媒正以一种“液态化”的方式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并正在形塑着人们对世界的知觉和感觉。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在《流动的现代性》(Liquid Modernity)一书中提到,现代社会已经是一个人口、资本、文化等在世界范围内加速流动的液态的社会,并将这种社会形态称之为“液态的现代性”,就是一种飘泊不定的感觉,一种不安全感、不稳定性、不确定性,当面临超负荷运转的困境,如何批判性的反思,建构一个共同体,怎样重塑个体,让人突破社会心理围困,依然是一个问题。移动互联网传播技术将时间与空间的捆绑打开,人们在网络的无限迁徙流动中实现与现实时空的脱域。截至2020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达9.40亿,其中短视频用户规模达8.18亿,较2020年3月增长4461万,占网民整体的87.0%。①在网络虚无的空间里,一个个离散的个体看似自由却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领域。抖音等移动短视频平台的出现,则进一步释放了个体的自由,让私域流量进一步激活。在现实的生活工作压力下,短视频中的个体抛弃维特根斯坦式的忧郁独处,穿着各种服装,携带着自己的观看框架和生活方式进行身体的表演,并参与到网络的狂欢中。

技术赋能应用在短视频视觉文化场景中,扩大了短视频生产主体,加速了短视频生产力,基于狂欢理论的短视频戏仿应运而生。短视频戏仿(Parody)既是个体的数字影像表达实践,也是视频平台成功的动力。在对抖音平台的长期观察中发现,对个体短视频戏仿实践的研究需要将空间、戏仿动机、戏仿者个体等要素考虑进去。在理解影像戏仿的研究中不仅需要关注视频戏仿文本本身,也应以参与者的角色在微观层面去体悟“身体力行”所带来的个体的独特体验,当这种体验行为展示在社会性的空间中,它自身赋予时代和社会的文化痕迹,在传统的影像内容中并没有完全呈现,由于互联网的发展,视觉文化的转向,在社交媒体普及的背景下,个体微观层面得以迎来新的视觉表达与文化。②因此,从技术赋权所形成的网络普通用户的主体转变,在短视频平台中,以抖音为代表,本研究分析影像戏仿者语言表达、文化交流及社会关系,追溯戏仿的变迁和媒介空间的拓展,深入分析戏仿场域变迁导致的短视频戏仿动因、戏仿效能,从身体规训视角思考短视频戏仿实践的道德秩序和价值重构。

二、戏仿变迁:身体传播实践拓展了媒介空间

戏仿(Parody)源于亚里士多德《诗学》第二章中的“Parodia”,新传播技术应用的便利性和传播主体的平等化,激发了传播者的主动实践,使得影像实践用来描述对史诗作品滑稽地模仿和改写。从英文词根 “odes”和前缀“para”的含义来看,戏仿的内涵是表达相近、一致或派生,同时也包含反抗、反动或区别。早期古希腊的戏仿作品,就具有这些特征。16世纪以后,戏仿的内涵逐渐从中性走向贬义。戏仿常常被文学艺术家和批评家称为是“拙劣的模仿”,定义其为滑稽模仿或对严肃作品的滑稽模仿与可笑的仿造。进入17世纪中期,欧洲的文艺研究学者们,赋予了戏仿涵义的单一化,把戏仿理解为滑稽搞笑、无厘头的荒谬和讽刺等,并且在特定的时代,这种概念的理解得到强化和深入,因此当时把戏仿归类到低级文学样式。

文学的流变与媒介技术的迭代,塑造了戏仿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角色与功能。文艺复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戏仿是否定的、讽刺的和破坏的,诸如菲泽利耶、迪斯雷利、尼采、马丁、伊瑟尔等学者认为戏仿是虚假的、寄生的、缺乏原创性的。20世纪70年代,进入后现代社会后,研究者的戏仿观开始发生变化。戏仿的滑稽性不再被简单地看成否定和破坏,布雷德伯里、埃科、洛奇、詹克斯等人从传播效应方面认为,戏仿叙述不仅仅给人们带来滑稽可笑的审美感受,还有幽默生动的泪水,作为一种修辞,不能简单地认同戏仿作品为格调低俗、内容空泛、缺乏深度的低级作品。在中国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史上,存在一个戏仿的爆发期。在当时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社会历史背景下,人民借助戏仿委婉地表达一些反理性、反崇高、反传统的思想,传递要求解放思想的呼声,这个时期的戏仿成为一种批判性、解构性的文体样式,但同时也是创造性建设的文体。无论是中方还是西方,戏仿的传播实践由来已久,并不断传承创新,尤其是在文学领域,戏仿的创作传统绵延不息,在漫长的人类文化生产实践过程中,戏仿已经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手段和特殊的符号表意方式。进入现代社会以来,文学的流变也带来戏仿创作的更迭,但是戏仿不仅没有因文化的变迁而消失,反而伴随现代传播技术的发展不断上升,并且成为文学中重要的叙事修辞手法,在文学创作中的应用越来越广泛,越来越普遍。互联网的发展,媒介形态的变化,为戏仿实践提供了超出文学范畴的生产形式,也是幽默、讽刺效果的另一种文化实践。③

实际上,在中国互联网社区发展的早期,戏仿依然延续着反抗与批判传统。这一时期,大量的黄段子、灰段子和红段子成为网络空间的流行文化。这也是民间话语表达的呈现方式,以戏谑的手法来对抗官方意识形态,消解官方意识形态的话语权利,不仅是民间和官方在进行意识形态话语权博弈,也是普通民众对生活压力的一种情绪宣泄。以《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为代表的恶搞,将网络论坛时代的戏仿实践推向新的高度,这一亚文化现象也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关注。在众多的研究中,“抗争”“反抗”“讽刺”“戏谑”等带有政治意识形态色彩的词语成为研究的关键词。

互联网时代,作为最重要的文化症候,戏仿已经从文字蔓延到图片、视频等影像视觉文化领域。20世纪90年代以来,始于猫扑、天涯等论坛的段子和恶搞文化,以及社交媒体时代盛行于朋友圈的“心灵鸡汤”,让戏仿成为了历久弥新的文化现象。尤其是21世纪初期风靡网络的恶搞,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关注,研究者将其视为“数字化戏仿”,以及作为一种表达抗争的文本风格要素。④也有学者研究认为戏仿恶搞,是一个权力斗争、阶级团结、社会分层(在线)社区形成和文化干预问题以及数字技术的变革力量的交叉点,认为恶搞是一个替代的权力场所,它允许对现有的社会和文化等级制度的侵犯。把互联网戏仿文本中的滑稽、讽刺,看作是中国网民对权威性话语的对抗与颠覆,赋予了其较强的集体主义色彩。⑤

新媒体技术下,戏仿是参与式文化中普遍存在的一种表达方式,人们对其看法混合着怀疑批判与赞扬认可。美国西北大学研究者Lillian Boxman-Shabtai认为,网络用户生成的戏仿行为,拓展了戏仿实践的空间,促进了新媒体文学的发展,提高了公民的参与期望度。同时在颠覆社会和艺术规范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被赞誉为发挥公民积极作用的文化资源,以及被剥夺权利的群体用来对抗主流文化的武器。⑥因此,网络空间中尽管戏仿有着戏谑、恶搞、反讽、反抗、狂欢的内涵,但是新的场域与新的技术下,对于戏仿的认知不能停留在贬义的单一维度。新媒介形态下认知戏仿,可以忽略文学表现中的形式、风格等因素,主要从表现主题、声音呈现、价值导向、意识形态等几个方面进行考量。在界定“戏仿”概念时,不应因过分关注风格而导致主题的弱化和意义的转变,而应该重视主题、意识形态、内容形态的变化,尤其需要关注到,在网络特定的空间场域中戏仿者身体创作的行为动力与意图。

三、戏仿动因:媒介技术赋予自我呈现的多元化

互联网对社会资源的重新配置和权力重构,打破了中心化和权威化的设置权,人人都拥有了社会话语的表达权,进入了一个泛众化时代。在智能终端设备普及的背景下,普通个体被赋予内容生产的权力,使其能够在网络开放空间中较为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意见。同时,在高度连接化的社交媒体时代,每一个个体都成为全新的传播节点,为个人的闲置时间和能力开辟了一条全新的变现通道。移动短视频的崛起,技术赋能于普通民众,传播主体的低门槛进入,生产权利的下移和对用户技术要求的弱化,使内容生产和表达呈现多元化趋势。

文化的多元化为戏仿实践提供了田野观察的可能与价值,即戏仿传播实践的背后都有着一群体量庞大的观察样本,而且这一小群体有着鲜明的群体特征和行为特性。短视频平台是应视觉文化转向而来,也是从趣味视角由用户建构出来的文化商品,反映了生产者在这种空间场域内部动机的多元化。深入观察和参与发现,处在社会底层的边缘群体,在快手、抖音短视频平台上进行夸张的自我表演,尽情释放自己,极力追求社会认同,迅速由草根成为网红。诸如服装道具与形象酷似黄日华饰演的经典电视剧《天龙八部》中乔峰的广西青年“7哥乔风”,迷恋古装在视频中扮演姜子牙等角色的“古装戏精”,创意模仿各种篮球比赛尤其是NBA明星动作的“模仿帝陈挑战”等等。他们展示的各领域戏仿短视频和直播内容,鲜活而生动,很快就会积累上千万粉丝,流量大增,远远超过专业媒体的粉丝数。

技术赋权使用户下沉为多元化的个性释放提供了场域。视觉文化的转向,使影像戏仿者的思维逻辑既受短视频平台场域设置的影响,也受其他众多狂欢用户的影响,同时无意识地被个人习惯和在现实中的位置影响。由于个人的爱好和习惯是客观社会规则和自身价值的内化,与自身的个人和社会系列关系息息相关,这种潜在的各种因素和关系体现在传播主体的表现行动上,就形成了具有流行文化特色的知觉、思维和行动。

抖音短视频中,充满着大量的戏仿创作,这些“个性、好玩”的创作满足了不断追求个性的新生代网民,他们通过短视频,利用简单的技术,选择个性、新鲜的主题,在传播中获得精神释放的愉悦,满足自身价值的社会认同感,凸显自身个性。这种参与自媒体社交的需求,一方面尽力证明自己作为社会人的价值存在,另一方面为网民营造轻松和谐的亚文化氛围。在这种生态下,戏仿已经脱离了早期滑稽仿造、讽刺反抗的内涵,进而演化为网民的一种生活状态。短视频的快速发展使传播主体不再受传统媒体的束缚,在伦理规范的范畴内,可以狂欢式的进行个性表达,真正开启了叙事和表达重构的时代。

从身体社会学角度来说,短视频影像戏仿以身体狂欢带来多元化的表达。不仅如此,戏仿作为一种新身体叙事和表演,脱离了戏仿者平淡无奇的生活场景与繁琐复杂的日常关系,作为一种安慰剂满足了其对生活的与环境的需求。用户运用各种身体要素和姿态表征并创造性地运用眼神、表情、神态、动作等各类身体要素与生命表征进行呈现和表达的一种策略。⑦移动短视频时代,实现戏仿这一过程,只需要三步:围观、表达、模仿,而完成这一过程只需要15秒。在这样一个短视频场域里,作为只观看不生产内容的短视频用户,仍然可以通过点赞、评论等方式参与其中,这种主客观的积极参与也间接地促进戏仿文化的再生产。诚如费斯科所言,其实受众在接受过程中已经开始渗透主观意识,并对文化商品进行重新释义和阐发,根据自身需要和兴趣,植入文化经济模式,对角色重新塑化和定位,形成能产生愉悦的有意义的再生产者,具有建构颠覆性质的亚文化潜能。

从意识形态角度来看,短视频是技术赋权下网民抵抗宰制的权力体系包括媒介权力而获得的,它不仅包括身体的欢愉,也包括以符号化形式生成的集体意义上的快感。大卫·理斯曼在《孤独的人群》中写到:“我们确信,大众传播媒介对于美国人知觉方式、生活的理解(常常是误解)和如何成为一个男孩或女孩、男人或女人、老人等具有强烈而深远的影响。”⑧理斯曼的研究指出,大众媒介与社会性格之间有着共振的关系,媒介的演化在社会性格的变迁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基于此来理解,新媒体传播媒介的娱乐、快感、流行、碎片化等特征,正在形塑着社会的性格。抖音、快手等短视频风靡流行的原因之一是,在网络戏仿实践中,传播技术的发展让戏仿从个人的反抗、不满与讽刺演变为集体的游戏、娱乐与身体的狂欢。伴随网络新生代的成长和网络虚拟空间的日益扩张,网民对种族、阶级、性别的歧视和抗争意识正在被弱化,政治意识形态逐渐被淡化,大众意识和身体狂欢构成了戏仿传播实践的形态,呈现了后现代社会的去中心化、娱乐化、平面化的文化表征,戏仿者对前作品的戏仿,不仅存在着有意或无意地对前作品的“误读”,而且体现着交流互动的性质。戏仿者作为参与文化的一员,他们鼓励受众在接受过程中创造和生产意义。无论是点赞、转发、留言、还是狂踩、拍砖,戏仿者都视之为戏仿作品价值的体现,也是一种互动交流。正如巴赫金的狂欢理论,短视频的戏仿下去权威去中心是一个重复的过程,小丑“加冕”为国王,又通过“加冕”被打倒,他们的戏仿行为充满随意和自由,在网络平等的参与中,他们超越了生活中不可逾越的障碍。作为参与、表达、表演、自我呈现的戏仿,已经从早期的抗争、反讽、冲突演化为狂欢与快感、粗鄙与高雅、崇高与卑微、伟大与渺小相混合。实际上这种演化,恰恰反映出新媒体时代个体传播的崛起与人在传播中身体的解放。戏仿者在他人的凝视下,正在被短视频的生产逻辑所形塑。例如快手号“山村里的味道”,网民蒋金春把自己装扮成《水浒传》里鲁智深和《西游记》里沙僧的人物形象,模仿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行为,有夸张的身体叙事、戏剧化的情节结构,给受众带来视听感官的刺激,以此来满足网民围观的猎奇心和娱乐诉求。在这种虚幻的空间场域里,粉丝的围观凝视不仅在强化着身体知觉和自我认同,也影响着他们的言语交流与多元化的表达、群体认知与群体交往。

四、戏仿效应:身体消费获得认同感或粉丝经济

将戏仿视为一种传播实践,不仅要关注戏仿者本身,还要关注戏仿者的表演文本和产生的社会效果。新媒体传播技术的迅猛发展,让一般意义的媒介人蜕变为电子媒介人,也在总体上改变了人类社会的传播格局,戏仿者正在利用新的传播技术创造着参与、共享、嬉戏、充满表演的文化景观。“人人即媒体”成为可能和现实。⑨新的传播生态下,传播作为一种社会生产行为和意义的分享,已经不再局限于政治、经济、权力等关系,人们在描述、记录、分享、学习和交换经验的各种关系中具有相同的基础性地位。短视频平台的崛起,让超过5亿的用户成为内容生产者和消费者,业余用户已经超越专业生产者,成为短视频内容生产的主力。对于业余的短视频戏仿者而言,对其戏仿的目的、意图、动机加以考察,是我们理解戏仿文化的一个重要路径。一般来说,戏仿者愿意在戏仿中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们驱动着移动短视频的戏仿行为在社会各群体间蓬勃生长,其动因既有基于利益经济的需要,还有基于兴趣表达获得认同感的狂热。

利益与经济的需求者,在戏仿中被誉为是“战略型”的创作者。也就是在戏仿中注重创作的策略和对于用户的管理,他们将短视频视为“吸引眼球”的“流量金矿”,通过戏仿作品来培育个人账号在网络中的影响力、关注度以获得经济收益。以抖音平台为例,超过一半的视频戏仿者的创作动力是来源于利益经济的驱动。他们通过音乐短视频模仿流行原始作品(包括文章、影视剧、短视频和段子等)而获得网友们的注意。为了能够从抖音海量的视频内容中获得流量关注,利益经济驱动者正在走向专业生产的道路,在团队、制作设备、后期加工等方面愈发精良。他们渴望在短视频时代成为创意的受益者,希望通过喜剧小品、视频日志、生活教学、才艺展示等内容来吸引观众。基于利益经济驱动的戏仿者,在“模仿者”与“艺术家”之间游走。一方面其创作多是基于对已有文本内容的挪用、戏仿、拼贴以及盗猎,另一方面其戏仿作品又是一种包含创意性、知识性、娱乐性等具有新内涵的再次创作。

对比利益经济型戏仿者,兴趣狂热型更需要获得自我和社会的认同。他们戏仿创作并不是执着于流量和利益收入,而是因为他们对模仿表演产生狂热的兴趣。狂热的戏仿者将短视频平台视为实验、创作、表演和自我呈现的空间,他们寻求的是非金钱奖励,如游戏、智力挑战和社会联系。利用这种逻辑关系,可以把兴趣戏仿者的内容创作称作为“爱的劳动”或“非物质性的劳动”。如今,在审视互联网中参与者的动机与意图时要注意,并不是所有网民都追求物质利益,很多是为了获得精神满足和价值认同。随着平台媒体的迅速发展,新传播技术和计算机技术的不断更新和应用,越来越多的青年有了更广的平台和途径来获得新知、分享灼见、自由表达,而在地位获得和自我满足、自我认同和自我认为的责任使命等内在动因的驱动下,越来越多的人主动加入、主动选择,往往会不自觉地沦为免费的网络劳工。

短视频的戏仿尽管是非物质性的劳动,但却可以给戏仿者带来兴趣的发展、尊严的获得、心理的安慰乃至摆脱孤独。正如微博上一位网友说到“生活中觉得自己像是被遗弃的人,只有在短视频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并通过分享享受乐趣。当我在进行表演和分享的时候,我没有感到被批判,相反我觉得是一种认可和奖励。”并不是所有的短视频戏仿者都能够天然地吸引流量,戏仿行为对他们来说一方面是对现实压抑、困顿生活的摆脱和逃避,试图通过互联网来伪装自己;另一方面戏仿行为和可卡因一样也容易上瘾,短视频平台庞大的技术团队,也在致力于研究怎么让用户欲罢不能。心理学研究表明,行为上瘾的大脑反应和生成是相通的,网瘾和毒瘾也是如此,网民消耗更多时间玩抖音,大脑会持续产生多巴胺,新一轮的感官刺激又会重新开始,慢慢地消解,等待下一轮过度刺激的带来视听的刺激。⑩只要能缓解心理困境,任何体验都可能上瘾。戏仿者试图通过短视频来找到自己在生活的“中心”和存在感以及释放情绪获得快乐,但实际上互联网技术和戏仿者的心理机制正在让这种毫不费力获得快感的体验变得越来越成为一种“刚需”。蔡格尼克效应表明,当戏仿者上瘾后,每天拍摄戏仿视频就会像工作一样,是一种任务。当完成这种任务时,戏仿者会接触紧张压力变得愉悦开心。如果没有完成任务,就会因为紧张而产生焦虑和不安。此外,作为交互式反馈,点赞、转发、留言等量化设计,进一步强化着戏仿者不断调整、变换戏仿内容的创意和叙事。在戏仿者的体验中,点赞、转发等反馈是一种间歇性变量奖励,它能够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驱动力量。

戏仿者以吃喝、才艺、搞怪等形式,参与到视频生产之中。解放身体、寻求认同中混合着身体展示,在点赞、关注和转发的期待中本我的欲望需求被唤醒,非理性的冲动在戏仿表演中占据优势。曾经被遮蔽和沉默的本能,被新传播技术释放。和其他社交媒体使用一样,短视频使用行为上瘾被看作是麻痹自我的体现,是对自我意识满足的过程。一旦这种自我意识在短视频戏仿行为中得不到满足,就可能会对戏仿者本身的情绪、心理乃至身体健康产生不良影响。尤其需要反思的是,在智能媒体时代,作为社会主体的人们在变革媒介技术的同时,也被媒介技术建造的环境所围困,其观念和行为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人类自身创造的媒介化环境的影响,在不自主的情况下持续地被动改变,被打上媒介技术的“烙印”,并受到来自媒介技术的“反向驯化”。戏仿者在短视频平台提供的沉浸式传播体验中,身体与灵魂在场已经被卷入到技术虚拟世界中难分彼此。

技术赋能下身体狂欢和颜值美化让戏作者获得审美满足。近年来,在强大的市场需求下,AI美颜技术迅速进入智能手机终端。基于深度学习提供实时视频美颜美型功能的AI软件,成为了自拍、直播、短视频、社交的必备工具。技术的精准美颜和智能美型,进一步强化了人们的体验行为,让美颜成为一种景观和网络社交媒体空间的重要仪式。移动短视频的盛行,让戏仿摆脱了静态的文字、图片等形式,以戏仿者自我为中心的视觉影像成为了叙事的焦点。戏仿和社交媒体流行的自拍类似,都是以自我身体为主要内容,将身体作为传播的媒介。作为身体传播的戏仿,它是戏仿者利用技术改造自我图像的过程,也是戏仿者将自己对象化为可供消费的“明星”,以及对明星生活景观的虚幻想象。图像滤镜艺术的发展和美颜算法的优化,可以精准定制个人的颜值,能够对海量素材进行剪辑,自动删除和屏蔽掉一部分不好的内容,这样通过短视频展示出来的外貌就是一个被重新编辑过的不完全真实的自我视觉形象。美颜是戏仿者的肉身样貌经过技术美化与重新编辑进行数字造颜的过程,它也是戏仿者对自身感官形象做出介入、修改和重塑的支配权力,是视觉消费从边缘到中心深入的过程。在短视频的戏仿实践中,不仅内容本身,不同戏仿者的身体作为传播的媒介也被赋予意义。正是因为此,在传播的过程中,戏仿者的身体图像不断被对象化和客体化,成为看与被看的物。作为看来说,是戏仿者通过终端屏幕对视频中技术美化造颜的身体的凝视;被看则是他者的围观与评价,它关乎看客的审美观念与颜值消费取向,甚至是对身体“窥视”的癖好。社交媒体时代,这种看与被看从来都不是割裂的,而是一种特殊的互动方式。在身体的表演中,戏仿者与围观者构成了一场临时的集体狂欢。

在社会学研究中,身体一直湮没在黑夜之中,处于贬抑和边缘化的位置。从柏拉图、尼采、福柯的身体哲学到胡塞尔、梅洛·庞蒂的现象身体,身体开始走向前台与意识融合对话,并成为人类在与世界交往中实现自我意义的“纽带”。移动互联网时代,新媒介对人们生活形成无限嵌入,沉浸式传播语境下身体正在经历着新的“革命”。新媒体技术的日益泛生活化,让沉浸在网络中的“身体”不仅是机械肉身器官的扩展和延伸,更是作为“幻肢”具有了知觉性、情绪性。从文化的角度来看,技术不仅是对身体的延展,也是与身体的融合,形成了具有时代性、社会性、文化性的技术身体。配以音乐和特效的短视频戏仿,实现了人人都是表演者的欲望。在日常生活的戏仿中,每个戏仿者是在用身体展演,身体不仅成为内容的主角,也是参与网络社交行为的主体。戏仿者的身体不单是纯粹的物理存在,而且是作为叙事的媒介和传播的主体,进而实现表达、沟通与传播。AI美颜技术的造颜,让戏仿者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身体,以及在造颜身体取得网络关注中获得存在感、自足感与快乐感。在自我与观众的双重凝视下,技术造颜后的身体逐渐和现实的中的肉身交融,在网络的互动中造颜的身体被赋予了情感和价值观念,也由此产生了审美上的自恋感。

无论是利益经济型还是兴趣激情型的戏仿者,在新媒体技术的赋权下,其不断获得表演成功的知觉经验,短视频在不断地刺激着其表演的欲望,也日益强化其通过身体的创意表演来吸引粉丝的能力。客观上来说,短视频戏仿现象让一些不愿意承受现实压力的人逃避了现实的窘迫与残酷,借此获得心灵的慰藉。短视频中的身体已经被赋予了一种快感符号,一个妆扮美化后的视觉消费品。短视频平台为普通网民提供了一个自由、平等,可以展示个性的舞台,人人都可以借力平台表演并成为“戏精”。社会转型、工业技术革新与城镇化过程中,一部分年轻人成为了剩余劳动力,散落在社会各个角落。在享乐主义和物质主义的刺激下,这些闲散剩余劳动力变成了表达、欲望和消费的个体。当这些个体与低门槛喧嚣的具有社交属性的短视频相遇时,他们找到了展示自己、发泄欲望、追求快感、获得关注的空间。短视频是随互联网的发展而诞生的新型媒介,新传播技术的运用,清除了人们在短视频创作中的技术障碍,为用户提供了一个自我表演、大众狂欢的舞台,成为个体与外界的链接中介,对个体刷新生命意义和社会存在感有巨大的影响力。

五、戏仿趋向:身体规训、价值重构与道德秩序

当网络观众对短视频中用户身体的自我陶醉、迷恋与赞赏时,戏仿者自身也获得了愉悦感、满足感。媒介技术与人们的身体相互形塑,出现了技术与人相互驯化的现象。对于短视频戏仿来说,短视频和美颜技术形成了对戏仿者官能的延伸和技术美化,使得人们形成了美颜崇拜,智能手机美颜技术的发展在不断地实现人性化目标,技术的迭代更新加速了个性化需求的实现。这种身体叙事实际是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呈现,同样也应该具有约束机制和控制功能。作为一位移动短视频的播主,对身体表达要理性控制,自我选择,用判断的话语权规训身体,生成积极的、健康的、有价值的表演,这才是戏仿实践的良性趋势。

移动短视频属于一种新媒介形态,并且具有较强的社交属性,直接影响着参与用户的价值观、社会认同感和生命意义。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中提出了自我、本我与超我的概念,只有这三者之间达到平衡,才能够实现精神价值。短视频中通过身体表达获得的认同价值,感性而非理性,因此,价值重构是身体传播中理性对待“自我”的精神提升。目前的移动短视频平台中,传播内容良莠不齐、泥沙俱下,有关于人生、社会、技艺等文化属性的内容,但也有低俗、色情、恶意炒作等内容。不良内容违背了道德伦理和社会规范,传播者虽然满足了本我的欲望,却抛弃了精神价值对社会的积极影响。因此,在移动短视频中,传播主体要尊重人本,尊重身体尊严,理性对待,认真选判,控制好“本我”的价值取向,不能仅仅为了满足看客猎奇的心理,践踏躯体。另外,要恪守法律规范,遵循道德秩序,传播者加强自我管理,提升媒介素养和综合素养。平台加强管理,智能或人工筛选过滤不良内容,排斥恶搞和低俗,引导传播内容的积极导向,使传播者能冲破“本我”的自我满足,达到三者的平衡,尽力实现“超我”的价值重构。

一些移动短视频平台因传播不良内容,多次被封禁,伴随未来人工智能技术的日益发展,身体与非身体、生物系统与人造系统之间的界限日趋模糊,人与技术的互嵌水平不断提高。媒介的边界开始拓展,它正在向“人”渗透,正在高度地卷入人的日常生活。传播不再只是记者进行的一个专业活动,它变成了我们每一个赛博人的日常生活实践。就短视频戏仿而言,当戏仿者的在线身体在虚拟网络空间中倾注爱恨情感并将这种感情带入到现实生活时,传播中“身体”一直在场。沉浸式传播技术的发展,将会加剧人的身体与技术的融合,更深刻地卷入彼此,难分你我。我们在关注这些新的传播现象、传播形态与新的群体集体话语与实践的时候,需要多维的视野。其中对于作为传播基本单位的个体的关注尤为重要,在新的传播技术作为中介连接每一个个体的传播语境下,需要去了解那些看似熟悉但是又充满个性化的创造实践。譬如本文研究的短视频戏仿,在新的传播生态下既有着颠覆、反抗、戏谑讽刺的意图,也有着狂欢、愉悦、解放自己与对审美品味、自我身份认同的探索。媒介技术的演化与价值重构的赋权以及移动短视频提供的混合文化生产场域,弥合了身体与技术的分裂。同时作为一种文化实践,短视频戏仿扩大了文化生产的群体和戏仿文本的样态,让更多的参与这项文化实践的人得到观念认同与价值实现,也由此获得物质与非物质的报偿。

移动短视频的快速发展,内容泥沙俱下、良莠不齐的现象与之而来,2020年3月开始实施的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发布的《网络信息内容生态治理规定》,以网络信息内容为治理对象,建设良好的网络生态为目的。运用到戏仿传播中,就要求怎么去引导网民,在移动短视频语境下凸显个体传播价值的同时,也要注意表达载体的内容,需要关注到技术与身体融合的伦理问题。在短视频的戏仿中,如何进行身体叙事,如何通过不同内容的戏仿来重构群体归属和新的身份认同,以及在政治、经济、文化的框架下内容生产与意识形态的张力,还包括戏仿者网络性别差异与参与差距等,都是我们认真思考的方向。只有政府积极引导,平台强化把关功能,传播者理性自我约束,严守法律规则,遵循道德规范,才能使移动短视频健康有序发展。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培育项目“新时代乡村文化价值耦合及传播网络构建研究”〔项目编号:31511912109〕的研究成果。)

注释:

①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第46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http://www.cac.gov.cn/2020-091291c_1602939918747816.htm,2020年09月29日。

② 孙信茹、王东林:《身体表演与拍照的意义生产——社交媒体时代个人影像实践的田野考察》,《新闻大学》,2019年第3期,第3页。

③ 程军:《论“戏仿”意识形态立场的两面性》,《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8期,第138页。

④ Gong,Haomin & Yang,xin.DigitizedParody:ThePoliticsofEgaoinContemporaryChina.China Iformation,vol.24,no.24,2010,pp.3-26.

⑤ Li,Hongmei.ParodyandResistanceontheChineseInternet.In Online Society in China:Creating,Celebrating,and Instrumentalising the Online Carnival,edited by David Kurt Herold and Peter Marolt,2011,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pp.71-88.

⑥ Lillian Boxman-Shabtai.Thepracticeofparodying:YouTubeasahybridfieldofculturalproduction.Media Culture & Society,April 2018,pp.1-18.

⑦ 张之沧:《对身体的整体思考》,《湖南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第49页。

⑧ [美]大卫·理斯曼等:《孤独的人群》,王崑、朱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9页。

⑨ 夏德元:《电子媒介人的崛起——社会的媒介化及人与媒介关系的嬗变》,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70页。

⑩ [美]亚当·奥尔特:《欲罢不能:刷屏时代如何摆脱行为上瘾》,闾佳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年版,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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