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飞飞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刘劭《人物志》一书包含名实思想已不是新论。就名实问题而言,该书作纯粹的理论探究只是其中的一面;在有关具体实践的文字中,背后也往往有“名实观”以确保其可操作性。从“理论—实践”的模式来看,一个讲得周密合理、圆融自足的理论体系并不一定能够在实践中不折不扣地落地生根;可若从实践的角度入手——哪怕只是一串有关实践的文字语句,也往往有理论的预设。若把一个理论从规划到落实分为“理论探讨—实践规划—实际行动”三层,“实践规划”往往是一个富有讨论空间的层次,因为它是衔接“理论探讨”与“实践规划”的过渡带。《人物志》一书有纯粹讲名实问题的文字,这常常是以往对该书中名实问题进行探究的主要依靠材料。可是,书中有相当一部分涉及名实问题的“隐性文字”未被重视。笔者认为,这些文字皆属于“实践规划”的层面,即看似讨论实践问题的文字背后其实潜藏着一种在起作用的名实观。名学是一种探讨表里问题的学问,而透过实践文字之“表”通达纯粹理论之“里”,此一行为本身也颇具循名责实的意味。因而,取书中这样的文字为引子,在分析这些文字之后进而带出对纯粹名实理论的一些思考,或可作为拓宽理论探究视野的一个尝试。
选官制度是考察、理解《人物志》的一条重要线索。对于刘劭《人物志》的成书背景究竟是察举制还是九品中正制这一问题,学界有不同看法,历来多主张前者,此以汤用彤先生为代表。汤用彤先生说:“汉代选士首为察举(魏因之而以九品官人),察举则重识鉴。刘邵(劭)之书,集当世识鉴之术。”[1]王晓毅先生则主张后者:“《人物志》的创作时间,当在220-236年之间,即曹丕、曹睿(叡)父子在位且对传统选举制度进行重大改革的时期。”[2]笔者认为,《人物志》是一部过渡时期的著作,其成书背景正是此前的察举制度,该书提出的人物识鉴理论多出于对长期以来察举制度种种行为的反思,因而才有开启新的选官制度的可能。同时,众所周知,刘劭所任职的曹魏政权对人才选拔极其重视。曹操本人也曾发出“唯才是举”的求贤令,取偏材而用,分而治之。这样的举措,一反汉代以儒家伦理道德为标准的选官机制,以务实为本。对于其背后之因,陈寅恪先生认为,“孟德三令,大旨以为有德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或负不仁不孝贪诈之污名,则是明白宣示士大夫自来所遵奉之金科玉律,已完全破产也……故孟德三令,非仅一时求才之旨意,实标明其政策所在,而为一政治社会道德思想上之大变革……盖孟德出身阉宦家庭,而阉宦之人,在儒家经典教义中不能取有政治上之地位。若不对此不两立之教义,摧陷廓清之,则本身无以立足,更无从与士大夫阶级之袁氏等相竞争也”。[3]可见,曹操的这一取向由他的出身所决定,为了在权力竞争中占有优势,必须跳出对手的规则,另辟蹊径,亦可谓跳出原有的人才选拔“范式”。这在曹魏政权人才选拔中留下了很深的底色。而《人物志》的作者刘劭历经魏武帝、文帝、明帝、齐王四代,且“景初中,受诏作都官考课”[4]。据此可推知刘劭的思想不能不受曹魏政权从察举到九品中正人才选拔制度变迁的影响,其思想应有一个逐渐形成的过程。但《人物志》具体成书于何时,仍不宜遽下论断。
通过以上考察,至少可以断定:刘劭所处的时代是察举制度犹未被九品中正制盖过之时,选贤任能不能不靠月旦、品评人物来实现,流散在世间的只言片语很可能就是取官的重要线索,这也构成了《人物志》一书的重要取材来源。
问题在于,刘劭虽然也倡言选贤任能之事,但他更是一个对月旦、品评风气的冷静反思者。这在《人物志》的《接识》《八观》《七缪》中有较为明显的体现。通过这三篇文字可以发现,刘劭的反思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自身给予自身的迷惑性;二是外在环境对自身识鉴人物所造成的障碍。可谓内外兼备。
首先看自身给予自身的迷惑性。《人物志·接识》开篇讲:
夫人初甚难知,而士无众寡皆以为知人。故以己观人,则以为可知也。观人之察人,则以为不识也。夫何哉?是故能识同体之善,而或失异量之美。[5]105
在识鉴人物时,人之所以常常犯自以为是的错误,是因为人只能以自己的才识去对接、度量他人。自我才识是一个无形的标准,识鉴人物往往带着这个标准只顾向外,较少反思自身的标准是否有公度性。如果把识鉴人物看作一个对人物的认识过程,那么自我才识就是一种先入之见。先入之见并不仅仅产生于对方身上所担负的名声口碑,它也常常来自于考察者自身的才识品性。那么,带着这种先见捕获到的“人”是不是那个“人”本身?当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先见识鉴同一人物的时候,该如何下论断?刘劭说“或失异量之美”正可说明除自身之外的其他视角之重要性。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看人亦如此,看人之后的“定名”或“命名”实则是用自己的先见当筛子所筛选、过滤的名。日常事物常有约定俗成之名,人们极少反思、追究其来历。但面对个体的人,对他们的命名不可能个个约定俗成,并且带有不同先见的人对同一他人的命名常常具有不可通约性,往往众说纷纭、见仁见智,犹如一体之多面。故识人定名应有多个视点的参照、多个维度的考量,否则将遗漏、流失人才。因而在名实问题上,转换视角、避免固执己见则有利于尽量克服名的“不全面性”。也正由于此,刘劭心目中理想的识人之人是“兼材之人”[5]109,这样的人在识鉴人物时才不至于偏于一隅、固执己见。
刘劭总结了识鉴人物时常常出现的七个方面的谬误,此即《七缪》中所讲的“察誉有偏颇之缪(引者按:“缪”应作“谬”,下同)”“接物有爱恶之惑”“度心有大小之误”“品质有早晚之疑”“变类有同体之嫌”“论材有申压之诡”“观奇有二尤之失”。[5]154-155
在以上七个方面中,“接物有爱恶之惑”“度心有大小之误”与“变类有同体之嫌”实受个人内在因素影响。尤其是“同体之嫌”,刘劭早在此前就已单列一篇来警惕识人时无意的偏见,谨防爱恶、度心的滥用。
除此之外,剩余四项无不是影响识人的外在因素。“察誉有偏颇之缪”乃强调识人定名时要广听众言,获取各方面的信息,避免惑于一家之言;“品质有早晚之疑”乃是一个时间上的考察,人有“早智而速成者”,亦有“晚智而晚成者”,还有“少无智而终无所成者”与“少有令材遂为隽器者”[5]163。若采用同一时间刻度来识鉴人物,往往会遗漏大器晚成者。从命名的视角观之,对一人一事命名常常要给以耐心与时间来尽量避免过早下论断,并且对人、事命名可否使用同一尺度这一问题,亦值得思考;“论材有申压之诡”乃是一种对“申压”处境的区分,所谓“申压”,刘昺释之曰:“藉富贵则惠施而名申,处贫贱则乞求而名压。”[5]155可见富贵与贫贱对于识鉴人物之影响不可忽略,贫富之不同给人提供了留取名声、创造口碑的不同条件,或者说平台的不同往往对一个人的施展抱负有重要影响,所以在识鉴人物时,不可不考虑人物之具体处境;对于“观奇有二尤之失”,刘昺注释:“妙尤含藏,直尤虚瑰,故察难中也。”[5]155,刘劭本人又云:“尤妙之人,含精于内,外无饰姿。尤虚之人,硕言瑰姿,内实乖反。”[5]175如果说前三者依赖于识鉴者通盘周密的考虑,那么“观奇有二尤之失”则是对识鉴者眼力、拿捏水准的检验,识鉴者要有发现和挖掘他人内在的、深藏微露的玄妙气质的能力,识鉴者本人要用独到眼力去发现他人未彰的妙虚之质。论述至此,刘劭将人物识鉴“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品性展露无遗了。
从以上内外两方面看,《人物志》虽以识鉴人物为具体操作事例,但这一操作背后实则隐含某种名实观作为论述支撑。不可否认,刘劭基于性情对人物进行了分类,这势必要求各种“名”承担对不同才性的划分。但性情往往“不可得而闻”,这便迫使命名者反思命名行为本身的可靠性。也正因为如此,魏晋士人才会对才性同异论辩不止,因而才有“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6]334之众说。与此不同,职官、名分是一种基于直观性较强的“事”而立的高度形式化之名,它的根基处与人的微妙难察的性情存在较大差别。一味追求对职官、名分之名的符合已遗漏了名本身何以存在这一更为根本的问题。刘劭对性情之名何以可能的反思恰能引导我们将日常的命名活动本身一并纳入考察的视野。
在刘劭看来,以名命实诚然不易,但于细节末梢处周密考虑以使其操作尽量完善也未尝不可。因为定名乃无可奈何之举。《人物志》中的理想人物是“中和之人”[5]15,偏材虽然有种种不足,但实际运行、处理事务却只能依靠偏材,因而从“偏材”的个性角度来看,识鉴一个偏材与给一个别人物、事件定名是一样的。偏材之“偏”或人、事之个性独到处需要识鉴者或定名者克服自身成见,并且广泛听取多种声音、结合对象的具体处境、放在长的时间尺度上去考察。尤为重要的是,敏锐的眼光所发现的“妙虚”常常是人最源本的面相。但仍需指出,偏材之“偏”并不能说明此人的所有特点,正如名也不过是提取了人或事最显著的特征而已。
除了上述“隐性的”名实观,刘劭还曾在《效难》中明确指出:
夫名非实,用之不效。故曰:名由口进,而实从事退。中情之人,名不副实,用之有效。故名由众退,而实从事章,此草创之常失也。[5]184
刘劭认为,名实毕竟不同,当人用语言把实固定、表达出来时,实早已隐退。相反,那种难以给一个定名的中情之人——这是刘劭书中的理想人物——虽然无法因实而给以切合、准确之名,但功用不减。需注意的是,“名由众退,实从事章”直接表明了刘劭的名实观:名实之间存在张力,但应当着眼于实际效验。
刘劭在书中列举了不少事实,这些事实中贯穿着反思日常之名的诉求。这体现了刘劭对名的不信任:哪怕谨小慎微地处理事关事实的各方面要素,最后仍需要把握尤妙玄虚这种非形式化的要素。问题摆在眼前:这种把握的能力可否通过训练得到?显然,把握妙虚不同于采集信息,这一操作在本质上拒绝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它需要识鉴者直接面对被识鉴者,在面对面中获得“感受”。“感受”带有较大的相对性,它需要在“普遍真理”与“绝对谬误”之间保持平衡,由此才不至于“把人看扁”或把人神化。把握妙虚超出了“定名”这一技术层面,名学家与玄学家的区分可谓始于此。就此来看,研讨玄学常常从刘劭的《人物志》讲起,是不无道理的。因为《人物志》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既然如此,人物识鉴便难以被完全收摄进名实问题的框架中。但这一局面反而逼使名的缺陷暴露出来,而名的不完满性又促使我们反思命名行为本身可靠与否了。
对命名行为可靠与否的检讨体现为刘劭对如何识鉴人才、如何安置人才这两个问题的提出与回答。既然允许偏才可凭借其特长登堂入室,首先要做的当然是在众人中识别出哪些人是偏才,偏向于何,进而将他们得宜有序地安置在合适的岗位上,以发挥最大功效。而困难之处在于,“偏才”二字并不写在脸上,而是需要识鉴者由外而察内。《九征》云:
盖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5]13
此段话提示识鉴者,要通过一个人外显的情性察识其内在的本质。“微”与“玄”说明识鉴人物是一个没有切实可执的线索、无法按图索骥的活动,因而不可能完全是程式化、因果性的逻辑推理,故难以给出通则。但也不是毫无头绪,而是据其端倪。比如“气清而朗者谓之文理……色平而畅者谓之通微,通微也者,智之原也”[5]18。“气”和“色”毕竟锁定了观察的焦点或入手处,可是什么样的气才是“清而朗”?什么样的色才是“平而畅”?这都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气质由身体所表露,通过举止、谈吐等样式被别人把握。识鉴人物如同观戏,是一个在情境中看人的过程。日常世界中的人物如同戏剧中的各个角色,我们对不同的人物观感不一,正如对戏剧中不同的角色爱憎不等。这其中的原因颇值得玩味。不妨举一个例子,王国维先生在《古剧脚色考》中指出,元代以来,戏曲先后经历了由身份、善恶、气质为标准划分角色的过程,前后的演变标志着巨大的进步。对于品性与气质之别,王国维说:“夫气质之为物,较品性为著。品性必观其人之言行而后见,气质则于容貌举止声音之间可一览而得者也。盖人之应事接物也,有刚柔之分焉,有缓急之殊焉,有轻重强弱之别焉……”[7]品性之所以可通过言行而断定,是因为言行中体现有价值、立场的预设,富有倾向性,被观察者说得越多、做得越多,越能够提供给观察者予以评判的材料、把柄;但气质往往不待留下“成品”而后见,王国维所言“之间”恰能说明对气质的把握需要非对象化地体察,而非注目性地观察,它要求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在一种超时空化的直接面对、亲身参与中获得并不条理却甚为真实的感受。正因为此,我们观赏戏剧时不必苦苦甄别人物角色的高下,却总能立场分明地喜爱或厌恶着不同的角色。
实际参与人才选拔时,也不脱离上述戏剧角色的把握机制。刘劭指出,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5]15,而圣人之质恰恰是平淡无味的。实际上,刘劭设置了底限与上限两个标码,圣人之所以高明,其实是因为他的“中和”“平淡”牢牢守住了底限,而偏材往往上限较高,底限模糊,用之于事,虽可尽其材,但总有其不足,甚至在其他面相上存在致命缺陷。在“唯材是举”的话语体系中,对圣人的界定很容易以一材概之,但圣人不仅不是手持“一招鲜”的偏材,而且也不是众多材能简单叠加的“万事通”,而是平淡无味,看似一无是处,偏偏是总揽众材的“大材”。“平淡无味”的圣人超出了诸种具体、专门的标签。如果说对偏材的发现依赖于对独特玄妙气质的洞察与领会,那么对圣人的界定则成了在平淡处的无可把捉。这凸显了日常通过执取“特征”“本质”来定名这一行为的窘迫,由此推动我们进一步从理论上反思日常命名活动。
事实首先并不以符号的形式展现于人,但人却喜欢将事实符号化,并意欲手执符号按图索骥,进而全面把握事实。笔者认为,广义的事实是表层意义上的可感知的特征与事情本身开展、变化的统一。虽然这样的表述、理解仍然带有“现象—本质”的二元论色彩,但若从实际生活中人们对于事实的处理方式、结果来逆向推理,很大程度上是先戴上了二元论的眼镜,以致于只抓住了事实的外衣,最后因没有直接经验事情本身而无可奈何,反而把矛头指向原来依凭的符号。那串符号作为被固定下来的名号毕竟不同于正在展开的事实,而事实中所发生的、存在的一切,才是人要努力达到的那个事物之“本真”。为了找到“本真”这一枢纽,定名、符号化虽看起来方便可取,可名与实毕竟有所差异。后来坚持“言不尽意”论的玄学家几近走上“废言”的道路,让人瞠目结舌,不能不说是这种思路的极度推演。这一极端论述其实是把“名不尽符合实”当作“名实截然对立”。
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8]如果名成了上述锁链的第一环,那么实就要循名而进,因而“正名”颇具“证名”的意味。概言之,“证名”是把名放在中心,使实削足适履,以求达于名、符合名。然而,这样的“实”也绝无真实性可言了。“正名”是把名安排妥当。问题在于,概念上的辨析不能等同于事实本身的开展,事实本身的开展并不遵循辩名析理的规则。
无论是“正名”还是“证名”,都基于这样一个预设:名是现实世界诸事物环环相扣这一链条上的第一环。在礼崩乐坏的时代,秩序是一个良心政治家的终极诉求。秩序本身或基于传统制度的延续,或出于对乱象的矫正而人为设定并承认秩序本身的自明自洽。但如果作为规章制度的秩序本身渐渐弊端重重、以自身的衍生物蚕食自身时,当务之急便不能是“正名”或“证名”,而是审查“名”本身。
先秦名家早已意识到这一问题。公孙龙认为,“物莫非指”[9]49。亦即对万物的表述必定有“指”这一环节。“指”是指谓之意。要指谓,必锁定一个对象,对象之存在,由于指而固化,从而成“名”。在名家看来,任何一个名作为词来说只作指称、描述之用。可是,不管名的描述多么细致到位,它也只能反映出事物的有限属性。如果要使实符号化,即以名命实,实际存在之实的发生、开展过程并不容易在一个语词里面原本地展现出来。语词可尽力作出“描述”,但这种描述已经是一种对实的描摹、抽象、固定的加工了。因此我们所依赖的名并非实本身,它无论如何也不能达于事物之本真。故公孙龙在“物莫非指”之后紧接着说“而指非指”[9]49,即我们的指谓并不是所指的那个东西本身。然而作为一种固定下来的符号,或者说对其相对应的那个实的反映,它又是人们彼此交流、讨论事物本身(实)所不可缺少、无法绕开的一环,否则相互沟通的语言会出现混乱。不完满的名是人们彼此交流的公共平台,它把参与交流的各方聚拢到一个话题之下。这样看来,名是一个出于交流方便、不得已而用之的“约定”之物。公孙龙对此也无可奈何:“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9]49即没有指称、称谓、定名,就没有我们话题中的“意向对象”——物。无独有偶,就连在激烈批评名家的荀子那里,也有对此问题的深刻思考:“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10]至此,或可下这样一个结论:名难以完全符合事物之本真,只是不得已才用名称谓事物。
中国哲学不乏对语言功能的质疑甚至贬损,魏晋之后世人眼中的《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庄子的鱼筌之论、荀粲的六经糠秕之说无不如此。但这些讨论中又常常出现一个自拆台脚式的困境,即一边反复强调着语言(语词、语句)的局限性,一边费尽口舌地证明自己的论述真切无疑。难道真理因为语言的局限而永远被封存吗?随着历代哲学家接踵而至地质疑语言,问题逐渐明晰:他们论述的前提皆在于将语言视作工具,而非意义的显现。这样的话,以目的为标准一味苛责工具不免遗漏了人自身的因素。而关键的问题又恰恰在于,只有人具备把握诸如妙虚之类非形式化要素的能力。质疑、否定命名行为,并不意味着人对把握事实便无能为力。“妙虚”的提出一方面引导我们反思命名行为,另一方面也呼吁着人的意会能力的发挥。
《人物志》一书,与其说把焦点对准被考察之人,不如说把焦点对准考察行为本身。选拔是一个具体的实践活动,任何活动都要求可操作性。选拔活动常常确立一个硬性标准来作为“门槛”,达到或者超过这个标准者即胜出,不及者便被淘汰。这一现象自古至今延绵不绝,涵盖选官、升学等各个领域。常有对此现象作深刻反思者,但反思往往不出乎两点,一是考察标准的具体内容规定得是否得当;二是可否使用灵活手段,必要情况下“悬置”标准,使“毛遂自荐”“三顾茅庐”“举贤不避亲”“不拘一格降人才”等现象齐头并进。上述反思的对象其实都指向一个——衡量标准。可是衡量标准是被预先承认的“名”,它本身缺乏自明性,而诸多“实”要无条件达于这个“名”。可以说,上述反思仍囿于“名”的外延与内涵以及“名”的普遍适用性。这仍是一种对象性思维。这一思维未反思命名活动本身如何可能。即便今日诸种选拔标准已形形色色、别出心裁,也仍然陷于一种技术性的、对“名”的“符合论”,“实”要削足适履,似乎个人只要磨去个性去追求那个水平放置的最大公约数——硬性标准,便可登堂入室,为人中龙凤。可是“尤妙玄虚”何人来识?追求固定化、剥离掉不可控的因素是命名的一贯特点,但那被剥离掉的或许正是被考察者的最独到、最为人所不及的“偏至”一面。形式化的名将不可量化的深微性情扁平化了。东汉名士郭林宗评价黄叔度时只说其“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6]3;夏侯玄在时人眼中“朗朗如日月之入怀”[6]334;李安国被比作“颓唐如玉山之将崩”[6]334。这样的品评更为生动,因为它将人置于有立体感的情境中,使听者获得最直接的参与感,如临其境。汉末魏晋时期的人物识鉴品评之风反映了其时士人最活生生的生活形态,“闲谈”中的评语离被品评者最“近”。身处其时的刘劭不可能不熟悉此中的意味。
笔者曾指出,刘劭虽推重中和之人,但行政活动实际运行非偏材上阵不可,理想的中和之人是个“德”位,不宜强命名、不宜事必躬亲;而实践型的人才只能是偏材,即人臣。因此,取消掉偏材之所以偏的内核,强寻最大公约数,实与《人物志》之旨格格不入。硬性选拔标准是一种对名的无条件信任。可是,只是就标准而谈标准远远不够,若深入至名实之维,考察命名行为本身,从对象性思维转换为反思性思维,可以发现,命名之举不可不谨慎,因为除了技术性的、可控的因素外,还有最鲜活的那一层难以固定下来,这就势必启用识鉴者本人的意会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