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对杜甫的接纳与成都对杜甫的改变

2020-12-09 22:57:45潘殊闲
关键词:草堂杜甫成都

潘殊闲

(西华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四川成都 610039)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冬,杜甫带着一家老小从陇南来到成都。这样一座在杜甫眼里“宇宙蜀城偏”①(《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使还以诗代意》)的成都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并有一种“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成都府》)的强烈感受。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了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1]。成都与草堂,对杜甫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才在杜甫的一生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换言之,一定是成都对杜甫的接纳与成都对杜甫的改变,才让两者之间结下了这美好的缘分和众多的“传奇”。本文以此为背景,试图剖析杜甫与成都的这些“缘分”和“传奇”。

一、成都对杜甫的接纳

安史之乱后,杜甫颠沛流离,栖栖遑遑,从沦陷的长安逃到唐肃宗临时政府所在地凤翔(今陕西凤翔),获得“左拾遗”官职。但杜甫不谙世情,得罪了肃宗,被朝廷疏远。长安收复后,杜甫随朝廷回到长安,但很快又被排挤出朝,派往华州担任司功参军。这时的杜甫本以为国家应该要重振山河,走向中兴,不料却大失所望。唐肃宗乾元二年(759)七月,杜甫做出了一生中非常艰难的选择——他辞掉了官职,带着一家老小南奔秦州。秦州有他的远房族侄杜佐,还有一位僧友赞上人。杜甫本想在秦州盖一个草堂长期居住,但未能如愿。三个月后,他离开了秦州,因为他得到了同谷县令的邀请,于是,一家老小又长途跋涉来到同谷。遗憾的是,在同谷他并没有得到县令许诺的帮助,不得已,杜甫一家只得继续南下直奔成都。为什么要选择成都?因为成都未受安史之乱的直接冲击,当年唐玄宗避乱还来过这里。成都气候温润,物产丰富。最重要的是有杜甫认识的朋友兼官员在成都及其附近任职,这是杜甫寻找新的生活支撑的原因。当然,成都对杜甫的接纳还有不少方面,下面分别予以论述。

(一)官员的接纳

杜甫在成都,先后得到了几任地方长官的关照。杜甫刚到成都时,当时的成都尹兼剑南西川节度使为裴冕。裴冕做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杜甫为左拾遗。两人虽然地位悬殊,但毕竟有共事经历,裴冕对杜甫也多有好感,这可以从杜甫在德阳过鹿头山时写的《鹿头山》得到一些“消息”:“冀公柱石姿,论道邦国活。斯人亦何幸,公镇踰岁月。”(《鹿头山》)这里所说的“冀公”就是裴冕。《旧唐书》载至德二载(757),“右仆射裴冕冀国公”[2]168。“柱石”乃栋梁之义,这显然是在称赞裴冕。而裴冕任职成都,是在乾元二年(759)六月乙未朔,《旧唐书》有载:“以右仆射裴冕为御史大夫、成都尹,持节充剑南节度副大使、本道观察使。”[2]172杜甫到成都是乾元二年十二月,离裴冕任职成都尹有半年时间,所以说“公镇踰岁月”。

刚到成都,杜甫就得到裴冕的不少帮助,杜甫不忘在诗中予以记录,如“故人供禄米”(《酬高使君相赠》),这里的“故人”,即指裴冕。

在成都,杜甫还有一位官员朋友,那就是高适。天宝三载(744),高适曾与李白、杜甫相遇于洛阳,同游梁宋。杜甫在成都期间,高适先后担任彭州刺史、蜀州刺史和成都尹。杜甫刚到成都,高适就写诗问候。高适《人日寄杜二拾遗》与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的酬赠佳话,也成就了后来杜甫草堂年复一年的“人日”祭拜传统。在高适任蜀州刺史时,杜甫还专程去拜访过高适。

在成都,对杜甫关心最多,帮助最多的,当然是严武。严武两度任职成都,不仅给予杜甫经济上的资助,生活上的关怀,还给予政治上的关照。广德二年(764)三月,严武再任东西川节度使时,给杜甫谋得一个官职——节度使署中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这是杜甫一生最高的职务(从六品),杜甫非常看重。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杜甫履职的第二年(765),严武英年早逝。失去倚靠的杜甫不得已决心离开蜀地,流寓三峡。

以上是三位地方长官。杜甫在成都,还有一些县令等卑官微职也给予了杜甫不少的帮助。如县令萧实、绵竹县令韦续、涪江县尉韦班、绵谷县尉何邕等。

(二)亲旧的接纳

在成都,杜甫还有一些远房亲戚和新老朋友接纳他,对其伸出了援助之手。如一位在成都府当司马的表弟王十五,听说杜甫要营建住房,主动送来钱财,为此,杜甫有诗作记:“客里何迁次,江边正寂寥。肯来寻一老,愁破是今朝。忧我营茅栋,携钱过野桥。他乡唯表弟,还往莫辞劳。”(《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遗营草堂赀去声》)在成都白手起家盖起房屋,屋内屋外的营造建设相当费事费心。成都的这些亲旧,面对杜甫的请求与需求,纷纷给予力所能及的各种帮助。杜甫通过诗歌,为我们保留了这些珍贵的“镜头”:

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

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

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

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

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盌;

诣徐卿觅果栽;

……

这些都是杜甫诗歌的标题,从中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杜甫营建草堂时成都各方亲旧的真诚帮助。

(三)僧寺的接纳

杜甫来到成都,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一家人的住宿安顿问题。成都城西七里有一座寺庙叫草堂寺,里面还有一些空房,可能是府尹裴冕特意的安排,也可能是主持复空的善意,杜甫一家刚到成都就暂住在寺院里,直到第二年春天他自己的草堂落成才离开。为此,杜甫有诗记载:“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酬高使君相赠》)草堂寺自梁时即有,故名“古寺”。据《成都记》所载,草堂寺极宏丽。因为宏大,所以尚有一些空房。对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来说,这个古寺的接纳对安顿诗人一家的身心非常重要。如果没有这个古寺空房的安顿,很难想象杜甫一家能在成都住多久,有没有后来草堂的安营扎寨也说不清楚。古寺附近的环境非常好,让杜甫深深的爱上了。后来杜甫营建草堂,选址就在草堂寺的西边靠近浣花溪的地方。杜甫在《卜居》中有这样的描写:“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入小舟。”诗中的“主人”,历来有不同的解释,有的认为就是当时的成都尹裴冕,有的认为是成都当地的亲友,有的认为就是诗人自己。但不论是谁,可以看出杜甫对这里的环境是非常满意的,这说明草堂寺的暂时接纳为杜甫决意定居成都浣花溪奠定了相当的基础。

(四)邻里的接纳

杜甫居住的周围,有不少热心的邻居,主动接纳这位陌生的客人,给予杜甫多方面的帮助。如杜甫刚到草堂寺住下,就有“邻舍与园蔬”(《酬高使君相赠》)。别小看这不起眼的“园蔬”,这可是最朴素、最自然的帮助,也是最让远道而来的人感动的生活场景。杜甫草堂建好后,邻里对这位新邻居表示了热烈的欢迎,这些邻居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成都人的友善、开放与大度。他们有的请他喝酒;有的送他樱桃“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野人送朱樱》);有的送他鱼鳖:“邻家送鱼鳖,问我数能来”(《春日江村五首》之四)。草堂的北邻是一位提前辞官的县令,杜甫这样描写:“明府岂辞满,藏身方告劳。青钱买野竹,白帻岸江皋。爱酒晋山简,能诗何水曹。时来访老疾,步屧到蓬蒿。”(《北邻》)这位爱酒能诗的邻居不时来拜访杜甫,显示了和洽的邻里关系。草堂的南邻是一位隐士,杜甫称他为“锦里先生”:“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不全贫。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南邻》)这位锦里先生在自家园内栽种了芋、栗,杜甫开玩笑说“不全贫”。因为好客,家中儿童见到宾客没有诧异,显得很友好,很高兴。锦里先生经常在屋阶撒些粮食,引得鸟雀频频光顾,如同家养。杜甫在锦里先生家一直逗留到黄昏,主人才把杜甫送出柴门。这种安贫乐道的田园生活与热情好客的邻里情怀,给杜甫留下难忘的印记。

除了这些比较儒雅的邻里,杜甫诗中还给我们留下了直率奔放的邻里:“歩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语多虽杂乱,说尹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原来这位田父正在服兵役的大儿子放了农假,老父得以摆脱劳苦,所以,非常感谢成都尹严武,乡野之人所用的赞美语也是非常的朴野——“畜眼未见有”。这一定是乡人的原话,杜甫照单入诗。因为高兴,又临近春社,所以老夫拉着路过的杜甫到他家去喝新酿的春酒。这一喝竟然从卯时(早上5——7 点)一直喝到酉时(傍晚5——7 点)。杜甫几次起身欲告辞,都被老夫拉着手肘留下来。这样的执着与盛情,让杜甫非常感动,直呼“未觉村野丑”,言外之意就是这样的强拉硬留,非但不是无礼,相反却更显真诚与纯情。但这样的乡情却被《旧唐书》误解,指责杜甫在成都“与田畯野老相狎,荡无拘检”[3]。联系杜诗所述,还原当时历史,《旧唐书》不亦诬也!须知蜀人好客,像杜甫这首诗中的场景,在蜀人生活中是十分常见的,只是在远道而来的外地人杜甫眼里,显得尤为特别难忘。

正如杜甫的由衷感慨“未觉村野丑”,不仅不丑,杜甫的美赞充溢字里行间。不可否认,这种融洽的背后就是相互的信任:“邻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赊。”(《遣意二首》之二)夜晚让小孩到邻居家去赊酒,不觉和谐温馨的乡风扑面而来。

从以上数例可以看到成都人的包容、好客、不排外、不欺生的地域特性,这些地域特性给杜甫留下了深刻印象。对比杜甫到成都前后的诗作,成都人的友善更加凸显。如杜甫39 岁在长安写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里面有大家非常熟悉的诗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57 岁写于湖北公安的《久客》:“羇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这种“到处潜悲辛”与“小吏最相轻”的境况在成都时期的杜甫诗作中是没有出现过的。无论成都的地方长官还是小吏,抑或是非亲非故的邻人,都对杜甫比较友善。一联“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的诗句,道出了杜甫在成都得到众多亲友故旧眷顾帮助的历史事实,也烛照出杜甫感念其惠助的心灵独白。

二、成都对杜甫的改变

成都与杜甫过去生活过的城市完全不一样。首先,成都位于西南,杜甫此前没有到过西南。偏于西南一隅的成都,其自然生态与人文风情大大有别于杜甫过去曾经去过的城市。其次,成都是天府之国的首城,自然条件优渥,人文底蕴厚重,整个城市充满了浪漫闲雅之气。再次,成都向为移民城市,没有排外倾向,谁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归宿。第四,经过二十多年宦海沉浮与挣扎,杜甫对功名、对社会、对政治、对人生、对家庭已有了全新的认识。第五,从北方走投无路来到的成都,彻底改变他头脑中固有的蛮夷之城的原始印记,涤除了“忽在天一方”(《成都府》)的最初惊恐感与抵触感。随着时间的流逝,杜甫已经完全融入成都的生活之中,被成都改变了。

(一)审美情趣的改变

因为浣花溪风光旖旎,景色幽美,杜甫居住其中,对这里的花草虫鱼、溪水禽鸟,细细地观察,动情地吟唱,心旷神怡,并做好了在这里终老的准备——“卜宅从兹老”(《为农》)。在这里,杜甫表现出了在此前的人生旅程中从未有过的闲情逸致和浪漫情怀。

对草堂环境的钟情。“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堂成》)草堂屋顶用白茅草覆盖,周边树林枝繁叶茂,翠竹掩映,乌鸦和燕子都对这里的环境十分惊奇,频频光顾。邻人知道这里居住的是一位文人,纷纷将他比作汉代的蜀中名人扬雄。杜甫欣喜于自己的新房,无心对此多作解释。类似这样对草堂及其周边环境的赞美诗句还有很多,如“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狂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四首》之三)

对江村生活的描摹。“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渔梁。”(《田舍》)“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江畔独歩寻花七绝句》之五)“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歩寻花七绝句》之六)今天成都要建“世界公园城市”,杜甫当年的描绘,足以增添成都人的信心。

对平淡家庭生活的体味。“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这完全是一幅怡然恬淡的家庭生活写照。老妻、稚子、故人与微躯是这幅生活图景的主角,而清江、长夏、梁上燕与水中鸥则构成这幅图景的背景。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在这短短的五十六个字中已被点亮。对此,黄生不仅发出这样的感慨:“杜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此诗见萧洒流逸之致。”[4]747诚为知言。

对花木的怜爱。杜甫对自己“手种”的树木有一种亲情,哪怕是被春风吹折了花枝,也表现出一种怜惜之情:“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绝句漫兴九首》之二)如此细腻柔婉之情,全然不像之前那个写“三吏”“三别”的中原诗圣杜甫!也绝不类那个写“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的夔州诗圣杜甫!

对邻里关系的礼赞。在杜甫以往的诗歌中,很少有描写邻里之间怡然共乐的场景与画面。而筑室浣花溪畔,杜甫对和谐融洽的邻里关系十分珍爱,多次在诗歌中表达对成都这种邻里关系的颂赞。如这首《客至》诗:“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飱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诗中所写之客,乃是杜甫的舅舅崔明府。对杜甫来说,这当然是贵客了,所以平时难得洒扫的花径也因为舅舅的到来做了特意的准备。但因为集市较远,不方便购物,所以款待客人只能凑合一下,“无兼味”与“只旧醅”,点出了自己的寒碜。全诗真正的高潮和动人处在尾联。“肯与邻翁相对饮”好像是征求客人的意见,愿不愿意跟我的邻居一同饮酒?面对自己的贵客,杜甫居然提出邀请邻居一同过来饮酒,这表明,杜甫与这些邻居关系是非常融洽的,同时也表明,杜甫与这些邻居亲密无间,自己远道而来的舅舅,自当有家里话要传达诉说,但不仅不避邻人,还特意邀请邻居来参加自己的家宴,这种场面十分温馨。诚如黄生所评:“上四客至有空谷足音之喜,下四留客见村家真率之情。前借鸥鸟引端,后将邻翁陪结,一时宾主忘机,亦可见矣。”[4]793再看他广德二年(764)从梓州回到阔别一年多的成都草堂时的情景:“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草堂》)这完全就是一幕电影的场景,颇有戏剧画面感。旧犬、邻里、大官、城郭对杜甫回归草堂的欢迎和欢喜,表情丰沛,动感十足。这四十字浓缩在一起,可以概括为一个城市及其市民的和谐友善,而这背后,实际上是一种开放包容的城市心态。

(二)诗歌风格的改变

成都温润的气候,甜美的风景,温存细腻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杜甫的诗风。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诗歌体裁。近体诗多于古体诗,短篇多于长篇。据浦起龙《读杜心解》统计,古体诗在杜甫成都诗中占比不到17%,而近体诗占比高达83%。长篇古体,往往需要呕心沥血苦思苦吟,而近体短篇往往冲口而出,随兴即赋。即便是排律,在成都创作的《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与中原时期创作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和夔州时期的《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相比,篇幅已经少了很多。更有意味的是,在来成都之前,杜甫很少写绝句和七言律诗,而大量写绝句(特别是七言绝句)和七言律诗,是从经营草堂开始的。对此,有人风趣地称这类诗为“公关诗”[5]。

诗歌题材。在成都,杜甫吟诵最多的不外家居生活、田园风光、诗酒酬赠等,而之前宏大的政治、战争、民生等题材,虽仍有触及,但已不是主体。这不是杜甫初心已改,而是成都相对安稳的生活,让杜甫有了更多的闲情逸致关注生活与自然之美。如脍炙人口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成都的雨是“好雨”,她“润物细无声”,催开了锦官之城的繁花秾艳,不像杜甫笔下其他地方的雨是“天阴雨湿声啾啾”(《兵车行》)“雨抛金锁甲”(《重过何氏五首》之四)“一秋常苦雨”(《留别贾严二阁老两院补阙》)“黄鹄翅垂雨”(《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十一)“客舍雨连山”(《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十五)“檐雨乱淋幔”(《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十七)。

诗歌意境。杜甫在成都期间的生活总体而言是有保障的,诗人有更多的闲心、闲情去细致观察、体味和表达大自然,有更多的耐心去与各色人等应酬交往,体验多姿多彩的生活,并从中发现生活中的真、善、美。因此,杜甫在成都期间的诗歌,其意象多是和美的,其意境多是平和柔婉的。比如“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卜居》);“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为农》);“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狂夫》);“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田舍》);“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村》);“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西郊》);“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绝句漫兴九首》之五);“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之一);“风轻粉蝶喜,花暖蜜蜂喧”(《敝庐遣兴奉寄严公》)等等,简直举不胜举。在成都,杜甫的身心都已融入这座城市的自然与生活,他由衷地感慨到“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漫成二首》之一)。杜甫诗歌过去常被人定格为“沉郁顿挫”[6],但“沉郁顿挫”并非杜诗的全貌。在成都,杜甫的性格、精神与情趣被成都温婉、温暖、温馨的自然风光和人情世态软化了,熨平了,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舒缓、骀荡的情致。这种富有蜀风蜀韵的杜诗“新貌”,几乎俯拾皆是。如:“花飞有底急,老去愿春迟。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可惜》)虽然诗中仍潜藏着一种不得已的无奈甚至失落,但面对现实,杜甫更多的还是选择面对当下,适意当下,沉醉当下。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中更有客观的陈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是述往,“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是叙今。现如今的杜甫,已经深深地喜欢上成都的氛围,融入到这座城市的血脉之中。这种投入的生活,陶醉的氛围,甚至可以从他的“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漫成二首》之二)中深刻地感知到。这时的杜甫已少有“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哀江头》)的悲怆与苍凉,和美的成都真正改变了诗人的旨趣与审美,也改变了诗人诗歌的意境。

叙事主体。在过去杜甫的诗歌创作中,叙事主体往往是旁观者、评判者,而非角色自身。如“三吏”“三别”等诗歌均是如此。比如:“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踰墙走,老妇出看门。”(《石壕吏》)这完全是第三人称叙事。但在成都所写的诗,第三人称很少,大多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有的甚至自己就在诗中,是诗中之一角色。如:“相近竹参差,相过人不知。幽花欹满树,细水曲通池。归客村非远,残樽席更移。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过南邻朱山人水亭》)这位南邻就是被称为“锦里先生”的隐士。杜甫从城里回村,路过隐士门前,见隐士正在饮酒吃饭,就被邀请进去,添加碗筷凳子,一同喝酒聊天。杜甫盛赞隐士多有“道气”,表示今后要多跟他来往。

(三)生活方式的改变

来成都之前,杜甫大多时候不是在感时伤乱,就是在与穷苦与梦想斗争,生活从总体来说是紧张的、困顿的、失意的、失落的甚至是慌乱的、走投无路的。而到蜀中,因为有多位达官和亲旧的接纳、接济甚至是政治上的照顾,所以杜甫在成都虽谈不上生活无忧,但与之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成都这座城市的浪漫气息和休闲气质,在不知不觉中杜甫的生活方式已在悄然发生改变。

城市生态美和生活美的颂扬与营造。杜甫为这座城市的生态美而感动,常常不禁由衷赞美:“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西郊》)类似的诗句已在前文中多处引述,此不赘举。为此,杜甫主动融入到这座城市生态美的建设中,所以我们看到他营建草堂时广置各种树木、竹林和花草。杜甫对自己的草堂及其周边的胜景尤为中意与自豪,常常在诗中情不自禁地颂扬:“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筱娟娟静,雨裛红蕖冉冉香。”(《狂夫》)杜甫的这种生态美学与生活美学的弘扬营建对后世文人影响尤大。两宋之交的叶梦得曾在《玉涧杂书》中自述其卞山石林谷的竹趣:“吾山有竹数万本,初多手自移。今所在,森然成林,有筀竹、斤竹、哺鸡竹、斑竹、紫竹数十种略备。而筀笋最可食。今岁自春不雨,累月笋类不出。顾颇念之。四月初一日雨,踰旬,忽裂地迸出如拔,亟取供庖,而园人靳之,甚请留以候再出。问其故,曰:‘笋惟初出者尽成竹,次出者多为虫所伤,十不得五六。'乃悟老杜诗‘瓜须辰日种,竹要上番成'之意,遂忻然许之。”[7]杜甫的影响卓然可见。

耽美酒与自酿酒。杜甫对成都的美食、美酒赞不绝口,并享受其中。如:“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终思一酩酊,净扫雁池头。”(《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之二)“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谢严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之一)“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三)杜甫甚至也尝试自己酿酒:“洗杓开新酝,低头拭小盘。凭谁给曲蘖,细酌老江干。”(《归来》)在上元元年秋天杜甫描述泛舟浣花溪的《泛溪》诗中就曾自谓“浊醪自初熟”(《泛溪》),说明杜甫确实自己在酿酒。

对成都酒楼文化的欣羡。在杜甫笔下,成都的酒楼文化也得以存照:“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四)这种城市遗韵,我们甚至能在晚唐张籍的诗歌“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成都曲》)中找到杜诗的踪迹。

慢生活与漫生活。慢生活其实也是一种“漫生活”,即浪漫的生活。成都现在被呼为“慢城”,其实成都从古至今就是一座“慢城”,也即“漫城”。杜甫在草堂写了《绝句漫兴九首》,就是这种“慢”与“漫”的交融与写照:“懒慢无堪不出村,呼儿日在掩柴门。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绝句漫兴九首》之六)足不出户,静享园林中的诗酒人生。这种自适的心境,让杜甫觉得“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漫成二首》之一);杜甫告诫自己:“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九首》之四)这种慢生活,也体现在游赏之乐方面。成都一向有游乐之城的美誉,《岁华纪丽谱》说成都“游赏之盛,甲于西蜀”[8]。旧时成都,城内及四方,都有池泽湖泊,多为游乐玩赏之地。比如成都城内的摩诃池,是一个风景旖旎的地方,也是唐代成都城内最大的人工湖。陆游曾作《摩诃池》诗,中有“摩诃古池苑,一过一消魂”之语,可以想见其风光之美丽。严武是一位能文能武的帅才,任西川节度使时,“拥旄西蜀,累于饮筵,对客骋其笔札”[9]。严武对杜甫多加优待照顾。杜甫经常受邀参加严武的各种宴集游乐,杜甫多有诗载纪。比如,杜甫从梓、阆回到成都后,严武就曾邀约杜甫泛舟摩诃池,杜甫这样描述道:“湍驶风醒酒,船回雾起堤。高城秋自落,杂树晩相迷。坐触鸳鸯起,巢倾翡翠低。莫须惊白鹭,为伴宿清溪。”(《晩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这完全是一种写实。酒后快艇,乘风破浪,鸳鹭惊飞,晚树迷离,一派生机盎然景象。要知道,这是在成都市中心内,这番景致与逸情,羡煞后人。

(四)“以诗论诗”的运斤独照

来成都之前,杜甫始终在奔波动荡中。到成都后,虽然有一年多避乱梓、阆,但在成都相对安稳的生活还是比较长的。这种安稳的生活便于他总结自己的创作历程,便于他思考当下的文学思潮与文学现象。于是,杜甫创作了一组诗,名为《戏为六绝句》。仇兆鳌说:“此为后生讥诮前贤而作,语多跌宕讽刺,故云戏也。”[10]其实,“戏”也有杜甫谦逊之意。这组诗,有非常精彩的诗学思想,有的已经成为文学批评史上的定论,如其一、其二、其五、其六。关于这组诗的含义及其评价,前人已经作了很多阐释,这里没有必要再作重复。需要强调的是,这组诗具有的划时代意义在于,杜甫开创了“以诗论诗”的先河。杜甫之前,人们在诗中阐发诗学观点,点评作家作品并不少见,杜甫也有不少,如在长安作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还有“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等。但《戏为六绝句》与之不同的地方在于全诗专门作评论,因此,杜甫《戏为六绝句》开了“以诗论诗”的先河。后世踵继杜甫这一批评体式的论者越来越多,如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等。刘勰说:“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11]浣花溪畔的杜甫,竹林花下的“以诗论诗”,不也是一种独照的运斤吗?由此看来,诗城成都确乎孕育了杜甫的诗学灵感,在中国诗学史上自当占有重要一席。

要之,被杜甫喻为“宇宙蜀城偏”的成都,在杜甫走投无路时,接纳了他。杜甫没有想到,这座城市不仅敞开胸怀接纳了他,而且在悄无声息中改变了他。杜甫一生流离颠沛,只有在成都,才得到难得的喘息。诚如仇兆鳌所言:“盖多年匍匐,至此始得少休也。”[4]746这“少休”,竟成就了杜甫与成都的一段经典“传奇”,在中国诗歌史和文化史上注定要永放异彩。

注释:

① 本文所引杜甫诗歌如未特别注明,均据(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 年版,以下所引,只在文中夹注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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