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Pearl S. Buck)的长篇小说《大地》(The Good Earth),生动描绘了民国初期淮北农村的生活,1931年在美国一出版便获得巨大成功。美国当时正深处经济大萧条的泥沼,更为不利的是,美国普通读者对中国知之甚少而且也不感兴趣①赛珍珠在其《我的中国世界》第102页、彼得·康在其《赛珍珠传》第148页都表达了类似观点。,即使他们少得可怜的中国知识也只不过是些“裹脚”、“长辫子”和“傅满洲”之类的偏颇之见。然而就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中,《大地》居然获得了连作者也意想不到的巨大成功[1]。小说出版的翌年便获得了著名的普利策奖,为赛珍珠1938年获得诺贝尔奖奠定了基础。对于《大地》的成功,美国评论界的赞扬主要集中在“小说对中国人的刻画方法:它竭力避免对人物进行脸谱化处理……书中找不出我们通常称之为‘东方式’的特征”[2],“刻画准确,如数家珍地再现了中国农民的生活及其风俗习惯”[3]。作为《赛珍珠传》的作者,彼得·康认为,《大地》之所以获得成功,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赛珍珠是讲故事的高手”,二是《大地》聚焦土地,而“农民在土地上挣扎的故事格外能引起大萧条年代美国人的共鸣”,三是小说所歌颂的俭朴也是“传统的美国品德”[4]。这种观点不无道理,但可惜的是,该书作者并未对其展开论述。姚君伟指出,“这部作品自身具有经典性……内涵的丰富性、理念的创新性、主题的普世性和审美创造性”使《大地》成为文学经典[5]。我们知道,文学经典的形成是一个建构过程,仅靠文学作品内在的“经典性”是不足以完成作品经典建构的。不过,毋庸置疑,《大地》的成功即使在80多年后的今天也是不容否认的。那么,一位美国作家讲述的中国故事是如何获得成功的?探索《大地》成功的原因不仅在学术上很有必要,而且对目前中华文化走出去具有诸多启示意义。本文将从小说的主题、主要人物以及所描绘的时代三个方面予以分析。
《大地》主要描写王龙如何通过不懈努力从贫苦农民成为富甲一方的地主,这样的主题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本土作家的乡土小说截然不同。那时的中国乡土小说,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第四章“从昏睡到觉醒的农民形象”中有如下论述:
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的整个时期,中国社会处于长期的动乱之中……时代的艰难,农民的苦难,激起了有正义感的作家们的愤怒,他们以饱满的热情写出了农民在水深火热中的呼号、挣扎和觉醒。这个时期农民形象的意义主要在于对黑暗统治的暴露和控诉。这方面作品有王鲁彦的《屋顶下》(1933年)……假若说上述农民形象主要还是在痛苦中的挣扎者,那么这个时期的另一类形象,则是在挣扎中的觉醒者。描写这类形象的作品有茅盾的《春蚕》(1932年)……等[6]。
上述小说出版于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期,几乎都聚焦农民为生存而拼搏、挣扎的艰难生活,但没有一篇像《大地》那样讲述贫苦农民凭借勤劳而发家致富的故事。我们不禁要问,同样是描写民国初年的中国农民,为什么赛珍珠与中国本土作家在小说的主题上迥然不同?
“在追溯中国乡土小说之源时,想必现代文学史家都不会否认鲁迅小说是其发端……鲁迅开创的现代乡土小说模式,是‘五四’乡土小说及其后重要乡土小说作家和流派的被模仿式;鲁迅开掘的现代乡土小说母题是可不断播撒拓展但不可超越的母题[7]。”“鲁迅是站在‘五四’启蒙知识分子的立场来写乡土的,其全部乡土小说都渗透着对‘乡土人’那种无法适应现代社会与文化变革的精神状态的真诚而强烈的痛心和批判态度[8]。”换句话说,鲁迅“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严峻冷静的态度,挖掘着中国老一代农民的痛苦灵魂[9]。”可见,对于笔下的“乡土人”,鲁迅作为中国乡土小说源头其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既然“乡土人”“不幸”、“不争”,中国本土作家的笔下就不大可能诞生《大地》主人公王龙式的人物。
与中国乡土作家不同,赛珍珠是美国传教士的女儿,尽管早年在中国乡村的生活使她对农村有了深入的了解,但她毕竟是身处中国社会却又游离于中国社会之外的美国作家,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和中国小说界不大会左右她对中国农民的书写,因而她会完全按照自己对中国农民的认识来构思她的小说。《大地》中的王龙从最初的贫苦农民,经过多年的辛勤努力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地主,这样的主题以及赛珍珠的美国作家身份,不禁让人想起了“美国梦”。
《大地》出版的同一年,《美利坚史诗》一书出版并首先提出了“美国梦”这一概念[10]。
无论与生俱来的社会地位如何,“美国梦”是每一个人对于更好、更深刻、更丰富人生的美好愿景。这个梦想一直承栽着在经济上飞黄腾达的机遇,但它同样(或是更倾向于)包含着我们打破社会等级或是风俗习惯的不公正限制,将自身能力扩展到极致的机会。与之相伴的,是追寻更好生活物质条件、缓解日常生活中的疲惫与焦虑的愿望[11]。
“美国梦”尽管是亚当斯提出的,但它所承载的精神和追求,并非始于亚当斯或者1931年,而是蕴含在1620年乘坐“五月花号”到达北美的首批英国移民,以及其后三百多年间一代代移民和美国民众的开疆拓土和不懈奋斗中。亚当斯从美国民众错综复杂的精神和物质追求中,提炼出“美国梦”这一概念,无疑高度概括了美国人民珍视公平和积极进取的精神风貌,也让那些在前所未有的经济大萧条中苦苦挣扎的美国民众有了些许的精神寄托。既然《大地》与《美利坚史诗》是同一年出版的,因此赛珍珠在撰写《大地》时“美国梦”这一概念还尚未出现。不过十分凑巧的是,《大地》里中国贫苦农民王龙的奋斗历程,正好对亚当斯刚刚提出的“美国梦”进行了形象的诠释和生动的展示。尽管《大地》的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中国,主人公所遭遇的种种磨难美国普通读者或许不一定经历过,但生活的艰辛所留下的苦涩应该是相似的。王龙历经磨难后成了富甲一方的显赫人物,这不正是怀揣“美国梦”的美国读者在经济大萧条的慢慢长夜中所殷切期盼的吗?虽然《大地》所展示的是异域的“美国梦”,但这部小说仍然让身处经济大萧条泥潭而且前途未卜的美国读者看到了一线曙光,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忽视‘美国梦’在过去这八十年间对于美国及其人民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与宗教等其他强大的信念力量非常类似,‘美国梦’已经在美国人的日常生活深深扎根了,不仅塑造了选择笃信它的追梦者们的世界观,更影响着他们的决策和行动[12]。”
在美国读者眼中,《大地》是“美国梦”的生动诠释,但小说的作者在创作时却并不知道她正在为亚当斯的“美国梦”准备脚注。这从以下几点可以看出:首先,《大地》创作时“美国梦”的概念尚未提出;其次,长期侨居中国的赛珍珠并未感受到经济大萧条所带来的切肤之痛,甚至“当时并不怎么注意到这件事[13]。”最后,小说的“素材随手可取,人物都是我极为熟悉的”[14]。可以说,赛珍珠对小说主人公命运的描写基本上以她对中国农民的深入了解为基础,并未受到外界的明显影响。“1980年美国麦克米伦公司出版的《20世纪美国文学》一书则明确指出:‘《大地》所表现出来的文字上恰如其分的和谐,细节的真实性,史诗般的结构和带普遍意义的主题,达到了完美的境地[15]。’”此外,《大地》的故事是中国的,但却是用英语撰写的,因此赛珍珠的目标读者无疑是美国人。赛珍珠自幼生活在中国,即使在创作《大地》时也身处中国,但她始终是中国社会的“边缘人”;与此同时,她自幼侨居中国,直到创作《大地》时仍然是美国社会的“边缘人”。这种双重“边缘人”的特殊身份,使赛珍珠在观察和描写中国农民时,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几乎不受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和读者喜好等外在因素的影响。或许正因为如此,赛珍珠笔下的人物才真实可信、栩栩如生,反而吸引了无数的美国读者。这也就是说,《大地》获得巨大的成功,就在于它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向美国读者讲述了他们内心所期待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是异域的“美国梦”。
《大地》以民国初年为历史背景,以淮北贫苦农民王龙的顽强拼搏和发家致富为主线,塑造了以王龙和阿兰为核心,包括农、商、兵、匪各色人等的人物群体。赛珍珠为什么将农民作为《大地》的人物主体,她在自传《我的中国世界》中没有解释,即使她的传记作家彼得·康在《赛珍珠传》中也没有明确说明。《大地》以中国农民为主要人物,不是作家兴之所至,而是有其深刻的生活体验和认识基础。赛珍珠是美国传教士的女儿,成长于中国社会之中却又游离于中国社会之外,或许正是她这种独特的身份和生活阅历,使她对中国社会主要阶层的特点和社会潜能有着超乎寻常的准确认识。她说,“这一段的中国生活,使我强烈感受到,中国农民具有强大的力量。他们的心地善良,其精明智慧,令人吃惊,又令人愉快。他们说话超然调皮,简明扼要。他们出于一种深沉和天生的世故,对生活采取一种直接了当的态度。我觉得,占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五的农民是人类的优秀分子,然而,他们由于目不识丁而不被人注意,这简直是人类的一大损失[16]。”但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我们年轻的中国知识分子和激进分子中间,那种脑力劳动者对体力劳动者的蔑视远远超过了他们的父辈。我多想让他们知道农民是值得尊敬的啊!我想告诉他们,虽然那些农民目不识丁,但他们绝非无知,他们对生活的了解,他们的智慧和懂得的哲理至少比这些年轻人多得多,也毫无疑问地超出了许多老学究[17]。”可见,赛珍珠对中国农民的态度,早已超越了同情,已经上升到欣赏、尊敬的程度。
此外,《大地》出版后赛珍珠与以江亢虎为代表的部分旅美中国知识分子围绕这部作品所展开的争论,更加明确地表达了赛珍珠对中国农民的态度。《大地》出版后不久,在美国大学任教的江亢虎在《纽约时报》上撰文责难《大地》。他说“与其说赛珍珠是一位肖像画家,不如说她是一位讽刺画家”[18],即赛珍珠在《大地》中对中国社会做了扭曲性的描写。对此,赛珍珠立刻在《纽约时报》上撰文予以回应。
令我更感兴趣的是蒋教授①此处“蒋教授”即江亢虎教授,系该书译者误译。信中所表露的观点。我对他这种观点简直太熟悉了,而且一直为此感到悲哀。他说他们——指中国平民百姓——或许占中国人口的大多数,但‘他们’根本不能代表中国人,我不禁要问,如果一个国家的大多数不能代表这个国家,那么谁能代表呢?但我知道蒋教授想说些什么,即中国还有像他那样的人。这些人想让他们这样一些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代表中国人,他们想让那早已消逝的历史,让那些死者的画像,让古老的古典文学代表广阔而丰富、悲哀又欢快的中国人生活。诚然,那些东西很有价值,并构成了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但它们仅仅代表了显示官阶的顶戴②赛珍珠之所以说“它们仅仅代表了显示官阶的顶戴”,是因为江亢虎发表于《纽约时报》批评《大地》的文章,以西方学派的画家为一位九品官员画肖像画为引子,指出肖像画虽然十分逼真,但帽子顶端表示官阶的顶戴没有画上,他的脸也被画成了半边黑半边白。对这样的肖像画,不仅那位官员勃然大怒,就是江亢虎也觉得不能接受。江亢虎笔锋一转接着写道:“当我读到赛珍珠小说中的中国人物时,也产生了几乎同样的感觉。她对中国的描绘按她自己的观点,也许是忠实的,但她实际上把中国画成了半边黑半边白,显示官阶的顶戴当然没有画上。”(见赛珍珠. 我的中国世界[M].尚营林等译. 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1991年版第312页)[19]。
《纽约时报》在刊载赛珍珠上述回信的次日刊发评论,明确反对江亢虎的观点,而对赛珍珠的观点予以充分肯定。
赛珍珠不仅对中国农民的特点有准确的把握,而且对那个动荡年代里农民的社会潜能有非常深刻的认识。她说,“如今,我能看得出来——当然大家都能看出——国共两党谁也难以很快取胜,因为在历史上只有知识分子与农民结合起来时,事业才有成功的希望[20]。”能认识到这一点,对一位传教士的女儿而言,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正是由于对中国农民的优秀品格和对其巨大社会潜能的深刻认识,赛珍珠在《大地》中选择农民作为小说的人物主体也就不足为奇了。
反观同一时期中国作家笔下的人物,尽管一些作家在其短篇小说中也以农民为主要人物,如茅盾的《春蚕》《秋收》和《残冬》,叶紫的《丰收》、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等,但上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的中国小说,尤其是著名的长篇小说,还尚未将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作为主要的描写对象。作为美国作家,赛珍珠比中国作家更早地将中国农民作为长篇小说的主人公予以刻画,这或许是《大地》一举成名的重要原因之一。从赛珍珠的信件以及美国主流媒体《纽约时报》对江亢虎和赛珍珠信件的评论来看,美国人想了解的中国,不是像江亢虎那样的知识分子所“代表”的中国,也不是江亢虎所谓的祖先肖像中的“顶戴”所代表的过去的中国,而是由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所代表的真实的中国[21]。因此,在美国读者的心目中,真实再现中国社会的小说自然不能不描写农民,那么赛珍珠将农民作为其小说的主要人物显然符合他们的阅读预设,从而为《大地》在美国的成功铺平了道路。
《大地》并没点明故事发生的年代,但从小说开端剃头匠的一句“The new fashion is to take off the braid”(译文:“时兴的是剪掉辫子。”)来看[22],故事始于民国初年。作为作家,赛珍珠有权为自己的小说选择任何时代作为故事的背景,不过她为《大地》选择的却是民国初年,而非在西方世界更具影响力的古代中国。我们认为,作家的这个选择可能并非无意为之,不仅有多重考虑,同时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大地》出版于1931年,当时的中国军阀割据、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再加上国外列强明抢暗夺,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也正是因为中国多年来积贫积弱、任人宰割,国际声誉跌入前所未有的低谷。在那些对中国稍有了解且无敌意的西方普通大众眼中,这个遥远的国度如果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话,就是她早已尘封于历史的古代文明。因此,准备向上述西方读者讲述中国故事的作家,就面临着艰难的抉择:再现中国古代文明,或许能调动西方读者的兴趣,但这些小说家却缺乏真实的生活体验,因此也就不易让自己的作品充满生机和感人的力量;如果描写满目疮痍的现代中国,西方普通读者会感兴趣吗?创作《大地》之前,赛珍珠或许就有这样的苦恼。不过,她以自己的耳闻目睹为素材,在《大地》中描绘了一幅现代中国苦难深重但人民自强不息的生活画卷,并出乎预料地获得了巨大成功。
赛珍珠做出上述选择应该是有多重考虑的。首先,赛珍珠自幼生活在中国,对当代中国有身临其境的了解,对现实生活的酸甜苦辣有真实情感体验,比起她从书本和民间传说中所了解的古代中国,前者更加生动鲜活,更能激发作者的创作热情。其次,她对当代中国和古代中国的态度存在明显差异,这可从赛珍珠在《纽约时报》上那段话清楚地看到,即在古代中国与当代中国之间,赛珍珠更倾情于“丰富、悲哀又欢快”的当代中国。
赛珍珠为其《大地》选择当代中国作为时代背景不仅不是无意之举,而且还是明智之举。纵观赛珍珠几十部中国题材小说,影响较大的多部作品都是反映当代中国的,这可以从国内出版的几部重要的美国文学史或相关辞书得到证明。《美国文学词典·作家与作品》指出,赛珍珠的“作品主要以长篇小说为主,主要发表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23]”,其后所列举的小说都是反映当代中国的。反观赛珍珠后期出版的一部虚构历史小说《慈禧太后》(Imperial Woman), 或许能从侧面进一步说明上述问题。赛珍珠的传记作者彼得·康认为,这部小说是“她最好的小说之一[24]。”这种观点或许是传记作者的溢美之词,事实并不一定如此,因为彼得·康并未提供《慈禧太后》的销量和评论界的观点,而且几部重要文学史也持不同观点。《20 世纪美国文学史》在介绍赛珍珠时,主要聚焦她的著名代表作《大地》,但也指出:“《帝国的女皇》①这是赛珍珠小说Imperial Woman的另一个译名。其后引用的《美国小说发展史》将其译为《帝国妇女》。(1956)……等,但内容比较陈旧,观点也落后保守,甚至偏激[25]。”《美国小说发展史》指出:“……《帝国妇女》大都是以陈旧、敌视的情绪来进行描写的,从中反映出珀尔·布克②珀尔·布克即赛珍珠。女士的立场[26]。”《美国文学词典·作家与作品》在介绍赛珍珠的重要作品时并未提及《慈禧太后》,则以无声否定了彼得·康的观点。
当然,一部小说的成功与否是多种因素造成的,时代背景只是其中之一。无独有偶,美国另一位作家Malcolm Bosse(1926-2002)以中国为题材的两部小说的不同命运似乎不能不让我们思考。The Warlord(1983)和 The Examination(1994)均以中国为题材,前者描写现代中国,后者描写明代四川一位书生赴京赶考,尽管故事曲折感人,但前者在美国读者中的影响要大得多③https://en.wikipedia.org/wiki/Malcolm_Bosse 获取时间:2018-11-27。既然是同一位作家的作品,这两部小说不同的命运不能说与其不同的时代背景无关。
《大地》出版后获得巨大成功,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本文仅从小说的主题、主要人物的选择、时代背景的确立三个方面进行了分析。分析显示,赛珍珠在上述三方面的抉择上,或有意为之,或顺其自然,但从其结果看,她的做法无疑是非常明智的。赛珍珠是美国作家,在中国的国际声望处于低谷的不利时期,她向其同胞讲述中国故事并获得巨大成就,这无疑对当下中华文化走出去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我们知道,中华文化走出去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其成功有赖于我们在每一个环节,尤其是其中的重要环节上作出的明智决策。《大地》的成功给我们的启示至少有如下三点。第一,赛珍珠在主人公命运的安排上,并未像她的同辈和后辈中国作家那样,让饱受天灾人祸的王龙走上推翻旧制度的革命道路,既与赛珍珠对社会革命一直持有怀疑态度有关,更重要的是她或许清楚,在对待社会革命这一问题上,美国的普通读者与她持有大致相似的态度;此外,王龙起初穷困潦倒最终富甲一方,故事的发展十分契合美国读者的共同追求——美国梦。总之,作家对王龙命运的安排,完全符合美国读者的阅读期待。第二,赛珍珠基于对中国社会各阶级的清醒认识,将她认为真正代表中国、占人口百分之八十五的农民作为《大地》的主要人物,这就告诉我们,反映中国社会中的“大众”而非“小众”的作品,更有可能激发对中国知之不多的国外广大读者的兴趣,毕竟只有透过这些“大众”,外国读者才有可能对并不熟悉的中国社会有一个更加接近真实且相对整体性的把握。第三,赛珍珠虽然清楚古代中国比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更让人肃然起敬,但前者尘封于历史,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机,而后者尽管满目疮痍但却触手可及、鲜活生动,更容易引发当代读者的阅读兴趣。虽然历史不能假设,但如果我们设想一下,当年赛珍珠真如部分中国知识分子所期望的那样,将关注的目光聚焦在“更加文明”的中国知识分子,尤其是曾留学国外的一小部分知识分子身上,或者将她的读者带回到灿烂但却遥远的中国古代,或者让王龙这样一位目不识丁的农民去探索中国社会未来的发展道路,《大地》必将失去自身所拥有的真实、丰富和生动而不为美国读者所喜爱。
《大地》是美国作家赛珍珠讲述的中国故事,它的成功除上述三方面的原因外,作家的特殊身份对妙讲中国故事也不无启示。目前,中华文化走出去战略主要由国内学者而非英美等西方学者主导,身份的差异往往使相关研究者忽视这一战略实施过程中一些看似细微,实则影响重大的问题。中华文化走出去的目标受众主要是西方读者,他们的阅读需求、阅读期待、审美情趣等,西方学者与中国学者的把握往往不尽相同。这些差异难免不造成中国学者以国内读者的阅读需求、阅读期待、审美情趣等替代西方读者相关方面的情况。因此,充分认识中国故事讲述者的身份特点,发挥优势,弥补劣势,中国故事才有可能得到国外受众的认可和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