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菊辉
戴维·欣顿《周易》译本之道/禅宇宙观
闵菊辉
(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川绵阳 621010)
戴维·欣顿是当代汉学家,是中国文化的传播者,其2015年出版的译本《周易——变化之书》挖掘《周易》语义和语法层面的道/禅宇宙观:语义层面涵盖道、自然、无、有、无为、玄等核心概念和儒家强调的价值取向词;语法层面包括虚词省用和各种“中式英语”句法结构。译文自始至终贯彻了欣顿的翻译思想:道家宇宙观、意识与语言的和谐一体。
戴维·欣顿;《周易》;道/禅宇宙观
作为东方文化的经典蓝本,《周易》在汉学界的研究从未式微,其在西方的传播和影响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学者和汉学家孜孜以求的探索和翻译,故而译文涤故更新、日趋多元。时至今日,《周易》的翻译涉及人文哲理,关注科学事理,涵盖哲学、宗教、史学、科学、心理学等学科和占卜、管理、兵法、艺术、商务等实用领域。从17世纪西方传教士的举步维艰,到20世纪学者和汉学家的推陈出新,易学在西方已成为一门显学[1]:西方广为流传的《周易》译本或遵循儒学传统,如麦格基(Rev·Canon Mcclat-Chie,1813-1885)1876年出版的英译本、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1882年出版的英译本、卫礼贤1924年出版的德译本以及贝恩斯1950年的英语转译本;或依据道学传统,如北美汉学家林理彰(Richard John Lynn)1994年出版的译本《易经:依据王弼解释而作的新译本》。国内外译本也多探究《周易》的儒学精神,如汪榕培1993年译本、傅惠生2008年译本、任运忠2015年译本。汪本旨在褪去《周易》译文中繁杂的评论注释,用通俗浅显的语言让大众读者了解《周易》的精义[2]1;傅惠生的大中华文库《周易》译本显示了原文的隐性内容,兼具可读性与可理解性[3];任本在阐述义理的同时保持了卦爻辞诗歌般的审美特征[4]19-21。
从译文主流而言,学者和汉学家多因循《周易》的儒学研究主流,由道学入手的译文随着林理彰译本的出版也取得了突破[5],由佛学入手的译文也初见身影,但是影响不大。在现有译本中,美国汉学家柯立瑞(Thomas Cleary)1987年出版的《佛教徒易经》似另辟蹊径,但不具完整性[1],也就是说目前还没有佛学角度的完整译本。造成佛学英译的非主流局面有其客观原因:孔子《十翼》奠定了《周易》历史性的儒学旨趣;汉代王弼“排击汉儒,自标新学”,从道家的本体论阐释《周易》,开辟了《周易》研究的道学局面;易与佛在南宋陆王心学以前处于绝缘状态,有着严密理论体系的《周易》是一个“学术刚体”,异质的思想不容易与之融合[6]。另外,《周易》早期的译本多为索隐诠释,传教士们力图在儒家思想与基督教教义之间实现调和,在《周易》中找到与《圣经》合拍的思想[1]。佛理本身也错综复杂、高深莫测,易佛结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尽管如此,《周易》之扑朔迷离始终紧拽着学者和汉学家的好奇心,有的希冀超越儒学和道学的藩篱,使《周易》翻译更趋多元化,展示《周易》本身生生不已的生命力。美国汉学家戴维·欣顿(David Hinton)就是这样一位开拓者,他将道学和佛学结合起来,在《周易》的翻译中融入道/禅宇宙观(the Taoist/Ch’an cosmology),译文别开生面。
戴维·欣顿(David Hinton,1954-)是美国当代一位多产的汉学典籍翻译家,翻译了大量中国古典诗词和哲学典籍,获得了众多学术美誉,如“古根·哈姆学人奖”“兰登翻译奖”“美国国家人文艺术基金翻译奖”[7]。欣顿以中国古典山水诗的翻译见长,其山水诗译作收录在2002年出版的《以山为家:中国古代的隐逸诗》()一书中,包括《杜甫诗选》《李白诗选》《王维诗选》《陶潜诗选》《孟浩然山水诗选》等译作[8]Xiii-XXi。2008年欣顿又出版了《中国古诗词选集》(),将上至《诗经》《楚辞》《乐府》,下至宋朝的王安石、苏东坡、李清照等著名诗词大家都囊括在内,《道德经》也被视为古诗词的一部分[9]22-27。英国语言学家雷德福(Andrew Radford)在书评中写到,该诗集突出反映了欣顿的翻译思想:道家宇宙观、意识与语言的和谐一体[10]。
在《中国古诗词选集》中,欣顿归纳了古典诗词的语言特征——语法最简化与字体象形性,认为这是道家宇宙观影响的结果。在人类文化早期,道家宇宙观和语言同时演进,具有共同的深层结构,最终促成了《道德经》的问世。道/禅宇宙观是一种精神生态学(spiritual ecology)思想,核心概念是“道”“自然”“无为”,决定宇宙有无相生和生生不息,它普遍存在于早期诗人的思想中。禅宗是对道家早期精神生态学的重构(reformation),集中体现为“冥想”(mediation)。在冥想过程中,主客体消失,只剩虚空的意识(empty consciousness),即禅学所谓之“无心”(empty mind,no-mind),“空”和“无”是生命之源(pregnant emptiness)。欣顿主张意识、宇宙观和语言浑然一体,认为中国古典诗歌的语言和意识与道家思想和禅宗哲学交融,渗透着道/禅宇宙观[9]22-27。一言以蔽之,道/禅宇宙观是人与自然山水和谐一体的生态关系和性空无为的道/禅境界,是一种动态宇宙观,是指宇宙中万有的生生灭灭、为而无为的自然变动观[11]。宇宙观决定了思维和语言的差异。
欣顿“道/禅宇宙观”的提出有其深层的社会历史背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西方涌现出一股译介中国道/禅学说的热潮,五六十年代道/禅学说成为美国垮掉派(the beat generation)运动和旧金山文艺复兴的重要思想支柱,道/禅思想契合了当时文艺界的精神需要。道/禅思想直接或间接地以中国古典诗歌为桥梁,从题材、技巧、语言、意境等多方面推动了美国诗歌的发展[12]。借道/禅之“得意忘言”,美国诗人在创作中吸收中国古典诗歌的技巧甚至语法结构,打破英语结构的逻辑性,无冠词、无系动词、无指示代词、无主语、无谓语等严重违逆英语语法的‘中式英语’频繁出现在中诗英译中[12]。跟随这股译介的潮流,欣顿在典籍翻译过程中,从道/禅学说的信奉者转变成了道/禅宇宙观的践行者。儒释道三家在中国文化中相辅相成,儒家重社会之道,关注人在家国之中如何生存;道家重自然之道,关注人在天地之间如何生存;禅宗是心灵之道,关注心灵对天地家国的超越[13]。欣顿的道/禅宇宙观关注自然和心灵之道,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追求心灵与天地的和谐,让心灵与山水相通,与宇宙相通,尽量去除人文痕迹。
欣顿将山水诗的道/禅意蕴界定为语义和语法两个层面。语义层面翻译并阐释了大量道/禅宇宙观核心概念,如“道、自然、无、有、无为、玄、气、理、心、空、闲”等。“道”(Way)是指无中生有的循环往复;“自然”(occurrence appearing of itself)即“道”在经验世界的表现机制;“无”(absence,nonbeing)指生发万物的虚空,是禅宗的意识之空;“有”(presence,being)即经验世界,指从“无”中产生的万事万物;“无为”(nothing’s own doing)是无意识、非人为的符合万物运化的自发行为;“玄”(dark-enigma)是“道”被认知之前或有无相生开始运化之前形而上的玄妙状态;“气”(ch’i)是指让“无”具备生发力之宇宙元气,由阴阳构成,将人和空无联系起来;“理”(inner patterns,inner principles)指自然运行推动万物元气的原则和方式;“心”(heart-mind)是道/禅意义的无意识;“空”(emptiness)是佛禅的最高境界,即心空或性空;“闲”(idleness)是陶醉自然的冥想和宁静[9]570-576,[11]。在语法层面,道/禅意蕴体现为汉语语法最简化和字体象形性。汉语语法的开放性和模糊性导致词与词之间存在逻辑空缺,这种逻辑空缺表现为多种语言形式,如主语省略、谓语省略、代词省略等[14]xv。欣顿眼中的古典语言皆诗性语言,诗性语言浸润着道/禅意蕴,山水诗折射出道/禅宇宙观。欣顿不仅将道/禅宇宙观再现于山水诗的翻译中,不减山水诗的思想风貌,其2015年出版的译本《周易——变化之书》仍将该宇宙观一以贯之,其理据则来自于对《周易》诗性语言的定位。
《周易——变化之书》2015年由纽约法勒-施特劳斯&吉鲁出版社出版(Farrar,Straus and Giroux),欣顿在序言中界定了其翻译的文本对象、文本性质,并阐明了《周易》所体现的道/禅宇宙观。文本对象包括卦辞、彖传、大象传和爻辞四类,欣顿将此四类视为诗歌和文学文本(literary text),认为它们充满了诗意,表达了神秘的哲理(full of poetry and mysterious philosophy),而《易传》其余各篇是充满伦理和政治色彩的实用文本,非文学文本[14]ix。既然语言、意识和宇宙观是一个和谐的整体,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有什么样的宇宙观,《周易》的诗性语言也自然传递着道/禅意蕴。
在欣顿看来,《周易》的历史价值在于逐渐跳出了商朝崇尚的神性世界,追求万事万物赖以生存的自然法则,即道/禅宇宙观所看重之“理”(inner principles)及驱动“理”之“道”。天帝(Shang Ti)是商朝超越万物的神,君权神授,而周朝将天帝重新界定为“去人格的天”(the impersonal“heaven”),天是宇宙创生之源动力(the active generative force)。人的命运不再是服从政治权力和祈求神灵的庇佑,而是依靠智慧遵循天理,依智慧顺天理行事则吉,去智慧逆天理行事则凶。在智者眼里,《周易》不是占卜之书而是智慧之书,卦不是算命而是依理告知趋势,所有“理”都在“道”的驱动之下。欣顿将“道”最根本的形式定位为“复”(return):《道德经》中“道”之“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与《周易》复卦“复其见天地之心”异曲同工。《周易》未明示“复归其根”的“根”究竟为何物,而道/禅思想将此“根”表述为“无”(absence)、“空”(emptiness)和“玄”(dark-enigma),此乃宇宙本体历经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生生不息的循环过程。“复道”与西方线性思维不同,线性思维是一条“过去—现在—将来”的直线,“复道”展示的是从无到有不断创生的曲线循环,太极图即最好的例证。与道家玄妙神秘的论道方式相似,禅宗的冥想法让人切身体会“道”之运行,冥想时念头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思想和情感从无的状态中来,最后回复到无的状态。禅宗的意识(consciousness)即人心(heart-mind)就是道,是“复其见天地之心”的复道[14]ix-xv。
“道”和“复”核心理念在语法结构中表现为《周易》语法的开放性(wide-open grammar),如动词无曲折变化意味着动作总是回复到最初的时间体验(the very primal experience of time);动词时态的空缺和简化体现了万物的自然之道(occurrence appearing of itself),呈现出与直线思维不同的螺旋式思维。《周易》语法之简化则直接体现了道/禅“无中生有”的宇宙观:其语法关系通常潜藏在字里行间,鲜用介词或连词表明逻辑关系,话语的意义必须从空缺的语法关系去推断;名词无明确的单复数概念;动词常空缺,也无时态之别,无明确的时空顺序,只表达动作回复到原点,复其道而行之;主语和宾语也可省略,去除身份意识,去掉人为因素。如乾卦卦辞“元、亨、利、贞”就缺少主语,也无关连词,其理解就存在多义性,这也是《周易》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之所在,是道/禅宇宙观无中生有之再现[14]xiv-xviii。欣顿将道/禅宇宙观延续到《周易》译本,从语义层面阐发《周易》的道/禅宇宙观,又尊重《周易》之语法特征,两个层面力行语言思维与宇宙观的和谐。
《周易——变化之书》包括序言、译文、注释和占卜简介共四个部分。序言总体阐述了道/禅宇宙观,这在前文已论述;而译文和注释则从语义和语法两个层面贯彻道/禅宇宙观;占卜简介主要涉及实用性,不涉及道/禅宇宙观,下文主要以译文和注释为分析对象。
道/禅宇宙观在《周易》译本中包括对道/禅宇宙观的核心概念的翻译,如“道”“无”“有”“玄”“气”“空”等,还涉及儒学价值取向词的翻译,如“正”“德”“孚”“刚”“顺”等。“道”在译文中随处可见,欣顿也将其译为“Way”,如比卦“其道穷也”(their Way is soon exhausted and lost),泰卦“君子道长,小人道消”(Theendures in the noble-minded,bleeds away in the small-minded)。“空”和“无”的概念体现在咸卦“君子以虚受人”之“虚”和晋卦“罔孚,裕无咎”之“罔”,分别译为“emptiness”和“nothing”。大有卦(Vast Presence)之“有”译为“”,体现道/禅宇宙观之经验世界。另外,欣顿将鼎卦六五“鼎黄耳,金铉”中的“金铉”译为“gold enigma”,将鼎卦上九“鼎玉铉,大吉”之“玉铉”译为“jade enigma”,“铉”字的译文“enigma”来自道/禅观的“玄”(dark-enigma),而非其字面意义的“环”(ring)。欣顿将咸卦“二气感应以相与”之“气”译为“ch’iforces”,译文通过音译“ch’i”加上位词forces(力量),凸显了“气”作为宇宙元气的道/禅意蕴。
彖传和大象传来自《易传》,经常出现儒学价值取向词,如“正”“德”“孚”“刚”“顺”等及其他明显带有人为痕迹的语词,如“命”“文”“文明”。这些词语本已烙上儒家印迹,欣顿却通过道/禅宇宙观反其道而行之,突破了儒学藩篱,突出“复其见天地之心”的道/禅本源,并将其依据通过注释作了详细阐述。这些阐述散见于各卦,如“正”在儒家是“名正言顺”之意,可依此意译为“rectify”,体现正名思想(rectification of name),欣顿却将其译为“the hinge of things”;如师卦彖传中“师,众也。贞,正也”(Armies are the people in multitude,are inexhaustible at),欣顿认为此译文能够传达本源概念,体现道/禅复原之内涵。“德”在道家和儒家文化中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从儒家角度可将之翻译成“integrity”,欣顿将其译为“heart-sight clarity”,有佛家“明心见性”之意味,更贴近宇宙深层本源,体现意识、宇宙观和语言之三位一体,如小畜卦“君子以懿文德”(the noble-minded refine’s elegance in the grain of things),大畜卦“日新其德”(renewday by day)。同样“孚”(dedication of a bird sitting on eggs)没有译成儒家视野的“诚信”(inner truth),而是还原了“鸟之孵”的自然之道;“刚”(steely as a mountain in cloud)和“顺”(yielded and devoted as a river)都借用了自然界具有代表性的山水意象,此乃《周易》发源的初始自然意象。其他明显带有人为痕迹的词,如“命”(inevitable unfurling of things),偏重自然万物的伸张状态,而不是传统意义的“fate”或“destiny”;“文”(the grain of things)再现自然界的水波纹和岩层纹等纹路形状,未采用人文角度的“cultivated”或“civilized”;“文明”(illumination in the grain of things)是“文”和“明”的叠加,如大有卦“其德刚健而文明”(Heart-sight clarity steadfast and strong,steely as a mountain in cloud,it inhabits that),此文明非人文色彩的“civilization”。欣顿译文将《彖》和《象》中儒家尊崇的人文素养核心词尽力还原成山水自然意象,在《周易》中找寻山水诗的道/禅意蕴,找寻万千事物之本原,通过道/禅意味的语言强化其道/禅宇宙观。
语言不仅指由语音形式、词语形式和语法规则所构成的形式体系,同时也包括通过这一形式系统从事思维活动所构成的概念系统和价值系统[15]。欣顿通过词语形式和概念系统的语言斟酌再现了《周易》的道/禅宇宙观,通过亲自然、去人为的语词和概念回复宇宙本源。
语法结构是思维的反映,也是宇宙观的反映。正如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的语言宇宙观所说,语言、思维和宇宙观是共为一体的,每一种语言都包含一个独特的宇宙观,这是民族的特有财产[16]。对每一种语言而言,语法是立言之本,是思维的外在呈现,受宇宙观的牵制。由此推之,开放性的汉语语法结构是受道/禅宇宙观影响的结果。然而,与词语和概念系统相比,语法结构的选择对翻译而言更具有挑战性。所幸旧金山文艺复兴时期美国诗人借道/禅“得意忘言”之境界创下先例,吸收中国古典诗歌的创作技巧和语法结构,使用无冠词、无系动词、无指示代词、无主语、无谓语等“中式英语”结构[12],这些结构在一定范围内已被西方读者接受,这为欣顿《周易》译文采用同类结构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欣顿译文中的“中式英语”结构不仅数量不菲,而且种类多样。“大有卦”彖传“大有。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All tender assent,vast Presence occupies a potent and venerable place,a vast and abiding center wheremove always in concurrence)译文中,形容词lofty and lowly之前没有冠词“the”修饰表示某一类人;“鼎卦”爻辞“鼎折足,覆公餗”(Whenis broken,it spills out the stew of lords),cauldron’s leg之前省去了冠词a;“蒙卦”象辞曰“君子以果行育德”(Using it,the noble-minded ponder every consequence of their actions;and so,they foster),heart-sight clarity前未见代词their;“益卦”六五“有孚惠心”(From the dedication of a bird sitting on eggs come a heart-mind),a heart-mind与all kindness and generosity之间没有介词with。这些语法空缺主要涉及英语中的虚词,对主要内容的把握无关痛痒,甚似口误,对英语语法不具太大挑战。然而,其他句法结构如词性转化、句法变更、无曲折变化、留白等形式则公然挑战了英语语法权威,是对传统英语思维和宇宙观的挑战。
英语中转化词多是针对约定俗成的简单词汇,如work、walk既可作名词又可作动词,slack作名词、动词、形容词均可。然而欣顿超脱了传统构词的束缚,将词性转化移植到了派生词上,如“夬卦”(Resolute)中resolute一词用作卦名的翻译,将形容词用作名词,而没有选择本可用作名词的resolve;在其彖传“扬于王庭”(If you are,you speak openly at the emperor’s court),又回位到形容词。“晋卦”卦辞“晋。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Advancement isa sage advising peace and prosperity is givenhorses in great numbers and meets the emperor three times a day),译文将when引导的状语从句用作表语从句,此类句法变更在英语传统语法中并不常见,英文通常表达为“the time when”。“归妹卦”彖传“归妹,人之始终也”(A girlhome in marriage:that is the end and the beginning of humankind),谓语come没有曲折变化与主语a girl保持一致,这是对线性思维的挑战。“未济”爻辞“濡其尾,有孚失是”(but even possessing the dedication of a bird sitting on eggs,if you founder,head underwater,you lose this),译文“you lose this in which”违背英语语法,如果回译的话,倒可译为“有孚失于此”,这就带有明显的“中式英语”痕迹。“兑卦”上六爻辞“引兑”(make a guide your opening,and you’ll……)留白处“you’ll……”令人狐疑,将原文的玄妙留给读者去想像。
诸如上述的开放性语法译文还有很多。和语义层面相比,语法层面的道/禅意蕴更加微而隐,语法形式的改变意味着思维方式的调整和宇宙观的改变。通过与英语语法不相容的句法结构,欣顿意在反映隐藏其后的思维方式和宇宙观,让读者切身感受道/禅“空”“无”“玄”“无心”之境界,通过语言形式体验道/禅宇宙观最核心之循环往复的道。“道/禅的语言之思,给人昭示的不是科学意义上的真理,而只可能是一种‘一言难尽’的诗意图景。”[17]此图景或许就是通过经验世界去体会超验世界,体验一切归无、无中生有、从头再来的周而复始。
语言、思维与宇宙观三位一体、和谐共生,欣顿译文在词语、概念系统和语法结构方面紧紧围绕道/禅宇宙观遣词造句,让《周易》在西方的传播呈现别样的面貌。道/禅宇宙观对《周易》的诠释充实了西方易学哲学诠释的内容,启发读者超越《周易》根深蒂固的儒学哲理,领悟其道学和佛学哲思,彰显《周易》的开放性、包容性和多元化。社会需要儒家精神推进物质文明建设,但在物质文明高度发展的今天,人类中心论的发展模式已经出现危机,人类需要道家精神回归自然,需要佛家情怀回归本心。道/禅学说曾经给美国垮掉的一代开了一剂良方,中国山水诗的道/禅意蕴也让国外学界反省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建设的重大意义,逐渐转变西方人类中心论的生存价值观。欣顿将道/禅意蕴返照到中国文化之源的《周易》,是《周易》翻译的新视野,也是道/禅思想的魅力彰显。以往多数《周易》译本不断挖掘其儒家精神的深意,欣顿却故意褪去《周易》的儒学外衣,发掘出道/禅宇宙观的种子,颠覆了英语传统的思维方式,给《周易》及其翻译注入了一股新的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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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aoist/Ch’an Cosmology Embodied in,the Book of Change by David Hinton
MIN Juhu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 Cultures,Southwest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Mianyang 621010,Sichuan,China)
Among the contemporary sinologists,David Hinton is a significant contributor to the transmission of Chinese culture. In his translation version,,published in 2015,Hinton explores the Taoist/Ch’an cosmology embodied in the book from semantic and grammatical angle. The semantic angle involves value-oriented terms maintained by Confucians and core concepts upheld by Taoists and Buddhists such as,,,,,-and so on. The grammatical angle covers the omission of function words and various Chinglish syntactic structures. This version is a consistent implementation of Hinton’s translation belief:Taoist unity of cosmos,consciousness,and language.
David Hinton,,the Taoist/Ch’an cosmology
H319
A
1672-4860(2020)03-0030–06
2020-02-20
闵菊辉(1976-),女,汉族,四川内江人,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典籍翻译。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周易》在西方的译介与传播研究”(项目编号:15BYY027)。
·感谢匿名审稿人对本文的建议,作者文责自负。
西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