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西部文学新变
——以弋舟、马金莲、高建群、红柯、周瑄璞的小说创作为例

2020-12-09 12:51吕鹏娟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吕鹏娟 李 勇

(①武汉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0 ②郑州大学文学院 河南郑州 450001)

在今天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叙述中,西部文学的提法是很有意思的,因为我们并没有一个与之相应的东部文学、南部文学和北部文学的概念。不过这倒也证明了西部文学中的“西部”,其实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方位指称,而是一个融合了地域、文化、民族、生态等多元素的文化性指称。从20 世纪80年代中期此概念①西部地区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现象古来有之,但学界公认的是,“真正自觉的、现代意义上的西部文学”却是20世纪80年代才产生。李星认为,新时期“西部文学”的概念始于钟惦棐在1984年西安电影制片厂召开的“电影创作座谈会”上对“西部片”的倡议,后随一系列以“西部”为名的文学实践活动(会议、刊物专栏等)开展,以及萧云儒等的理论开拓,此概念开始流行起来。李继凯也认为,“虽然对西部作家和文学现象的评论是与新时期文学同步的,但批评界对‘西部文学’的关注和倡导则发生在19 85年前后”。参见李振.新文学地理中的西部高地[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6).李星.西部精神与西部文学[J].唐都学刊,2004(6).李继凯.中国西部文学研究三十年[J].文学评论,2008(4).诞生以来,关于西部文学文化属性的论述已有很多,而不管确认还是辨析、反思乃至质疑,都没有影响人们以一种基本性的共识不断提及和使用它——哪怕在提及和使用时对其在某些方面(如“西部”的外延等)的理解并不一致。其实,没有一个概念是天衣无缝、尽善尽美的。学理上的辨析和反思虽不是无的放矢,但既成事实却是超理性、超逻辑的,它更尊崇习俗和惯性。何况,西部文学的存在和确立,并不仅依靠习俗和惯性,它更有其事实性根据。这种事实性根据便是所谓“西部文化”和“西部精神”的存在——这一点在西部文学这一概念被提出后有充分讨论②如80年代中期萧云儒、余斌等的论述;新世纪相关论述也在持续,如:李星.西部精神与西部文学[J].唐都学刊,2004(6).赵学勇.论西部作家的文学精神[J].甘肃社会科学,2005(4).。尽管在“西部文化”和“西部精神”的内涵方面见仁见智,但对西部文学相对于内地文学具有一定的文化和精神特殊性这点,人们看起来还是有共识的,这共识或许也正是西部文学这一概念具有文学史生命力的基本原因所在。

那么,西部文学的“文化和精神的特殊性”究竟是什么呢?如前所述,这一点也是西部文学作为一个文学史概念得以成立的关键。唯其关键,研究者也用力最深,但争议似也难免。这些争议涉及“西部”内在的历史、地理和文化构成的复杂;也涉及这种复杂的历史、地理、文化构成下的“西部”与本质化、单一化的理解的冲突;等等。这里受批评最多的是在指认西部文学精神特殊性和差异性时思维方式上的一种“二元对立”(西部/内地、边缘/中心)思维,[1]但现实的悖论却是:西部文学三十多年来存在和发展——包括被言说、被讨论、甚至受争议——的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基点,也正是这种特殊性。

说直白一点,西部文学的诞生、存在和发展,本依赖于那种受批评和反思的“二元对立”思维。反思当然必要,更何况对于理解和发展西部文学来说,这种思维方式的存在确实也造成遮蔽和障碍。不过其负面作用也不必过于夸大,因为西部文学在新时代的发展中,已对这种“二元对立”思维模式有所消解(这与对西部文学的反思有关,但更似乎是社会历史本身的力量在起作用)。在这个过程中,传统的西部文学开始发生着因应于时代的变化,甚至当我们对传统西部文学做一种风格上的归纳和概括后会发现,新世纪二十年的西部文学已悄然发生变化,它们已经开始打破我们对西部文学的惯性认知。

一、“西部”的淡化

传统的西部文学,从文学表现方面来看,至少有两方面特征:首先从表现对象而言,须是表现的西部山川风物、历史和现实、人生和命运;其次从精神特征而言,须是传达出与内地文化相异的,具有西部生命精神特征的一种文化气息①李星的观点比较有代表性,他认为西部所拥有的空间辽阔、人的生存意识突出、多民族聚居、宗教文化发达等人文地理特征,决定了西部有如下精神文化特征:生存的自然意识,信仰的宗教意识,自我定位的中心意识与边缘意识,精神上的英雄意识,心灵深处的孤独意识。参见李星.西部精神与西部文学[J].唐都学刊,2004(6).。这两点之中,后者当然是具有决定性的——我们对西部文学加以理解时,“山川风物”也好,地域性的“历史和现实”“人生和命运”也好,它们其实在文学中早已都化为了某种精神的载体,成为了它的显现物、象征物。而观察西部文学的精神特征我们发现,新世纪这二十年,传统西部文学的那种“生命精神特征”其实已经有所淡化、消解,甚至它的显现物和象征物——作为时空和地理环境显现的“西部”——也开始丧失其原有的样貌,变得模糊起来。

在70 后小说家弋舟的作品里,“西部”的时空和地理特征显现在他笔下的兰城。兰城的原型当然是作家曾身在的兰州(弋舟现居西安),但弋舟笔下的这个兰州,有多少文化意义上的“西部”特征呢?在其成名作《锦瑟》(2004)里,两个不同身份的老人面临的共同问题是:性欲。它牵引出了一桩凶杀案,围绕这个凶杀案,我们能提取出这个小说的一系列关键词和意象:老人、警察、性欲、嫉妒、犯罪。但这些关键词和意象与“西部”并无任何特定关联,加上小说叙事视角的内化(通过故事中的人物进行叙述),语言冷静、节制,使得这个作品的文学地理学特征变得极为模糊。

这一点在弋舟的中篇小说集《刘晓东》(2014)中表现得同样鲜明。这个小说集包括了《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三个作品。它们有一个共同的主人公:刘晓东。刘晓东是三个作品里同一个名字的不同身份者,他时而是抑郁的大学教授,时而是心事重重的海归——总之他是个在兰城游荡的不快乐的知识分子。而构成他的生活环境的,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城市的一切:咖啡馆、小酒吧、街边砂锅店、酒店、公司、大学校园、简陋公寓。他在这里经历着他的生活:遇到旧友,约会情人,与人结怨,路见不平,酩酊大醉,抑或无所事事、一脸淡漠地盯着某个空洞洞的暗夜的路口……偶尔,小说中的某些时刻和场景,会让我们联想到“西部”——“从兰城的山上驱车而下,就是一个不断坠入尘埃的过程。能见度的变化格外分明。”(《所有路的尽头》)但这个“西部”何曾是传统西部文学里那个熟悉的西部?

相对于弋舟,80 后的马金莲的一些小说也许更具有“西部”特征。这应该和以下两点有关:第一,她关注的是乡村;第二,她多写的是童年回忆。不过这仅局限于她的童年纪事系列——《1985年的干粮》《1986年的自行车》《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1990年的亲戚》《1992年的春乏》等。它们温情脉脉、意蕴深婉,贫寒、简朴的生活有愚昧和辛酸,但却浸润着一股坚韧不拔的生活态度。然而,和所有浪漫主义怀乡叙事相同的是,这些回忆里包裹的是一种“回不去”的伤悼和哀婉:“我想固执地写我熟悉的,难舍的村庄和人与事……但是如今写乡村,明显要比书写城市难度大,因为当下的乡村已经远远不是我们最初生长、生活、熟悉的那个乡村,社会裂变的速度和纵深度早就渗透和分解着乡村,不仅仅是表面的外部生存环境的变化,还有纵深处的隐秘的变迁,包括世态、人心、乡村伦理、人情温度……乡村像一个我们熟悉的面具,正在发生着裂变,一不留神,它已经变得让我们感觉面目全非和陌生难辨。”[2]

可能正是这种变化——时代迁移、城乡转换——及其激起的伤悼和哀婉,使马金莲转向现实时,她笔下那个似曾相识的“西部”走向了解体。在《摘星星的人》《平安夜的苹果》《我的姑姑纳兰花》《河南女人》中,没有了回忆,也减少了温情,粗粝的、真实的现实生活迎面而来。在《我的姑姑纳兰花》中,“我”在“市政大楼”里,坐着“办公椅”,拿着“手机”,端着“速溶咖啡”,眼前所对的是一个普通西部小城(小说中的“固城”)的现实面容:“西部少雨多风,春季连续几场沙尘暴,所有的建筑物都变得灰头土脸,这家大厦的外墙是淡蓝色玻璃,尘土落上去就很难自己脱落,整整一个晚春和之后的长夏,到眼前的晚秋,我每天只要站在窗前就会面对那些蒙尘的淡蓝色玻璃。尘土灰苍苍的,春天的时候有些淡淡的土黄,夏天的盛阳暴晒下,总是反射出大片大片的苍白,几场暴雨疾驰而过,尘土被冲刷得一道道,一溜溜,像遭受一次次蹂躏的女子面上滑落的泪水,泪水干了,泪痕还残留着,就这样,玻璃幕墙的精神面貌一天不如一天,给人感觉整座大厦都陈旧了,连大厦里进进出出的那些人群也都有了沧桑的味道。”——这何曾是我们记忆中的那个“西部”呢?

弋舟和马金莲都是年轻一代小说家,年轻一代有年轻一代的人生和现实,所以我们习惯的那个“西部”在他们笔下消解,可能也就不足为怪。但是,这种消解并不止于年轻一代。在高建群的《大平原》(2009)中,作家以他惯有的浪漫主义叙事风格追述了自己的家族史。整个小说前半部分写家族从豫东逃难和西迁:1937年花园口决堤,母亲顾兰子跟随逃难大军渡过渭河、落脚黄龙山,如一粒蒲公英种子,在渭河流域的土地上飘荡扎根、繁衍生息。后半部分主要围绕顾兰子的儿子黑建,写他从饥馑的孩童时代,到青年从军,再到成为一个作家的生命史。如果说前半部分家族史追忆仍然带有文化寻根(就像作家90年代初发表的《最后一个匈奴》)式的传统西部文学味道的话,那么到了后半部分,特别是小说后三分之一(写黑建挂职高新区),小说的内容和风格开始发生着变化。

黑建作为作家挂职高新区后,见证了一个旧乡村时代解体的过程。新世纪,顾兰子和黑建的老家——渭河畔“老崖上这户人家”——在时代巨变中化为了一堆砖瓦齑粉:“高村就要消失了。不独独是高村,渭河南岸这几十个上百个古老村庄都将消失,都将从地图上抹掉,从民政部门的注册上抹掉,不留任何痕迹。这里将被高楼大厦所取代,被工业专用厂房所取代,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及街心花园所取代。它现在的名字已经不再叫高村平原了,新的城区规划图中,它将被叫做‘高新第四街区’。”(《大平原》)在描写这种新旧时代更迭时,虽然作家本人有其一贯的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情怀,但故事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本身,却展示出一种文明交替的时代性断裂与疼痛。而与此同时,与80年代寻根文学以及90年代——包括高建群《最后一个匈奴》在内——的“泛寻根文学”相比,《大平原》在接续浪漫主义寻根叙事传统方面,也发生了一种断裂。虽然高建群试图以那种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气概修复这断裂,但就像他塑造的那些颇为扁平的“当代英雄”(高新区汇聚的那些工商巨子)一样,故土永逝带来的情感波动并不是这些当代英雄和他们所代表的历史进步逻辑能抚平的了的。

另一位出现断裂的是已故的作家红柯。红柯的“断裂”首先不是发生在文本内部,而是创作历程。红柯20 世纪80年代已开始文学创作,成名却是在他远赴新疆又重返内地后的90年代,那时起到新世纪,他依据新疆十年的异域生活,接连写出了一系列新疆题材的作品:中短篇小说《美丽奴羊》《奔马》《鹰影》《库兰》《跃马天山》,以及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乌尔禾》等。这些小说为红柯赢得了广泛的赞誉,那种边地风情、英雄精神、神性光彩充溢的写作,给文坛带来了极大冲击。不过自2010年发表《乌尔禾》之后,红柯的小说不管是题材还是内在精神气质,都发生了一些变化。[3]他不再专注于新疆题材的创作,而是把目光也转向了内地(故乡陕西),并写出了像《大路朝天》《好人难做》《太阳深处的火焰》等作品。这些小说有长有短,但都关注(甚至专注于)内地人事,与全心的新疆书写有所疏离。另外,因为这种题材转换,原来的那种异域精神和文化所主导的浪漫主义文学风格,也渐渐开始变得相对平实。

红柯的文学转变,其实归根结底与他个人生活的转变有关——这就是他从新疆的内迁。红柯在新疆呆了十年,90年代中期回到陕西,后任职陕西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不能过度神秘化,它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关联,远比我们想象得更为密切。如果把红柯自《乌尔禾》之后的创作视为浪漫主义风格衰减的话,那么这种衰减,和他回到内地后故乡生活经验的回归和不断增长有关。红柯本就有故乡成长经验,归来后的转向也便顺理成章。不过我们看到,宝鸡也好,西安也好,红柯内迁后的创作所表现出来的,其实并不只是一种空间性的经验位移,还包含着时代性的经验更替——在不为人关注的短篇小说《大路朝天》里,主人公(王启明夫妇)在城里卖豆芽的卑微的人生,彰显的是社会转型对底层的冲击;《太阳深处的火焰》虽仍歌颂西部生命精神(吴丽梅),但知识分子(徐济云)的现实处境却更鲜明地折射了当下时代的精神和文化困境。

仅仅由上述四位作家的创作,得出“西部”在新世纪小说叙事中淡出这样的结论似乎不够全面,不过这四位作家确实又有一定代表性:首先他们代际不同,分别属于50后、60后、70后、80后;其次他们生活和成长的西部地域不同,分别涉及甘肃、宁夏、陕西、新疆。而不同地域和代际的这几位作家,共同显现出来的一种变化是:传统的西部题材、西部故事、西部精神、西部风格的淡化或消解。

二、“西部”淡化的原因

这淡化和消解的原因,可能有两点。

首先是整个社会的现代化转型。80年代兴起的西部文学,虽然从文学风格来看是一种带有浓郁的文化寻根色彩[4]的浪漫主义叙事,但我们并不能忽略它们的乡土底色,甚至绝大部分的西部文学都可以归于广义的乡土文学。而且从文明进阶上来看,西部处于现代化中国的边缘位置,虽然对中国文化发展它具有文化多元意义和其他价值,但这并不能改变它物质和文明形态上的贫困与落后。更重要的是,所有一切都无法阻止现实之中现代文明一往无前、无远弗届的扩张,这使得80年代全面展开的中国现代化进程,在90年代以来进入了一个急速推进的阶段,包括西部在内的整个中国都被带入了一个“发展”的快车道。经济本位的、物质化的、消费主义的、快速都市化的发展伦理,迅速主导了时代。从这方面来看,年轻一代作家对城市景观、现代生活的描摹(弋舟、马金莲),老一辈作家与文化寻根的疏离(高建群、红柯),都是我们这个时代近二三十年间所发生的这一切的后果。

除了时代变迁之外,文学思潮和文学史也发生着变迁。近二三十年中国当代文学最大的变化,便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复归。虽然这里的“现实主义”语义含混①从世界文学史和文学思潮的角度来讲,至少出现过以下几种不同形态的现实主义文学:原初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或经典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无边的现实主义等。而中国近二三十年间的现实主义文学大致而言仍处于一种“无边”状态,它不是传统现实主义的简单复归,而是有着时代特性。,但面向当下时代现实,用写实的艺术手段,传达转型时代主体的焦虑、彷徨,成为这些文学的共同特征。这些文学上承90年代的“晚生代”小说、现实主义冲击波,下接新世纪底层文学、“非虚构”写作,以对80年代崇尚观念和技术革命的现代主义文学的反拨,主导了近三十年的当代文学发展。这种潮流之下,像弋舟、马金莲这样的新世纪才崭露头角的作家,基本都是身在这个潮流之中的——弋舟之于“晚生代”,马金莲之于底层文学,它们之间的相似并不难发现。正如弋舟的小说中的那股颓唐、沮丧,会让我们想到当年的朱文(但弋舟比朱文更深挚),马金莲的《摘星星的人》《河南女人》等则明显带有底层叙事的风格;至于高建群、红柯的创作,虽然整体上来看相较于弋舟和马金莲,似乎更多地保存了传统西部文学的精神和艺术特征,但他们的变化是自我历时性的——比如《大平原》之于《最后一个匈奴》,《太阳深处的火焰》之于《西去的骑手》,这样比较,或许会更清楚地看出现实主义复归对他们的影响。

上述两种原因所导致的西部文学新变,并不只是作为时空和地理环境的“西部”的淡化,更有传统西部文学精神性的淡化。西部地域文化构成复杂,所以传统西部文学精神究竟是什么也无甚定论,不过在比较宏观和笼统的层面,我们不妨将其归纳为一种浪漫主义精神。罗素认为,“浪漫主义运动从本质上讲目的在于把人的人格从社会习俗和社会道德的束缚中解放出来”,[5]也就是说,西方的浪漫主义运动在罗素眼里,其实是起于个体对群体、个性对成规(习俗)的一种反抗——这实际上也是人类文明社会发展的一个悖论,只不过启蒙运动之后,理性主义的过度发展激起了思想文化界的反拨,浪漫主义便是其一(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也是)。不过,浪漫主义运动极为复杂,所以以赛亚·伯林更倾向于从历史(而非本质)的角度谈论和界定它——他认为它是18世纪末兴起于欧洲的一种文学、文化、思想和社会运动,而它之所以兴起,乃是源于对18世纪维多利亚时代崇尚理性和秩序的反动。[6]也就是说,罗素和柏林都将浪漫主义视为一种历史性的理性主义反思运动。而我们这里所谈论的中国当代的西部文学也可以做如是解:如果说“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学是以启蒙精神理念为轴心,以内地文学力量为主体的一种发展格局的话,那么缘起于80年代的西部文学,正是对现代化理念所主导的、以内地文学力量为主体的“五四”以来的中国新文学发展格局的一种反拨。

这也赋予了西部文学整体性的一种浪漫主义风貌:对于异域风情和文化景观的塑造,对于自然、生命崇拜、英雄主义、宗教精神的礼赞,等等。但是这种浪漫主义的文学格调,在新世纪的小说创作中也开始有所淡化乃至消解了。浪漫主义精神简言之可以说是一种理想主义激情,它的批判表面上看是隐形的,就像西方浪漫主义者的口号“回到大自然,回到中世纪”——它们标举出理想的彼时彼地,却不屑提令人厌倦的此时和此地。传统的西部文学也是如此,那个充满异域风情和文化气息的“西部”,其实也是不屑于现时和现世的西部的结果。马金莲的童年故乡系列,便是这种味道,它们是回忆的产物,是虚构的理想之乡。但马金莲已无法再像他们的西部前辈一样,那么忘情而纯粹地沉浸于过去和理想了,现实汹涌而来,让她无处躲藏:“还是围绕着扇子湾,还是写扇子湾的人和事。但是此刻的扇子湾,和西海固部分村庄一样,正经历着被移民搬迁的命运。被移民的村庄有着大同小异的特征,位居深山,交通不便,干旱缺水,生活苦焦。为了改变这种现状,大家只能抛弃了这深山褶皱里的村庄,搬到川区靠近黄河水的地方去……村庄迅速败落下去。我隔段日子回去看奶奶,每一次都能看到村庄的沧桑和破败。”[7]这种乡村的破败,所召唤出的不可能再是宁静悠远的回忆,而是辛酸难言的现世苦楚:在《河南女人》中,对底层生命善良和坚韧的礼赞,掩盖不了底层现实的沉重;在《摘星星的人》中,温柔的乡村回忆也完全为被不公和愚昧充塞的赤裸裸的现实所替代。

最明显的是弋舟。和马金莲不同,弋舟直面的是一个他生活于其间的城市。这个城市,在弋舟或是他笔下的刘晓东眼里,是一个让人生病(抑郁症)的所在。在中篇集《刘晓东》里,弋舟首先呈现了罪恶,它产生自欲望(性、金钱等)的泛滥和理想的阙如。作家通过刘晓东之眼,展示了这个世界让人绝望的一面——《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这些小说的标题就带有强烈的末世意味。它们每一篇都有一个让人欲罢不能的故事,这些故事都由欲望和罪恶而起,它们就像小说里的雾霾,将刘晓东和他的生活重重掩埋。知识分子刘晓东面对罪恶时,虽也侠情万丈,但终究陷入徒劳,因为他本身便身在罪恶,无法自立于清白。在《等深》中,刘晓东为茉莉(刘的大学前女友)寻找出走的儿子,却发现儿子出走是因为茉莉和集团老总偷情,而对于这偷情,刘晓东除了嫉妒,并不能在道德层面给茉莉以指责,因为茉莉和他也是这样一种关系。城市的罪恶无处不在,反抗却毫无可能——除非抗拒掉自己。于是刘晓东几乎酒不离手,夜夜买醉,一步步走向了“所有路的尽头”。

浪漫主义崇尚英雄,传统西部文学中也多有这类形象,但现代都市文明制造的却是“抑郁症患者”——比如刘晓东。红柯心目中的英雄身在历史(如《跃马天山》中的马仲英)、西域(如《奔马》中醉醺醺的卡车司机),高建群心目中的英雄是行吟诗人(如《大平原》中的黑建),然而弋舟作为年轻一代却告诉我们:英雄已不复存在。虽然他也仰慕、怀念英雄(如《所有路的尽头》中曾经的诗人尹彧),但这是个英雄和浪漫主义消亡的时代,是个只有通过凭吊才能与英雄和浪漫主义发生联系的时代。

也就是说,在马金莲、弋舟等人身上所展现出来的西部文学的这样一种新变,实际上是时代变化的结果。时代变化带来文学新变。其实从更大的层面讲,90年代的现实主义文学复归,也是世俗时代崛起的结果——正是社会现实的新变,召唤着新的观察、理解、表现现实的方法,而现实主义那种淡漠于理想和彼岸世界想象,更专注于描摹、展示、透析当下现实的社会分析式的文学表现方式,看起来更有力地呼应了时代。

三、西部文学新变下的可能

那么,西部文学所出现的这种新变,让我们是喜是忧呢?如果说,在弋舟、马金莲、红柯、高建群身上所出现的这种西部文学新变真的代表了西部文学未来发展的一种趋势,那么对于这趋势,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呢?

乐观者会把新变视为希望,何况传统的西部文学确实也存在问题和发展瓶颈。不过从上述四位作家身上的变化可以看到,所谓新变更多地是相对于传统西部文学形态而言,但新变本身可能并不太新——马金莲、弋舟的写作,更多地只是呼应着时代,红柯、高建群只是在保持原有的文化寻根姿态的同时,又通过摄取新的时代生活使这种姿态发生微调。那么这样的一种并不太新的新变,多大程度上能昭示未来?

也许我们需要一种比较客观、历史的态度来观察。首先,这种新变确实是发生在西部文学内部——这些作家无一例外都生长在西部,而他们的这些作品写的也是西部人事。而今天这些作家所直面和表现的西部,相对于更为发达和现代的东部,相对于80年代乃至更为久远的西部,确实也有其独特性。这种独特性就是新与旧——新文化与旧文化、现代与传统——更激烈的冲撞。不管内部有多复杂多元,传统西部文学整体来看是具有很强的文化守成气息的,而新世纪的现代化浪潮却猛烈地冲击了传统,这使得新世纪西部作家的文化冲突书写似乎更动人心魄。《大平原》里高村的消逝让人怅惘,高建群竭力用一种英雄主义和未来主义的激情去抚平这怅惘,但他讴歌高新区和商业巨子时话语和情感的贫乏,以及描写高村永逝时笔调的凄怆、苍凉,却可能更暴露着他的内心。红柯并不擅写爱情,《太阳深处的火焰》却竭力塑造了徐济云对初恋情人吴丽梅的爱情,那种爱情蕴含的是作家在人心堕落的时代对至真至纯至烈的生命激情的赞颂。

西部文学的独特性,在传统西部文学中是以一种圆融完满的“西部精神”显现的,今天圆融完满似乎已不复存在,替而代之的是残缺和冲撞。这是诗性的消失,乌托邦的不再。在马金莲的《我的姑姑纳兰花》中,姑姑纳兰花的人生悲剧发生在西部小城。小城虽小,却是一个完备的前现代和现代交叉的空间,它的闭塞、落后、世俗、功利,将青春美好的女子纳兰花逼入死途。弋舟的小说更是充满伤悼气息。在中篇集《刘晓东》中,他描摹颓丧的都市生活的同时,更在追念一个已经消失的年代。那个年代刘晓东们年轻,有诗和爱情,豪情万丈、睥睨世界,但那个年代而今已逝,诗人被遗忘,他们自己也早已归顺生活。弋舟笔下充满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怆气息:抑郁、沮丧、愤怒、颓唐……这和一个时代的远去有关——形象一点来说,这也和曾经的“西部”的消逝有关。

社会生活的变化永远都是根本性的,在现代化浪潮下,东部和西部的界限也在消弭,交流与融合成为常态。同为70 后的陕西作家周瑄璞,在展现西部文学新变方面,颇有意味。她祖籍河南,儿时在故乡河南临颍乡村长大,后因父母关系迁居西安,这种省地迁徙后来成就了她的长篇小说《多湾》(2016)。小说前半部分写河南乡村生活,描述了一个普通乡村家庭大半个世纪的变迁。故事、人物、语言都有浓郁的中原风,而上半部分主人公季瓷身上的光辉,也有着深深的中原文化烙印。但这样一个中原风的作品,仔细观察却又和中原作家的那种惯有的批判现实主义风格有所不同。中原作家如刘震云、李佩甫、阎连科、邵丽等多长于描写人在新旧文化冲突下的压抑和变形,有很强的启蒙诉求,而《多湾》却更为混沌开阔,它少激荡波澜,更静水深流,有种河川般的平稳开阔之气。从这个角度看,它确实与当代河南文学疏远,而更近于路遥、陈忠实的陕西文学风貌。

不过有意思的是,《多湾》下半部写的是当代故事,主要围绕的是季瓷的孙女西芳,而由她所展现的90年代前后的生活变化,却使她既疏淡了中原,又远离了陕西。西芳所体验的城乡身份挣扎、都市生活的压抑和物化,是无法用地域文学视角去界定的,它们不是地域而是时代的产物。而作家在展现它们时部分因为她复杂的生活经验构成,部分因为这经验构成所影响乃至决定的精神气质,这使我们看到西芳更接近于弋舟笔下的刘晓东。或许这是因为,同为70后的周瑄璞和弋舟,他们都是90年代社会转型加速期成长起来的一代。

也就是说,在周瑄璞身上,我们看到时代、地域共同作用于文学的一种影响,《多湾》的上半部和下半部整体风格貌似有些不谐,可能也是时代、地域在她身上冲突的结果。不过,这里是否也暗含了一种新生的力量?周瑄璞对故土充满深情,她说“只有落脚在故乡那片土地上,我的作品才有魂魄”。[8]但当真的落脚在那片土地上时,她体验更强烈的还是一种时代性的忧患和创伤——新作《近日长安远》(2019)便通过描写由乡入城的女性罗锦衣的“奋斗”史,展示了时代发展和城乡转换下的精神扭曲。这种强烈的故土感、时代忧患意识,再加上陕西文学传统的浸润,使得周瑄璞的创作有进一步走向阔大的可能。

周瑄璞是从中原迁居关中,这样的生命位移,本身便是时代发展和社会转型的结果。而纵观弋舟、马金莲、高建群、红柯等,他们曾经或现在也莫不有过(着)这样的生命位移。生命位移带来了文化冲撞,他们都置身这种时代、地域对冲之中,文学创作也便成为了对这冲撞的折射与回应。冲撞之下,西部文学未来也必然不同于曾经的西部文学——它未来命运如何,我们惟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