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永章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 北京 100081)
蒙藏关系如果从公元1247年阔端和萨迦班智达在凉州会见算起,至今已有近8 个世纪的历史,期间经历了元、明、清三朝,蒙藏民族的关系从来没有中断过,而且越来越密切,蒙藏民族关系始终对这两个民族的历史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同时也对中国历史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因此,蒙藏关系历来受到海内外蒙古学、藏学乃至中国古代史学界的重视,取得了非常丰硕的研究成果。[1]然而,在以往关于探讨蒙藏民族关系的研究中,少有学者探讨蒙藏之间的“民族融合”。其原因主要是史料的限制,即史籍中反映这方面的记载稀少。鉴于此,本文对历史上安多地区(兼及周边地区)蒙藏民族之间的融合现象做一梳理,不妥之处,敬请指正。
蒙古族与藏族是文化积淀丰厚的两个草原民族,他们具有类似的经济文化类型,即蒙古族是戈壁草原游牧经济文化的代表,藏族是典型的高山草原畜牧经济文化的代表,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业是蒙古族、藏族的主要生计方式。藏族、蒙古族是先后来到安多地区的,藏族是公元前后其先民吐蕃在融合羌人的基础上,开始向青藏高原渗透,至8 世纪唐代“安史之乱”后则大规模进入,逐渐成为这里的主体民族之一,安多藏族聚居区亦随之形成。蒙古族则是13 世纪从蒙古草原挥鞭南下,在统一青藏高原的过程中大批进入,以驻防、屯边等形式植根于此,[2]成为安多乃至整个藏族聚居区的强势民族之一。从此,蒙藏关系一直是安多藏族聚居区即甘青地区的居于主导地位的族际关系之一。
蒙元时期是蒙古势力进入青藏高原的第一个阶段。虽然这一时期有大量的蒙古人以征战、戍守等方式进入了今甘青地区,但是由于资料原因,迁入的规模、分布地域等具体情况无从统计。但是毫无疑问,这一时期已经有一部分蒙古军士落籍当地,融入到了藏族中。1252年忽必烈攻伐大理的军事行动中,有不少蒙古部众进驻今青海、甘肃境内。据相关资料记载,此次军事行动中,土默特蒙古达尔吾部奉调前来,驻守河曲地区(今甘肃省甘南州玛曲县和青海省黄南州河南县一带)。战后,达尔吾部一部分人留居当地,成为最早进入黄河南部地区的蒙古族。以后这部分蒙古人绝大部分融合到今甘肃省玛曲县和青海省果洛州的藏族部落中,少数现仍居住在今青海省河南蒙古族自治县的多松乡境内,其敖包、煨桑台及新年念诵的经文都和其他蒙古部族有区别,保存着其部族古老的特点。[3]
也有资料显示,元代少数蒙古族融入到了河湟流域的卓仓①卓仓藏人是指今天分布在青海省东北部湟水南岸山区地带的自称“卓仓”(gro-tshang)的藏族群体。等藏族部落中。自元中央王朝取得对藏族地区的统治权后,设立了“脱思麻宣慰司”管辖多麦地区的藏族部落。1287年,章吉驸马受封为宁濮郡王,自此坐镇西宁,卓仓地区成为其食邑之一。从此,开始有蒙古人移居卓仓地区。蒙古人主要居住在今乐都中坝藏族乡一带,因此中坝乡所处的沟谷至今仍叫作霍尔垅。此外,蒙古人还曾居住在宦仓垅哇,即今乐都城台沟,蒙古语名称为玛日哈垅哇,即蒙古语毡帽沟之意。[4]元代以后,生活在卓仓一带的蒙古人逐渐习惯于讲藏语、学藏文、穿藏装,并与当地藏族通婚,最终融入到卓仓藏族之中。
元代西宁西川一带的西纳藏族部落与蒙古王室后裔有互通婚姻的情况。元初,西纳家族的堪布喇嘛喜饶意希贝桑波因服侍八思巴到大都之功,由忽必烈和八思巴赐给文书,将湟水流域的土地赐给他,《安多政教史》载:“后来,又赐给西纳华本三道虎头牌,为宗喀地方的万户。蒙古王室的后代还与西纳家族互通婚姻。”[5]西纳藏族部落通过与蒙古王室的这种特殊关系,逐渐成为湟中宗喀一带颇有影响的势力集团,并形成地方性政教合一的政权形式,直至清朝末年。
除青海藏族聚居区外,与之毗邻的川西北地区也是蒙古人融入藏族的主要区域。1252年忽必烈攻伐大理的军事行动中,也有不少蒙古军士驻扎在当地,其后裔逐渐藏化,明末的白利土司顿月多吉等即是蒙古人后裔。在今属藏族支系的康北霍尔人、木雅人中,丹巴梭坡、中路一带藏族地区以及川滇交接地区的各民族中均广泛存在着蒙古族源的传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藏彝走廊的蒙古族今天已大多融入当地民族之中。正如有学者指出:“川西南蒙古族人有鞑靼、咱哩、青海、阿咱拉等称呼,他们有的分别融入回族、纳西族、彝族、西番;川西蒙古族人仍是当地的统治者,有霍尔、瓦述、梭坡、和硕特部等,他们后来都融入到藏族中。”[6]据清末民国时期的调查,蒙古族人口在西康地区尚有十分广泛的分布,几乎各县均有。民国三四十年代,不少民族学家如马长寿、吴景敖等专门到康区做了调查,他们注意到康北的霍尔(五部)人与周围其他藏族人群有明显的区别,尤其是语言非常独特,最后都认为霍尔人均非土著民族,是来自青海的蒙古族移民后裔。[7]李绍明先生也认为康北的霍尔人是元代蒙古族驻军的后裔,“经过历史的长河,四川的‘霍尔’人已融入到藏族之中,但他们至今都保留着源于蒙古族的历史传说以及一些特殊的风俗习惯。”[8]
总之,自1227年蒙古军队强势进入安多地区,及至元代结束,蒙古族与当地藏族开始交往交流,甚至有一部分蒙古人融入到了当地的藏族之中。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元代由于蒙古族处于统治者的优势地位,在一切以蒙古族优先的政治生态环境下,蒙古人融入藏族或蒙古人“藏化”现象不易产生。其实上述一部分蒙古人融入或变成藏族的过程也不是有元一代完成的。
今甘青地区是明代藏族的主要聚居地区之一。宋元时期甘青地区的吐蕃,明时称“西番”,即今藏族。《明史》云:“西番即西羌,族种最多,自陕西历四川、云南西徼外皆是。其散处河、湟、洮、岷间者,为中国患尤剧。”[9]明代番族分生、熟二种,“岁时纳茶马者,谓之熟番;其散处山外,易有无于熟番者,谓之生番。”[10]即接近汉族地区且与中央王朝经常发生关系者,称之为“熟番”,而地处偏僻、与中原发生关系较少者,谓之“生番”。据此,分布在河、湟、洮、岷一带的番族即为熟番,散居于关外以及今青海玉树、果洛、海南、黄南等处的多系生番。由于吐蕃的基层社会组织是部落,因此他们以部落为单位散布于甘青地区,即今之安多藏族聚居区。虽然这一时期的藏文典籍对甘青地区的藏族部落分布及活动情况鲜有著录,但明代汉文史籍对与中原地区发生联系较多的“西番诸卫”有较多记载。据学者钩稽明代诸多汉文史料统计,明代分布在河州卫的藏族部落有68 族、[11]西宁卫178 族、洮州卫110族、岷州卫146族、秦州卫39族、松潘卫27族、隶属不明者81族。[12]
明代是大批蒙古人进入安多地区的阶段,也是蒙古人大量融入安多地区藏族的重要阶段。明王朝建立后,故元主力北撤大漠,但仍有相当多的蒙古部众在其首领带领下投顺明朝,被安置在当地。明代中期又有大量的东蒙古进入甘青藏族聚居区,分布范围广泛。东蒙古入居西海(即青海湖)并在甘青地区活跃了近一个世纪,虽然给当地的其他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造成了民族间的敌对和战争,但各民族的迁徙往来、杂居共处,客观上也促进了各民族间的相互影响、接近和联系,不少蒙古人融入到当地的藏族中。尤其在郑洛经略西海后,西海蒙古逐渐衰微,再不足以对明边防形成强大威胁。蒙古人或环湖而居,或向四周发展,与藏、汉、回等各族人民共同生产、生活,结下深厚友情,更多地吸收了其他民族的优秀文化,民族融合的步伐加快。由于蒙古族与藏族两族人民在日常生产和生活中的交流逐渐扩大,加之相同的游牧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使两族之间的隔阂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交流中日渐减少,共同之处则逐渐增多。尤其是西海蒙古皈依藏传佛教后,与藏族有了共同的信仰,这就使两族间的认同感更加强烈,以致一些深入到藏族居住地区的蒙古人逐渐融入藏族中。
如明代末年,喀尔喀蒙古却图汗进入青海,迫使游牧于西海及河曲一带的永邵卜部和火落赤余部向果洛和玉树等地移徙,与原来流徙到那里的蒙古人合流。由于在特定的环境中他们与藏族共处,在语言、生活习惯等方面渐趋藏化,以致在后来被视作番族。如玉树咱曲喀娃三族的来源与明代的东蒙古具有密切关系。
所谓咱曲喀娃三族即永夏族、蒙古尔津族、竹节族三族,旧称加迭喀桑(三族合住之意),驻牧于咱曲流域,即今青海称多县东部与四川石渠县交界地带。竹节族系从蒙古尔津族分出。[13]《西宁府新志》卷19 载:清初,青海玉树纳克书等处番人38 族中,有“驻牧扎苦地方永熙叶布,距阿里克四百余里,百户一名,百长二名。番人一百二十户;驻牧蒙古尔津地方蒙古尔津族,距永熙叶布族五百余里,百户一名,百长四名,番人三百八十户。”[14]这里记载的蒙古尔津就是土默特族裔,永熙叶布即永邵卜部。两部人口500 余户,按每户4 口计,当时约有2000 余人。约两个世纪后,上述部落发生了较大的变化。1936年,护送九世班禅返藏的马鹤天途经玉树时,对上述这些由蒙古族演化为藏族的当地部落做了考察,并在其《西北考察记》(青海篇)中对其历史沿革、分封世袭、人口、百户长、驻牧变迁及生计方式等做了比较细致的记述:
咱曲喀娃三族:永夏族,蒙古尔津族,竹节族三族,谓之咱曲喀娃(译言咱曲地方之人也),又旧称加迭喀桑(译言三族合住之意),同驻牧于咱曲流域。……
永夏族,一作“永系尔布”,《西宁府志》作“雍希叶布”,驻牧于玛楚河北岸,现有百户一员,名苟耐,住东郡河上流,迁移无定,属民约一百户,帐居牧畜。原属百长一员,曰喀耐,名三义,冬住喀耐寺,夏住锁拉贡尕,属民约二百户,牧多耕少,现自立为一部落,不属百户管辖矣。
蒙古尔津族百户死时,其子勿健诺布尚幼,由其妹白力代理百户事务。白力生子管磋,后遂袭职,称白力得马百户,属民约三百户[15]。时勿健诺布亦长,乃招集其父旧部,自为一族,称白力麦马百户,属民约二百户,由是蒙古尔津,分为二矣。两百户所属藏民,皆帐居牧畜。
竹节族百户,系喇嘛兼之。原与蒙古尔津百户系兄弟,且为一族,后各自立为一族,现喇嘛百户年尚幼,由寺僧一人名蒲才者代行百户事务。属民四十余户,皆帐居牧畜。[16]
马鹤天所记的“永夏族”“永希尔布”均系永邵卜(永谢布)的异写,“蒙古尔津”也无疑是“蒙古勒津”的不同译法。
另,民国三年(1914),为解决玉树二十五族的归属问题,亲赴玉树作勘界调查的周希武,在其调研报告《玉树调查记》中,对上述三族也做了记载,主要内容与马鹤天的记载大致一致。关于从蒙古尔津分出来的百户部落竹节族,周氏云:“竹节百户驻竹节寺,兼为喇嘛,其族自蒙古尔津分出。年月无考。所属百长三名……番民共五百余户。各族牧地交错,岁时迁徙无定,今亦不能详著其分界云。”[17]关于以后“蒙古尔津”之名式微的原因,周希武认为这是以后因为以勿健诺布个人之名作为部落名之故,周氏云:“勿健诺布即以为名为部落之名,而蒙古尔津之名遂微。”[18]
民国时上述三族皆驻牧于今青海省称多县东部与四川石渠县交界地带。显然他们与西海蒙古的永谢布和土默特万户有一定的渊源关系,明中后期西海蒙古势微时进入玉树地区,至民国时期已融入到当地藏族中,从而被列为玉树番族之一。虽然这些蒙古部落在长期的藏族聚居区生活中,语言习俗变了,但为了不忘自己是蒙古人的后裔,在黑牛毛帐蓬的后面,一直保留缝一条白毡的习惯,象征蒙古包,以示不忘祖先。[19]据学者上世纪80年代的调查,“永夏部落百户文青家中还保存着祖传的蒙古衣冠,自称其部落为蒙古后裔,然不知其祖宗原属蒙古哪一部。”[20]另外,这一地区的歌舞音乐、戏装服饰至今还残留了一些蒙古族的特点。
除上述玉树咱曲喀娃三族外,甘青地区的以下一些藏族部落,均与明代蒙古人有一定渊源关系。
同仁黄乃亥部落:黄乃亥部落系同仁十二部族之一,分布于隆务镇西北十余公里的山区。黄乃亥是藏语的音译,意即黑蒙古,明代汉文史料称黑鞑子(亦作黑达子)等,清代写作火兰藏、和洛那族等,藏语叫做“霍尔乃亥”或“霍尔年桑”。明代,该部落是一个千户部落,自称“大明千户”,是河州卫五大千户之一。下辖日贡麻、日休麻、当且、群吾、让达、转隆等小部落。[21]据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统计,“黑达子族,男妇一千名口”,此即今同仁县之黄乃亥部,意为黑蒙古或黑和尔(黑霍尔)。[22]据1952年的统计资料,当时黄乃亥部落有546户、2158人。[23]
同仁和日部落:和日部落汉文史料中称作“贺尔族”“和尔族”等,最早见于明代。该部落先祖为“霍尔”人,故名。霍尔即蒙古人。该部族由霍乃亥、郭麻日等霍尔族中分解而成。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时称“和尔五族”,即和尔族、多巴族、深尔宗族、琐乃亥族、哈尔则满受族。和日部落在清道光以前是个百户部落,道光二年升为千户部落,有千户一名、百户三名、百总六名。[24]另据其他资料,大约在15 世纪下半叶,青海湖地区的蒙古部落因战争失散,一部分逃至今同仁四寨子的郭麻日境内定居,其中一部分迁至今址,形成和日“德哇”(即部落)。和日德哇在1957年底有100户左右,519人。[25]
泽库隆务夏吾奈族:该部落历史上是隆务寺夏日仓活佛的直属部落。“夏吾奈”部落相传来自蒙古族。相传河南蒙古亲王察罕丹津之子患重病久治不愈,后来请二世夏日仓活佛阿旺程烈嘉措为其做法事,其子得救。察罕丹津提出将一片草场奉献给夏日仓,以示谢意,夏日仓不受,提出将王府关押的18 名死囚给他即可,亲王欣然应允。这18 名蒙古族死囚便成为夏日仓的属民,被安置下来,发展成为拉格日(白帐)、拉那黑(黑账)两个措哇(即部落)。起初由隆务囊索派人管理,管理的人发展成为尼什加措哇。一说是拉格日措哇是从河南蒙古的拉格日部落迁来的,拉那黑措哇是从河南蒙古的拉那黑措哇迁来的,所以仍用原来的部落名称。[26]
大通六族:亦称大通川六族,所谓六族即隆旺族、兴马族、向化族、归化族、那楞族、新顺族。清乾隆年间,该六族由当地千户、广惠寺管家曹通温布管辖。今青海省大通县和互助土族自治县是历史上蒙古族活动相当频繁的地方,虽然至今仍有一部分蒙古族后裔在此繁衍生息,如大通阿氏蒙古族,但更多的蒙古人融合到当地的其他民族中。其中一部分蒙古人则融入到当地的藏族部落“大通川六族”中。据学者调查,隆旺族的“宝库措哇”共30家,原系蒙古人,清末民初迁居今海北州门源县皇城一带,其余主要居住在今互助县南门峡乡却藏寺附近。[27]因政治社会环境的变化,雍正初年发生罗布藏丹津反清事件后,清廷对青海境内的蒙古族实行军事打击,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原定居于青海大通清水沟一带的阿姓蒙古族开始四处避难,并隐瞒民族成份。据大通《阿氏家谱》记载,当时除一部分阿姓蒙古人留居原地外,一部分人以汉族身份迁往该县朔北乡一带开荒耕居,成为当地阿家堡之由来;另有一部分人佯装藏族,迁往今湟中县李家山一带,并演变成藏族。[28]
华热藏族:明永乐三年(1405年),蒙古部落首领把都帖木儿和伦都尔灰率妻子及部5000人归附明朝,明成祖分别赐姓吴、柴,以示恩宠。此后皆被安置在凉州地区,一部分流入华热地区,即今甘肃天祝县一带,逐渐演化成藏族,此即今天丹玛、祁连、毛藏一带的吴氏藏族。[29]
果洛藏族部落:青海省果洛地区也曾是蒙古人活动的重要地区。明万历三十年(1602年),由大批蒙古兵护送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进藏,途经果洛地区。此后每年都有大批蒙古人入藏朝佛。17世纪中叶,和硕特蒙古首领顾实汗在消灭了却图汗,控制青海湖地区后,又向康藏地区进军,都经果洛地区,据言此间曾在被称为喇嘛托罗海的现桑日麻、特合土、建设一带派驻了蒙古兵,有些蒙古族兵丁留居当地。据调查,今果洛州达日县约300户藏族人的来源与蒙古族有关,他们主要分布在德昂、建设、桑日麻、红科5个乡。[30]
清朝相继平定了准噶尔部侵扰西藏的变乱及青海罗卜藏丹津事件之后,全国藏族地区都已纳入清朝的直接管辖之下,由明朝中叶以后开始的蒙古诸部管辖藏族地区的局面结束了。此后,蒙、藏民族之间的关系主要表现为宗教上和文化上的联系,蒙古族融入藏族的频率也随之加快,人口规模也更大。
清代,藏族在青海的分布极其广泛,西宁府管辖下的西宁、大通、丹噶尔县(今青海湟源县)等均有分布,但这些藏族部落由于长期处于中央政权的管辖之下,已纳入府县的管理。正如文献记载:西宁府属“黄河以北各番族,抚绥日久,耕牧为生,与齐民无异。”[31]而分布在青海南部的玉树二十五族(在历史上有三十九族之称)以及果洛三部等部族,除玉树阿里克族在咸丰年间北迁,成为环海八大族之一外,其他部落在其大的部落地域内或分或合,地域分布较为稳定。据史料记载,贵德厅有熟番54族、生番19族、野番8族,循化厅有生番52族、熟番18族。[32]
就整个清代来讲,清代前期是青海蒙古人融入当地藏族的重要时期,地域范围包括环青海湖地区及黄河上游的河曲地带,其中分布于黄河南部的蒙古人即“河南蒙古”融入藏族的现象最突出。
河南蒙古先民的主体为西蒙古厄鲁特部中的和硕特部, 明崇祯九年( 1636年) 由顾实汗率众徙居青海后,部众分为左右两翼,其中八子驻牧青海,称为“青海八台吉”,八子中的第五子名伊勒都齐即为河南县蒙古族的先祖。伊勒都齐有二子,长子罕都,次子达延博硕克图济农。罕都在驻守理塘期间,曾将辖域扩展到云南中甸及青海玉树囊谦等地区,罕都死后,其属地、部众归其弟博硕克图济农统辖。博硕克图济农当时驻牧在青海湖环湖及其祁连山皇城滩一带,为了加强对川北、西康及其甘青东南地区的统治,加之黄河南部地区草原肥美,帐群稀少,遂于清顺治九年(1652年)率部南迁,经今恰卜恰、贵德、同德、同仁、泽库等地,历十数年,于康熙八年(1669年)到达黄河河曲一带,并在这里定居下来,把原来驻牧在赐支河曲地区的达尔吾部遗民和火落赤部余众全部并入自己的部众中。经十多年的努力,博硕克图济农在政治和经济势力上日渐强盛。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达延博硕克图济农病逝,第三子察罕丹津嗣位,成为青海蒙古诸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康熙四十年(1701年)察汗丹津入朝觐见,康熙帝封其为多罗贝勒,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 、雍正元年(1723年)次第受封为多罗郡王、和硕亲王。雍正王朝在平定罗卜藏丹津事件后,对青海蒙古划旗定界,河南蒙古编为四旗,即和硕特前首旗(俗称亲王旗)、和硕特南左翼中旗(俗称拉加旗)、和硕特南右翼中旗(俗称达参旗)、土尔扈特南前旗(俗称土尔扈特旗),通称河南四旗,另有一个喇嘛旗——察罕诺门罕旗。1935年,青海省政府将南左中旗划归同德县(今海南藏族自治州属县),河南蒙古剩三旗。
在甘青安多藏族集聚区,清雍正年间,清军在平定罗卜藏丹津反清事件的过程中,大肆屠戮,青海地区蒙古族人口大减,从原有20 余万口锐减过半,仅余不足9 万口。[33]加之清廷采取“扶番抑蒙”政策,蒙古族在政治、军事上迅速失势,昔日蒙古族对藏族的统治地位自此消失,青海地区蒙藏形势由清初“蒙强番弱”,一转而成“番强蒙弱”的局面。史籍载:“蒙古虐其属下,反投野番谋生”,[34]逃入“番地”蒙古人逐渐融入到藏族中。如乾隆三十五年(1710年)继任的河南蒙旗多罗郡王纳罕达尔济在位期间,是河南蒙旗势力大大衰落的时期。由于纳罕达尔济法度严厉,惩罚严酷,赋税差役沉重,怨声四起,致使不少部众逃亡他乡。蒙古文献《先祖言教》中“龙年变乱,马年失散,羊年逃亡”[35]的记载正是这种史实的真实反映。许多蒙古部落如康干、康赛、贡麻仓及叟仲等逃至果洛等地的藏族部落中;也有不少部落迁至汉地及川西北一带;还有一部分蒙古部众失散到卫日、玉树等地;一部分原土默特蒙古部帐迁到欧拉一带,致使出现了“父系肖合钦,母系苏乎日”的民间俗语。[36]甚至逃入“番地”的蒙古人竟纠结藏族一起抢夺蒙旗的牲畜财产,这使蒙旗牧民的生活雪上加霜。
进入清嘉庆道光之后,青海蒙古族加速败落,而藏族势力逐渐强大,蒙古族经常遭到周围藏族部落的抢掠,不得不依靠官兵之力以自卫,甚至竟有“各旗蒙古居弱不振,闻有野番即不由惊魂破胆。若非依赖官兵,断不敢出口住牧”[37]的现象。显然,这时的青海蒙古族已经失去原有的尊严与自豪感。因此,有学者指出,至少从清嘉庆初年(1806年)开始,青海蒙古人在现实生活的压力下,作为一种生存策略,为避免被辨认为蒙古族而遭受欺压,不得不在表层文化上着手采取与邻近藏族一致的措施,诸如服饰、语言、宗教、所饲养的牲畜等等,希冀免去因外观的不同带来的生存危机。[38]同时,处于藏族文化包围中的蒙古族,随着与藏族的长期交往,受周围藏族的强烈影响,加之与藏族宗教信仰一致,遂出现了对本民族文化认同意识逐渐淡化的趋势,在生活习俗、语言等方面逐渐与藏族趋同,即出现了“藏化”的情况。
清代,青海蒙古族的藏化反映在衣、食、住、行很多方面。如在服饰上,在嘉庆年间,青海“蒙古竟有穿戴番子衣帽毫无区别者”,清廷屡令“正蒙古衣冠,以防诡混。”[39]由于服饰上蒙藏二族不易区别,于是个别蒙古人反而与藏族一起从事抢掠蒙古同胞牲畜的事情。据文献记载,清道光二年:“查蒙古衣帽本有旧制,向与番族不同……但见蒙古衣帽率皆照依番子样式制造。该蒙古意图假冒了野番,抢夺蒙古牲畜。并可随野番劫掠,俾人无从辨认。”道光三年,陕甘总督那彦成考察蒙古人的社会生活后,亦云:“……往往蒙古带领番子抢劫者实无从辩其真伪。嗣后应严饬蒙古王公禁止属下人等不准穿戴番子衣帽。”[40]但大批蒙古族还是吸收了藏族服饰的许多特点,他们身着藏式衣袍,立领皮袄,妇女辫套从前胸放于背;夏戴礼帽,冬戴狐皮帽。
在饮食方面,蒙古人来到藏族聚居区后,学会了做酥油、曲拉(奶渣)、糌粑,变得与藏族的饮食习惯相同。在居住方面,蒙古包换成了藏式牛毛帐篷。19世纪末考察了青海湖畔蒙古人社会生活情况的瑞典旅行家斯文·赫定记载到:“在这个地区的蒙古人的黑毡帐使用两根直杆子撑起来的。里面有打猎的家伙,皮衣、皮袋、牦牛肉灌的牛肚,大块的野牛肉。帐篷正面一个木箱子上放着菩萨像和一些拜神的器物。”[41]在运输工具方面,原来的骆驼变成了青藏高原上的牦牛。由于交往的需要,处于藏族包围或与藏族杂居的蒙古族,藏语逐渐成为他们使用的主要语言,相反,本民族语言的使用范围日趋缩小。长此以往,青海牧区蒙、藏民族间的族际界限逐渐淡化,两个民族间的通婚现象比较普遍,血缘的融合成为不可避免的事情。
从民族迁徙、民族融合和文化变迁的角度分析,藏族还牧河北,所引起的不仅仅是两族在环湖(即青海湖)地区分布格局的变化,而且它促进了蒙藏族际交流,进一步削弱了蒙古族文化中原有的一些传统特征,使其在语言、习俗等方面大量吸收了藏文化的内容,青海牧区蒙古族在衣、食、住、行方式和语言上都发生了变化,不少蒙古人在生活方式上也趋同于藏族,逐渐融合于藏族中。民国时,有学者云:“自雍正以后,青海的一大半蒙族,日趋贫弱之途,人口也随之大减,在都兰、湟源、门源三县境内的各旗,有几部分还能保持着原来的语言风尚;在同德县黄河南,及共和县境内的各旗,现在己完全被番族同化了,除老年人外,三、四十岁以下的人大都不会说蒙古语。”[42]
综上所述,自元代蒙古人进入安多地区后,打破了当地民族隔绝的状态,与当地藏族形成了杂居、互嵌的分布格局,随之与当地藏族开始了广泛的接触和互动,乃至民族融合。由于蒙古族迁入的人口规模较小,因此,在周围藏族文化的持续而强烈的影响下,蒙古族以采借和适应当地的藏族文化为主,出现了深度的“藏化”现象。他们在宗教信仰、语言、饮食、服饰等方面与当地藏族几无二致,如青海“河南蒙古”。相反,蒙古族原有的文化特色随之渐趋消失。从蒙藏民族融合的过程和结果来看,这种融合基本上都是自然发生的,而非官方或政府用行政手段强力推进的。由于相同的居住环境、相同的经济文化生态和相同的宗教信仰,蒙藏民族的族际差异小,以致当地蒙古人的族群意识模糊,在民族认同上出现了多元认同的现象。历史上安多地区蒙藏民族融合的众多史实和案例表明,安多地区是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民族历史区域”。对历史上安多地区蒙藏民族融合现象的考察,不仅有助于我们加深对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形成过程的认识,而且有助于当下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交往交融,有利于进一步培育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