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 鹏
(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国际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083)
主谓结构虽然不是汉语造句的基本模式,[1]1-6但却是现代汉语的基本句法结构之一,也是学界一直以来研究的热点。汉语主谓结构外延极广且内涵复杂,这无疑增加了对其系统性研究的负担。现代汉语主谓结构形式上包括SVP和“S(是)AP/NP/PP(的)”两种主要类型,其中前者根据谓语部分是否包括宾语成分又可细分为SVO与SVP'①两个子类,后者根据“是”与“的”的隐现情况及与形容词性成分、名词性成分和介词性成分的搭配情况又可细分出诸多子类。此外,SVP型主谓结构根据配位方式的差别又能从语义方面分为多个子类。由此产生的一系列重要问题是这些子类之间是否存在联系,具体又是怎样联系的?与此同时,诸多的子类使主谓结构的内涵表现极为复杂,结构范畴内部各成员特异性较强,语义上又有动态程度之别。因此难于对范畴特征进行系统性概括,Fillmore等甚至认为,为所有主谓结构找到一个图式化的意义是一个前途渺茫的工程。[2]283-299另外,汉语主语和话题之间的关系纠缠不清,更造成了学界对主谓结构相关问题研究的分歧。
本文是在认知取向下对现代汉语主谓结构系统的研究,并以认知语法理论为指导,结合原型范畴理论与互动—派生模型,对主谓结构范畴内部主要成员的句法语义特征进行了认知考察与描写,建构汉语主谓结构的关系网络。在此基础上探讨了主谓结构动态语义程度表现的规律性及认知理据,并分析汉语主谓结构的主题导向生成策略。
SVO形式是现代汉语的基本语法结构形式,这类形式的配位方式复杂。陈平将主语和宾语与语义角色的配位原则描写为一个序列:施事>感事>工具>系事>地点>对象>受事,其中越靠左侧的语义角色越优先充当主语,越靠右侧的语义角色越优先充当宾语,但并未对各种配位结构之间的的派生关系进行说明和解释。[3]161-168SVO形式主谓结构是一种关系性表达式,动作链模型能够对该形式的各种配位结构作出细致和直观的分析,并为其间派生关系提供合理解释。动作链模型包括链头、能量传递、链尾三个关键概念要素以及场景等其他要素。其中链头一般是能量的发出者,链尾是能量的接收者,受能量影响会产生性质或状态变化,能量传递是一种互动关系,它在概念上依存于参与者,并将参与者进行关联操作继而组织为一个事件概念,[4]108如图1②。与动态事件概念相关的原型角色主要有施事、受事、工具、经事、移动者、地点、时间等。一般认为,以“施事—受事”配位方式形成的施受结构是是无标记的,这是因为施事、受事分别是链头、链尾的典型语义表现,其分别被赋予射体、界标地位,充当主语和宾语,动词表征能量传递,如(1a),如图2。“施事—受事”结构有时表达的事件概念比较抽象,其中涉及的作用力是非物理性的,如(1b),施事的施动性具有隐喻色彩,但施事对受事的确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同样具有隐喻机制作用的还有由“经事—对象”配位方式形成的主谓结构,这种情况下主语对宾语加以感知,共同建立起某种“心理接触”。[4]368这类主谓结构表示的事件概念中,被赋予界标性质的角色并未因能量的传递而发生性质或状态的变化,因此并非受事角色,但可将其视为受事原型角色的一种派生角色,我们称其为对象③,如(1c),如图3:
(1)a.张三踢了李四 b.老师批评了我 c.我害怕怕她她妈妈妈妈
图1 动作链模型简图
图2 “施事—受事”结构的认知图解
图3 “经事—对象”结构的认知图解
工具是事件的重要参与者之一,被施事用于向另一物体施加影响,在动作链模型中其对应的是一个能量传递的中介。工具角色既可以被赋予射体地位,充当主语,也可以被赋予界标地位,充当宾语,如(2)。在认知加工过程中,工具角色被选择为射体还是界标,主要取决于其与施事还是受事共同被聚焦。④尽管在动作链中工具不是独立的能量源,但是作为能量传递的中介它既接受能量,又输出能量,在认知加工过程中受转喻机制作用,当其与施事共同被聚焦时,施事被赋予射体地位,工具凸显受动性被赋予界标地位,当与受事被共同聚焦时,工具角色被赋予射体地位,凸显施动性。因此工具作为一个中介项可以与链头或链尾组合为一个关键概念要素相对完整的准动作链,并被编码为SVO型主谓结构,如图4、图5:
(2)a.榔头砸了手 b.我在听录音机
图4 “工具—受事”结构的认知图解
图5 “施事—工具”结构的认知图解
地点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原型角色,它往往不是事件的参与者,⑤而只是事件发生的场景或参与者占据的位置。表示事件发生场景的地点角色在认知加工时体现了“容器——场景”隐喻,在语言编码时可以由介词标记作为插入语成分体现,如(3a),也可以直接充当主语,形成场景主语结构,侧显场景和作为参与者的某个事件之间的互动关系,如(3b)。这种配位方式结构的认知图解可以表示为如图6,由于其不侧显动作链模型之中的能量传递关系,所以其中充当宾语的角色不是受事,而是系事。系事与对象类似,可被视为受事原型角色的派生角色,若将受事角色的语义特征表示为(+受动,+变化),对象的概念特征可表示为(+受动,-变化),那么系事的概念特征为(-受动,+变化)。相应的,“地点—系事”配位结构的动词也要受到一定的语义限制,其往往是表示事件发生或变化的动词。(3c)是另一种由地点充当主语的主谓结构,其配位方式为“地点—零角色”,其认知图解如图7。零角色是从概念自主/依存联结角度提出的,指占据某个位置或仅呈现某种静态特征的事件参与者,零角色必须为事件的唯一参与者。这种主谓结构同样对其中的动词有特殊的语义要求,即表示占据、存在的静态动词。另外,借助时空隐喻,时间角色也有类似的配位方式,如(3d)(3e),其认知理据及语义限制与(3b)(3c)基本一致。如:
(3)a.你儿子在学校把同学打了
b.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
c.广场矗立着人民英雄纪念碑
d.昨天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
e.下个月有一场辩论会
图6 “地点—系事”结构的认知图解
图7 “地点—零角色”结构的认知图解
除了表示事件发生的场景,地点角色还可以表示位移事件中移动者在移动路径上的某个位置,(4)(5)分别例示了两种不同的配位方式。(4)中的语例是以“移动者—地点”方式配位的主谓结构,(4a)(4b)中地点角色表示终点,(4c)(4d)中地点角色表示起点,(4e)中的地点表示途经点,三种情形的认知图解分别如图8、图9、图10所示。(5)是以“地点—移动者”方式配位的主谓结构,与(4)相反,该类主谓结构中地点角色被赋予射体地位,成为首要焦点,移动者是次要焦点。这两种相对的配位方式所形成的主谓结构中的动词一般是表示位移的动词,当其中的地点为终点时,动词一般用“来、去、进、到”等,当地点为起点时,动词一般是“出、离开、走”等,当地点为途经点时,动词一般是“过、经”等。此外,二者表达的是一种自主位移事件,移动者需要具有相对的施动性,如(4)(5b)之中的移动者均为有生名词,(5a)(5c)中的移动者“考古队”“跑车”在概念上虽然是无生命物体,但通过转喻机制,“考古队”实际代表“考古队队员”,“跑车”作为移动工具,往往可以被概念化为能够自主位移的物体。同时,尽管通过认知图解来看,能量传递要素并未得到直接侧显,但此类事件是一种自主位移事件,受百科知识对语义识解的影响,位移事件以力的作用为前提,如对于(4a),尽管借由这个句子我们无法得知“妹妹”是以何种动力方式“去学校”的,但我们在理解这个句子时,必定会意识到其中蕴含了某种动力方式。因此,可以认为能量传递要素在此类结构的认知加工过程中得到了间接的侧显。现代汉语表示非自主位移事件时,动词一般不能单纯地位移动词,而需要使用动趋结构。如:
(4)a.妹妹去学校
b.妹妹来图书馆
c.妹妹出教室
d.妹妹离开座位
c.妹妹经过北京
(5)a.村里来了一支考古队
b.这间教室走了好几个学生
c.门口刚过去几辆跑车
图8 “移动者—终点”结构的认知图解
图9 “移动者—起点”结构的认知图解
图10 “移动者—途经点”结构的认知图解
SVO型主谓结构还存在一种比较特殊的配位方式:“受事—施事”,这种配位形成的主谓结构要求其谓语中心必须是复杂动词性成分,如述补结构等,如(6)。谓语中心为单纯动词的SVO形式一般不能以“受事—施事”配位方式形成合格的用例,如(7)(8),这种语言格式违背了语言的象似性原则。至于由述补结构等复杂动词性成分充当谓语中心的SVO形式之所以能够以“受事—施事”的配位方式生成合格的用例,主要原因在于其表达的是由多重事件整合的复合事件概念,其中多重事件概念和论元关系整合为这种配位结构的生成提供了条件,本文在此不深入讨论。
(6)a.这首歌唱红了她
b.一大锅饭吃撑了我们
(7)a.⋆这首歌唱她
b.⋆一大锅饭吃我们
(8)a.⋆这首歌红了她
b.⋆一大锅饭撑了我们
SVP'是与SVO形式关系密切的另一种主要的主谓结构形式,其中VP'表示不含宾语的谓语成分。一般认为,SVO形式是汉语的基本语序,从句法表现上看,SVP'形式是SVO形式通过删减宾语派生的,动词一般须为允许宾语悬空的动词,如(9a)-(9e)。袁毓林指出:允许宾语悬空的动词“可带施事主语和受事宾语,还可带说明动作的方式、工具、处所的宾语”,不允许宾语悬空的动词多数是关系动词,如“属于、成为、不如、是、具有”等,[6]241-254这实际上是在概念语义方面强调这类动词对主语施动性的要求。根据事件概念的动作链模型,能量传递依存于事件参与者,由于SVP'形式仅能提供一个名词性成分位置,即主语,因此主语所对应的概念要素必须是事件参与者,时间、地点等非参与者角色不能充当主语,如(9f)-(9h):
(9)a.我已经吃了 [施事主语]
~我已经吃晚饭了 [施事—受事]
b.张三非常喜欢 [经事主语]
~张三非常喜欢鲁迅的文章 [经事—对象]
c.全班同学都在看 [施事主语]
~全班同学都在看大屏幕[施事—工具]
d.榔头砸到了 [工具主语]
~榔头砸到了他的手 [工具—受事]
e.哥哥去了 [移动者主语]
~哥哥去学校了 [移动者—地点]
f.⋆教室来了
~教室来了很多老师 [地点—移动者]
g.⋆运动场出现了
~运动场出现了惊人的一幕 [地点—系事]
h.⋆门口站着
~门口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地点—系事]
SVP'形式还存在另外两种比较特殊的配位方式:
一种是受事主语结构,如(10)(11)。根据前述,汉语中不存在以“受事—单纯动词—施事”方式配位SVO形式,因此受事主语结构不能被看作是由SVO形式通过句法操作直接派生的。SVP'型受事主语结构总的来说是将受事角色赋予射体性质,作为事件的唯一参与者予以凸显。(10)(11)两类语例尽管都是受事主语结构,但认知理据存在差别,其认知图解可分别表示为图11和图12、图13、图14。(10)类主谓结构的谓语一般是述补结构,补语语义指向受事主语,表示受事性质或状态的变化,或是单纯动词带有完成体标记“了”或“过”,因为事件的完成往往蕴涵了受事状态的变化。(11)类主谓结构中表示的不是受事性质或状态的变化,而是类似零角色,语义上表示受事的某种静态特征。除了以上讨论的两种结构,SVP'受事主语结构的动词还可以是光杆形式,如“文章理解”“教室打扫”“资料检索”“材料打印”等,这类结构都有固化的倾向,而且要受到韵律等因素的制约。
另一种是系事主语结构,如(12),这种结构表示某个事件的发生、消失或变化。根据前述,系事可以被认为由受事角色派生的,而且系事主语结构并不侧显能量传递,而是与(10)的用例类似,概念上往往被识解为事态的变化,因此该结构可以被分析为受事主语结构的派生结构。某些系事主语结构可以通过将场景前景化形成场景主语结构,如(12a),但这种变换只有在动词表示出现、发生类语义时才能够实现。这种表现可以从象似性角度得到解释,场景主语结构的主语是事件出现的场景,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事件发生的起点,这种形式序列与现实具有象似关系,而(12b)(12c)不表示事件发生,其中主语表示的场景不是事件的起点,违背了象似性原则。由此可见,系事主语结构的使用范围更广,相对标记程度更低,所以场景主语结构可以被分析为其派生结构。如:
(10)a.文章已经理解了
b.教室打扫得很干净
(11)a.教室正在打扫/教室在打扫着/教室正打扫着/教室正在打扫着/教室在打扫
b.教室容易打扫/教室打扫起来容易
c.这道菜闻着真香
(12)a.流感爆发了 ~学校爆发了流感
b.绯闻平息了 ~?演艺圈平息了绯闻
c.局势扭转了 ~⋆战场扭转了局势
图11 (10)句的认知图解
图12 (11a)句的认知图解
图13 (11b)句的认知图解
图14 (11c)句的认知图解
如前述,施事、受事、经事等概念原型角色都是基于动作链模型而确定的,而零角色是在概念自主/依存分析角度下提出的。Langacker认为,相关事件概念往往呈现一种自主/依存的层次性,最基础的一层是一个只涉及一个参与者的概念自主的事件概念,是一种参与者只占据某个位置或表现某种静态特征的静态事件概念,而其中那个唯一的参与者即是零角色。[5]298-299
现代汉语的“S是XP(的)”、SNP、SAP、SPP形式的主语都是零角色,我们认为“S是XP”形式标记度相对更低。一是,“S是XP(的)”形式的XP可以是NP、AP、PP,其能够表达的语义内容范围最广。二是,SNP结构在使用中比较受限,使用范围很小,吕叔湘指出:“明天星期六”这类句子的构造是一种“例外”,一般的格式应该是“是”字句。[7]21庞加光也认为名词谓语是由名词成分经重新范畴化形成的。[8]20-25与“S是NP”形式相比,SNP型主谓结构中充当谓语的名词性成分有额外的限制要求,能够独立作谓语的名词性成分在语义上应该具有(量级)特征。一般来说,名词指称事物,不具备量级特征,量级特征是形容词的原型特征。但名词能够借由逻辑转喻获得(量级)语义特征的解读。从生成词库理论角度分析,名词性成分的某个表示属性的物性角色提供了(量级)语义特征,并通过转喻机制使名词性成分获得了其形容词性的解读。⑥如(13a)中,名词性成分中心语“眼睛”的描写大小的形式角色提供了(量级)特征,并借助转喻机制将其赋予名词“眼睛”,继而与表示确定量级的修饰语“大”共同促发了表示属性的语义解读。缺少修饰成分的光杆名词会形成不合格的表述,如(13b)。此外,带有顺序义的光杆名词因为能够唤起序列性场景,独立获得(量级)解读,也可以单独作谓语,如(13c)。由此可见,SNP型主谓结构应该被看作由“S是NP”派生的,在语义上它更倾向表示事物的某种量级属性,这也是派生的语义动因。与SNP形式类似,SAP形式相对于“S是AP的”在使用中也会受到更多限制。虽后者的形容词成分后要带标记助词“的”,但该格式既允准性质形容词,也允准状态形容词。相对的,SAP形式在允准性质形容词时需要添加程度副词“很”,如(14):
(13)a.我女儿大眼睛
b.⋆我女儿眼睛
c.明天星期五
(14)a.⋆苹果红/苹果很红
b.苹果通红/⋆苹果很通红
c.苹果是红的/苹果是通红的
施春宏提出了互动—派生模型以考察构式之间的关联,并指出利用这种具有方法论意义的分析模型能够兼顾构式的特异性分析及相关构式之间的系统性探索。[10]5-25,[11]429-431现代汉语的主谓结构基于共同的句法关系特征构成一个范畴,由于形式与意义之间存在象征关系,那么这些主谓结构在语义功能方面也一定具有某些共同特征。前述对各种主谓结构的认知分析中,它们之间的派生关系已经初见端倪。从形式方面看,SVO型主谓结构派生了SVP'型主谓结构,SNP与SAP型主谓结构则是由“S是NP/AP的”形式派生的。从语义方面看,不同配位方式主谓结构之间的派生关系更加复杂。我们将前述的相关主谓结构编号如下:(a)施事—受事,(b)工具—受事,(c)施事—工具,(d)经事—对象,(e)地点—系事,(f)地点—零角色,(g)移动者—地点,(h)地点—移动者,(i)施事主语,(j)工具主语,(k)经事主语,(l)移动者主语,(m)受事主语,(n)系事主语,(o)零角色主语。一是,在形式为SVO的诸多主谓结构之中,(a)是原型结构,(b)(c)(d)(g)都是由其派生而来,它们存在共同的认知理据,即能量传递这一概念要素得到了直接或间接的侧显。(h)可以被分析为由(g)调整射体和界标而派生的。根据前述,(n)由(m)派生,(e)由(n)派生,(m)由(a)通过多重操作派生。二是,通过观察图7与图14可以发现,(f)表示的事件概念更类似于(o),因此前者应视为后者的派生结构。对于SVP'形式的主谓结构,除(m)(n)之外,其余成员分别由相应的SVO形式经句法操作派生。从认知图解看,受事主语结构与(a)和(o)都有联系,因此可分析为由二者共同派生,后文将对此问题做更详细的讨论。综上,我们将不同配位方式的主谓结构利用彼此间的派生关系联结成网络,表示为图15:
图15 各类主谓结构的派生关系图
主谓结构的内部成员在语义表现上存在比较明显的分歧,图15也表明主谓结构范畴包括两个原型成员,且二者在语义上呈现对立关系。“施事—受事”主谓结构的概念结构与动作链模型完全一致,具有最强的动态语义特征,表示典型的动态事件。与其相反,零角色主语主谓结构则表示事物存在、占据某个位置或表现某种静态特征等静态事件。对于一个事件概念,其表现的动态、静态特征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程度问题,我们将这种“动态—静态”语义表现称为动态程度。图15中所有的派生结构都兼具动态特征和静态特征,它们的动态程度表现有强弱之别。事件的动态程度形成一个连续统,动态程度最高的“施事—受事”结构与动态程度最低的零角色主语结构分别占据了两个极端。
从语义理解角度看,动词语义对结构的语义动态程度有重要影响。但从语言产出角度看,动词的选用属于编码环节,作用于从概念结构向语法结构的映射过程,在此之前概念化已经完成,主体对事件的动态程度已有确切判断,选择哪个动词进行编码是由概念结构决定的。因此,造成主谓结构语义动态程度差别的实质和根本的动因还要从概念层面探索。
既然最典型的动态事件概念与动作链模型存在一致关系,那么根据原型范畴理论,动作链模型的典型特征可以作为判断主谓结构范畴内各成员语义动态程度的标准,一个事件概念符合越多的动作链模型特征,其动态程度越高。动作链模型具有三个重要的特征:链头的施动性、链尾的受动性和链头与链尾的关系性。前两个特征关注的是事件概念中两个参与者的施受度,被赋予射体地位;充任主语的参与者施动性越强,被赋予界标地位;充任宾语的参与者受动性越强,则整个主谓结构语义的动态程度越高。实际上,在语言加工过程中选取何种动词与射体的施动性和界标的受动性有密切关系,我们对郭锐分类的《动词用法查词典》中动词进入“施事—受事”结构的允准与否作了统计,发现Vc4类动词能够用于该结构的比例最高,约为72.6%,而此类动词正是动作性最强的一类。[12]410-419所谓链头与链尾的关系性是指以能量传递为中介将多重实体通过心理操作概念化为同一心理经验的一部分,并使它们彼此形成的关联。认知语法认为,关系是动态事件图式预设的一个根本的概念属性,把握关系与追踪关系的能力是动态事件加工必要的基本认知能力。[4]108这一特征说明,涉及两个参与者的事件概念的动态程度高于只有一个参与者的事件概念。当被聚焦的前景区域只有一个实体时,很难形成关系性,⑦因此不带宾语的主谓结构的语义动态程度相对较弱。
结合前述的认知考察,我们可以对汉语主谓结构范畴内各子成员的语义动态程度做出相对的量化计算。一是,以主语施动性强弱作为标准,受事和零角色施动性最弱,赋值为0,施事的施动性最强,工具次之,由于自主位移事件隐含了能量传递这一概念要素,因此移动者也具有一定的施动性,经事的施动性是借由抽象的心理接触表现的,相对较弱,系事是受事的派生角色,施动性也较弱。因此,对主谓结构的主语成分候选角色赋值如下:施事(4)、工具(3)、移动者(2)、经事和系事(1)、受事和零角色(0)。同样,依照受动性的强弱将可以充当宾语的相关语义角色依次赋值如下:受事和零角色(4)、工具(3)、移动者(2)、对象和系事(1)、施事(0)。二是,因为地点、事件等角色并非事件的参与者,不具备施动性和受动性,因此均赋值为0。根据赋值加和,我们可以将主谓结构范畴的各成员的动态程度量化计算并排列如下:(a)8 >(b)7,(c)7 >(i)4>(j)3 >(d)2,(g)2,(h)2,(l)2 >(e)1,(k)1,(n)1 >(f)0,(m)0,(o)0。
汉语主谓结构一直是学界研究的难点,引起争议的一个问题是汉语有没有主谓结构。对于这个问题,关键在于如何界定主谓结构,如果根据生成语法的述谓论或谓词逻辑等语言学理论以形式为主要依据划分主语和谓语,并将主谓结构视为构建句子的基础模型,对于汉语来说是行不通的。正如沈家煊指出,汉语无主语句、流水句等从形式上分析都不是主谓结构,却普遍可以独立成句,[13]1-13主谓谓语结构、名词性谓语结构等整体上看符合主谓关系形式,但其内部的谓语成分又表现特异。因此,一味地将意合特征显著的汉语去比附形式特征显著的西方语言会给汉语语法研究带来重重困难。[14]2-15认知语法从概念和识解的角度对主语作出了不同角度的描述,认为主语是所侧显关系中射体的编码形式
[15]231,[4]365,主谓结构可以被定义为对与首要焦点参与者相关的事件概念的编码形式。这一定义的优点在于它是从认知角度对语法结构的界定,具有较强的跨语言普遍性。按照这种分析思路,主谓结构无疑是汉语语法系统的重要一员,是表达事件概念的重要语言编码形式之一。
Langacker根据射体联结对象的不同划分出施事导向和主题导向两种语言的生成策略,并认为射体的施动性是判断一个语言形式生成策略的重要依据。[4]366施事是施动性最强的语义角色,作为射体充当结构主语生成的结构表现出强烈的施事导向,相对地,受事和零角色作为主语的主谓结构表现出最强烈的主题导向。但是,一种语言涉及的语义角色不仅仅局限于施事、受事和零角色,这意味着射体可以同多种参与者角色发生联结,所以施事导向和主题导向都只是一种“倾向”。Langacker继而提出,判断一种语言形式的生成策略还要参考其在识解过程中是被置于主动领域还是被动领域加以关照,如零角色、受事、移动者、经事等作为射体施动性较弱,生成的主谓结构语义动态程度较低,一般认为它们是比较基本的主题角色。[4]370-371实际上,施事导向与主题导向这两种语言生成策略与认知识解密切相关,二者分别源自人类经验的两个根本方面,施事导向反映了作为有知觉的生灵的人类施力作用于世界,消耗能量以达到并保持对周围环境的控制的情形,主题导向强调世界呈现的特定格局,即不同实体体现的不同特征,占据的不同位置等情形。某种语言的使用者在语言加工的概念化过程中倾向采用何种方式去识解事件概念,决定了这种语言的生成倾向。如Langacker认为英语是比较典型的施事导向编码语言,因为英语多数句子的主语由施事充当,其他角色都是经由扩展得以允准为主语的,即使某些情况下没有明确的施事参与者,也要设置一个虚构的施事,并利用形式主语进行编码。[4]367如(15):
(15)a.It's raining.
b.It hurts.
汉语主谓结构的主语由施事充当的比例不及英语高,[16]45从这一点推测汉语的施事导向应该也不及英语强烈。对于汉语的零角色主语主谓结构和受事主语主谓结构来说,与英语类似,它们都是主题导向编码生成的。关键在于汉语的施动性主语主谓结构,如果能够证明该类结构的主语能够与主题发生联结,就能够说明汉语的主谓结构的生成具有较强的主题导向。我们以(16)为例来具体讨论,其中的语例都是“施事—受事”主谓结构,表示典型的动态事件概念,其主语是典型的施事角色,因此这类结构的生成应该是最符合施事导向要求的。利用疑问测试可以发现,(16)的句子不仅可以用(17)中相应的疑问句对射体的行为进行提问,还可以用(18)对射体表现出的性质或状态进行提问。⑧可见,汉语使用者对于施动性参与者充当主语的主谓结构的认知加工兼有施事导向和主题导向两种策略。
(16)a.我妹妹正在读唐诗/我妹妹读过唐诗/我妹妹读了唐诗
b.我妹妹会读唐诗/我妹妹要读唐诗
(17)a.你妹妹在做什么?/你妹妹做过什么?/你妹妹做了什么?
b.你妹妹会做什么?/你妹妹要做什么
(18)你妹妹怎么样?
通过对大量自然语料的观察,我们认为关系性入场成分对汉语主谓结构的主题导向具有重要的促发作用。语法结构是一种抽象的图式,要经过具体词语的填入和入场系统的作用才能生成自然的句子。入场系统包括名词性成分入场和小句入场,小句入场系统利用一系列的表态成分作为关系性入场成分,参照说话者当前对现实的认识对所侧显的关系加以定位,使框架性事件与相应的场境建立联系。[4]259,[17]228具体地说,入场成分主要包括时态、情态和体⑨。以(16)为例,这些句子所表示的框架性事件均为“妹妹读唐诗”,主体在概念化过程中利用了“正在”“过”“了”“会”“要”等关系性入场成分将框架性事件置于具体的场境中,从而使其与现实产生联系,生成自然的句子。⑩
关系性入场成分主要是对事件现实性的定位,其中情态主要用于确定事件的现实与非现实表现。当情态成分缺失时,表示概念化主体将所侧显的过程视为现实的,即被入场的事件处于现实场境中;相应地,情态成分的入场将事件置于非现实场境中。如(16b)所表达的事件概念都不是现实中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而是一种能力或意愿。在情态成分缺失的情况下,由时态作为入场成分表明概念化主体对事件即时性与否的认识。具体地说,现实场境有直接现实和非直接现实之分,处于直接现实场境中的事件是发生在当前的,借由现在时进行体成分入场的事件与此类场境发生联系,非直接现实场境一般通过过去时或完成体将事件置入。以现在时零标体⑪作为入场成分的事件与场境的联系比较复杂,根据郭锐从外在时间性角度的分类,[18]162-175现在时零标体既可以将事件置于直接现实场境,又可以将事件置于非现实场境。如(19):
(19)a.张三教英语/张三喜欢李红(直接现实场境)
b.张三抽烟/猫吃老鼠 (非现实场境)
关系性入场成分会影响概念化过程中主体对动态事件概念的心理扫描方式。一般地说,施动性射体与受动性界标由能量传递联结,主体沿表征时间进行顺序扫描,最终将其概念化为动态事件。关系性入场成分对事件的场境进行定位,并进一步影响到概念化主体的观察视角。置于直接现实场境的事件是通过当前视角被观察和识解的,置于非直接现实场境的事件是通过事后视角被主体观察和识解的,而对于不具备外部时间特征的非现实场境中的事件,主体则采用一种虚拟视角进行观察和识解。第一种情形中事件的表征时间与主体的加工时间重合,更容易引发主体利用顺序扫描的方式沿表征时间将参与者及其间的能量传递概念化为动态事件,最终实现施事导向编码,以维持表征现实、概念和语言形式之间的象似关系。而后两种情形则往往更容易引发主体采取总括扫描的方式做出识解和概念化,总括扫描具有去时间化效果,可以将小句的显面由关系转变为事体。总括扫描弱化了事件的动态程度,进而弱化了射体的施动性,导致其不再被识解为能量源,而是更倾向被识解为被描述和说明的主题,而能量传递与受动性参与者则由总括扫描概念化为表示性质或状态概念的一个整体。
以上讨论可以大致用图16表示,简言之,汉语的“施事—受事”主谓结构能够借由关系性入场成分对场景的定位实现主题导向的生成和编码,事件被置入的场境越偏离直接现实场境,主题导向越强。此外,即使是处于直接现实场境的事件,也能够通过总括扫描弱化射体的施动性,使之与主题联结,因为概念化主体选择何种加工编码都只是倾向,并非绝对。相对地,直接现实场境中的事件如果被识解为主题导向一般需要更多的语境条件。如(20):
(20)a.“你姐现在怎么样?”“在市二中教语文。”
b. “(我家孩子)都高三了,天天还就想着玩儿,我们家长还不敢说,想着他压力也大……你家婷婷怎么样?”“还在跟同学打电话呢,都半个多小时了。”
图16 入场成分与认知加工的关系图
对于英语等形式标记性较强的语言来说,关系性入场成分的编码形式一般要与主语保持一致关系,并且常与主语组成缩略形式,如(21)。这实际上是一种象似性表现,因为关系性结构在概念上的依存性以及射体在其中的显著地位使得其入场成分在人称、数等基本属性方面图式化地参照射体,[4]299并且在形式上关系更紧密。相比之下,汉语因为自身的意合特征,动词无形态变化,形式上没有主谓一致要求,而且主语和谓语之间还往往能插入其他成分,并没有表现出与英语类似的象似性,如(22)。我们认为,汉语作为一种意合型语言缺乏形式标记的特点对其主题导向的形成也具有重要的影响。如:
(21)a.I eat dumplings every week
b.I ate dumplings yesterday/
c.I've eaten dumplings at home
d.I'm eating dumplings
(22)a.我每周都吃饺子
b.我昨天吃饺子了
c.我在家吃了饺子
d.张三啊,正吃饺子呢
本文以认知语法为理论基础考察了现代汉语主要的主谓结构形式与功能特点,运用原型范畴理论和互动—派生模型梳理了它们之间的派生关系,构建了派生关系网络,并在此基础上初步探索了汉语主谓结构部分系统性特征。主谓结构范畴内成员在语义动态程度上存在差异,这与概念层面射体的施动性、界标的受动性及概念结构的关系性相关,借助这些影响因素,又对主要的主谓结构语义动态程度进行了相对量化计算。我们认为,汉语主谓结构的生成具有较强的主题导向,并从小句入场角度对这种生成策略倾向的形成进行了认知解释。从另一个角度看,认知语法提出的“主题”概念与语用层面的“话题”概念十分相似,因此汉语主谓结构的生成策略分析是一直以来学界对汉语主语和话题之间的关系问题研究提供了另一种研究思路。
致谢:
文章写作过程中受到导师崔希亮教授的悉心指导,初稿曾在北京市语言学会2018年学术前沿论坛暨第13届学术年会上报告,与会专家提供了宝贵的意见,谨此一并致谢。
注释:
①SVP'表示谓语部分不含宾语成分的主谓结构。
②图1中方框表示场景,圆形表示事体,单箭头表示事体的性质、状态变化,粗箭头表示能量传递,所有图形虚线表示其代表概念要素在认知识解中未获得前景化。上述图示适用于本文所有认知图解。关于动作链及认知图解的具体阐述可参见Langacker(2008:355-356)[4]。
③我们认为,对象虽然不受施事输出的能量影响而发生某种变化,但其确实是能量的被动接受者,由于这种配位方式往往是表示心理感知的,涉及的能量传递一般是抽象的,对象可能无法感知到施事传递出的能量,故而不发生变化。
④“聚焦”(focusing)是在认知语法理论下提出的概念,关涉如何选取概念内容用于语言表达,与语用研究中的相关概念不同,下文谈及的“焦点”(focus)概念也是如此。⑤一些情况下地点也可以是事件的参与者,其中往往涉及转喻,比如“故宫发布了春节期间文化活动的通知”、“我们正在打扫学校”。
⑥有关逻辑转喻和物性角色可参见Pustejovsky(1995)[9]。
⑦自主移动事件概念一般只涉及一个参与者,但却可以借助时间的推进将不同时间点处于不同位置的参与者关联起来。
⑧使用(18)对(16)各句进行提问的接受度存在差别,更多情况下需要语境的配合。比如(18)可以不借助语境对“我妹妹会读唐诗”提问,但如果对“我妹妹读了唐诗”提问,可以需要更多的语境信息,如“我弟弟整个寒假什么书都没看,你妹妹怎么样?”即便如此,并不能否认(18)对(16)各句的提问能力,对部分句子的提问需要借助语境,这是正是因为(16)各句生成的主题导向存在程度之别,后文将对此进行更详细说明。
⑨实际上,相对于情态和时态,体对场境的唤起作用比较微弱,一般认为其并非必须的入场成分,具体可参见Langacker(2008:300)。
⑩当然,名词性成分的入场对自然句子的生成也是必要的,但本文此处主要讨论关系性入场成分,故不赘述。
⑪即通常所说的一般现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