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虎, 王 晶
(延安大学 文学院, 陕西 延安 716000)
毕飞宇的《青衣》与陈彦的《主角》都讲述了传统戏剧舞台上女主角的戏路人生,虽然都是以舞台人物为中心,但却不尽相同。《青衣》讲述一段长达二十年剧团排演京剧《奔月》的故事,写尽了青衣筱燕秋一心重返舞台的坎坷历程,是一个 “重返”舞台的故事。《主角》则观照中国社会40年的时代变迁,展现了一代秦腔名伶忆秦娥逐步“走向”舞台中央的成长过程,是一部通过人物成长展现社会变迁的历史画卷。“青衣”与“主角”本身的意义也不同。青衣可以是主角的一种,但主角却远不只是青衣。毕飞宇笔下的青衣筱燕秋是女人中的女人,陈彦塑造的主角忆秦娥则是主角中的主角。青衣是女人风姿绰约的象征,主角则是统摄舞台艺术形象的灵魂人物。
毕飞宇的中篇小说《青衣》发表于1999年,凝结着作家在世纪之交对社会、女性、人生的思考。他曾在访谈中提到,《青衣》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他在1998年《扬子晚报》上读到的一则新闻,该新闻满篇都在赞扬一位身患重病但仍坚持演出的艺术家。毕飞宇禁不住去揣度、挖掘那位艺术家内心世界的全貌。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浪潮冲击下的中国社会并没有如预期一样出现和乐局面。资本带来的不只是经济发展,还有鱼龙混杂的外来思想、难辨良莠的外国文化,以及日益恶化的生态系统。毕飞宇敏锐地捕捉到了中国社会、中国人在环境骤变下发生的巨变,带着“看看中国人在新世纪生存的可能性”这样的心态[1],毕飞宇开始创作《青衣》。
20世纪90年代的市场经济洪流将中国几千年来的价值观、思想观、文化观冲击得粉身碎骨,戏剧也不例外。国粹京剧不得不让位于更新鲜、时尚、活跃的年轻流行时尚潮。毕飞宇将这种社会大背景融入到《青衣》的创作中,集中表现为市场经济对人际关系的重组、金钱对人的异化及资本对文化的劫持。
陈彦的《主角》创作于20世纪这样一个重新追寻信仰的年代。《主角》出版于2018年,中国已成为GDP总值稳居世界前列的经济大国,中国社会已经逐渐形成具有自己特色的发展模式和发展方向。中国社会对于外来资本、思想观念、文化有了自觉甄别的能力。面对日新月异的社会,花样翻新的大众媒体和多元驳杂的文化思想,人们开始寻求精神上的幸福与满足,寻找失落的信仰。曾经被搁置遗忘的各种精神资源成为人们的新追求,加之主流意识形态的引导,国学、文学、国粹开始复兴,传统的仁义礼智信与现代文明相结合,红船精神、延安精神、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国梦成为人们新的精神价值追求。《主角》就诞生在这个文化复兴、人们普遍寻求信仰的社会主义新时代。陈彦提到自己的写作初衷时透露,《主角》当时的写作是有一点野心的:就是力图把演戏与围绕着演戏而生长出来的世俗生活,以及所牵动的社会神经,来一个混沌的裹挟与牵引[2]1083。
《青衣》与《主角》创作背景上的不同即在于此。《青衣》是受到资本冲击,群体信仰普遍失落的大背景下作家“向内转”的挖掘,是书写大时代下个人的追求、自我的矛盾、个体的生存意义,是着意剖露个体人物的内心世界;《主角》则是后资本冲击时代,群体普遍追寻信仰的大环境下作家“向外转”的探索,是作家通过书写个人来反映整个时代的发展变化,整个行业的兴衰沉浮及社会恒常价值的表现。
同样是描写戏剧舞台的核心人物,毕飞宇和陈彦刻画的筱燕秋和忆秦娥却迥然不同。毕飞宇的眼睛始终放在以筱燕秋为中心的女性身上,写“筱燕秋们”的爱恨嗔痴。陈彦则不仅刻画舞台中央的忆秦娥,更关注以忆秦娥为中心的一切人事、时代背景、社会风俗的更迭变化。
毕飞宇对女性的关怀首先表现在他对女性身份认同的关怀。《青衣》是一个有关身份认同的悲剧。威廉·布洛姆曾指出,身份确认对任何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内在的、无意识的行为要求[3]。身份确认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筱燕秋的悲剧在于她对自己身份错误定位的迷狂。二十年前,筱燕秋就因捍卫独演嫦娥角色而将师父李雪芬毁容。二十年来,即使被迫退出舞台,筱燕秋在生活中也坚持认为自己就是嫦娥。二十年后,面对比她更像嫦娥的徒弟春来,她固执地认定徒弟春来是自己的替身。当筱燕秋终于意识到“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4]121,她的梦醒了,却也产生了自己究竟是谁的疑问。她无法找到自我归属感,也不可能拥有真正的自我[5]。
在对女性身份认同的关怀之外,毕飞宇也注视着女性的伤痕与疼痛。毕飞宇大部分的小说创作都围绕“伤害”这个母题展开。《青衣》中女性之间的互相伤害、男性对女性的迫害及女性的自我戕害体现着毕飞宇对女性伤害的注视。李雪芬、筱燕秋、春来三代青衣围绕嫦娥一角二十多年的斗争,将女性内部血淋淋的生存竞争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丈夫面瓜对妻子筱燕秋的冷暴力,老板对筱燕秋的性暴力则将男性对女性迫害展现得一览无余;筱燕秋对自己身体近乎变态的鄙夷和自残则体现了女性对自身的漠视和伤害。女人究竟是什么?这是毕飞宇思考的另一个问题。《青衣》中,毕飞宇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女人说到底不是长成的,不是岁月的结果,不是婚姻、生育、哺乳的生理阶段。女人就是女人”[4]86。
《青衣》同时还体现着毕飞宇对女性命运的思考。“吃错药是嫦娥的命运,女人的命运,人的命运。”[4]113嫦娥是以英雄后羿妻子的身份被写进神话的,她是一个被身份淹没了自我的符号,追求自由被视为“吃错药”。对于女性主体与女性主体身份构筑问题的追问一直贯穿女权运动与女性主义理论发展始终[6]。中国女性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没有自己姓名的,她们是被冠以夫姓的某某氏,是父亲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唯独不是她们自己。正因为毕飞宇深刻地体察到了这一点,所以尽管筱燕秋身上有着自私、刻毒、偏执的一面,但毕飞宇仍在笔下投以必要的关怀,写出了她另一面的无奈、执著、坚忍。现实生活中的筱燕秋并不少见,筱燕秋的悲剧是众多女性的悲剧,筱燕秋的爱恨嗔痴代表了一类女性的爱恨嗔痴。
毕飞宇在创作中始终保持着对女性的关怀。《青衣》中,毕飞宇对女性身份认同的书写、对女性伤痕的揭露,对女性生命本质的思考集中体现了毕飞宇的这种女性关怀视角。相比《青衣》,《主角》则把目光主要集中在对社会的关注上。《主角》描写个人与时代的关系,并在大的时代环境中塑造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通过对具体的、充满性格力量的人物群像的塑造,写出了时代的基本面向[7]。与《青衣》不同,《主角》不仅仅在写个人的奋斗史,更主要的是想通过主人公忆秦娥的成长来记录中国社会的发展变化。忆秦娥与筱燕秋不同,她不是天生的主角,忆秦娥成长为秦腔皇后有一个漫长的过程。陈彦用七十万字来书写中国社会四十多年的历史变迁。忆秦娥从一个山里放羊娃一步步成长为秦腔皇后,人物的命运与社会变化紧紧相扣。
艺术是时代的一面镜子,秦腔的艺术小舞台展现了不同时代社会观念的大变迁。忆秦娥初进宁州剧团,剧团里排演的是《杜鹃山》,台下观众欣赏欢迎的是柯湘这样的女战士形象。到忆秦娥主演《打焦赞》时,舞台形象发生了变化,柯湘被老艺人们认定为“不伦不类”,传统秦腔艺术开始复兴。传统戏剧复兴的背后折射出民众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白娘子》上演时,万人空巷的演出盛况表现了观众对于人类美好情感的追求和向往,同时也反映出传统文化在民众心目中地位的提升。到《狐仙劫》时,台上戏剧的主要思想则彻底表现为对社会中金钱、权力至上乱象的讽刺和抨击。《狐仙劫》中戏的编排也是陈彦借助戏剧来表达自己观点的一个窗口,表现作家自身对社会黑暗、丑恶面的深恶痛绝。戏里戏外、台上台下反映着不同时代社会思想观念变化的方方面面,透露出陈彦对于这些现象的思考和评判。
在通过小人物反映大社会,小舞台表现大时代之后,《主角》还表达了陈彦对社会发展的一种期许,寄托着作者对社会发展的美好祈愿。相比于《青衣》舞台上的“斗”,《主角》试图凸显舞台的一种“和”文化。《主角》所展示的舞台不是一个单打独斗的舞台,而是一个共创、共生、共有的舞台。台上台下所有人的共同努力造就主角的成功。陈彦在《主角》中传达着这样一种声音:每个人都是自己行业领域中的主角、自己生活中的主角。只有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好,社会才能前进,国家才能发展。忆秦娥是被赋予了真善美、执著、奋斗等美好品质的正面艺术形象的化身,苟存忠、裘存义、周存仁、古存孝四位秦腔老艺人的出现及他们身上散发的质朴精神,不仅代表着作家对古老秦腔艺术精髓的肯定,更体现出作家自身对儒释道精神的追求,寄托着陈彦建设质朴而美好的社会精神家园的祈愿。
《青衣》的故事开始于秋风萧瑟的十月,结束于大雪纷飞的冬夜,整部小说沉浸在萧瑟冰冷的氛围中,散发出冷凄与狰狞的意味。故事开头倒叙二十年回顾筱燕秋的过去,色调是阴冷的;到二十年后《奔月》再登台,审视筱燕秋的现在与未来,仍是一片灰暗。整部《青衣》以青、紫、灰白为主色调,暗沉的颜色营造出低沉的氛围,使读者感到压抑、寒冷、甚至狰狞。“孤寂的小纸片是风的形式,当然也就是风的内容……冬天的风从筱燕秋的眼角膜上一扫而过,给筱燕秋留下一阵颤栗。”[4]106《青衣》中总是有着这样一股风,将筱燕秋的生命一次次冻结,了无生气。筱燕秋是一个典型的冰美人,二十年前她一出场老团长就感叹筱燕秋是天生的青衣,面瓜在和筱燕秋恋爱时也感到他身边的女人是一块冰。二十年后的筱燕秋仍然释放着冷气,戏校食堂的师傅们也以“吃油要吃色拉油,说话别找筱燕秋”[4]67来感慨筱燕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毕飞宇的笔触同样冷气森森,“化雪的地方裸露出了大地的乌黑、肮脏、丑陋,甚至狰狞。”[4]115《青衣》中还使用了大量冷酷的比喻,将筱燕秋的影子比喻成巨大的癞蛤蟆、将雪花比喻成妓女、将大楼比喻成嫖客、将演出写成新娘出嫁,令读者觉得既生涩又狰狞,进而生发出强烈的不适感,使读者不寒而栗。
冷凄与狰狞的另一面则表现为《青衣》中绝望的人生观念。“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4]114这句话集中代表了毕飞宇《青衣》中“命运决定性格”的观点。在毕飞宇笔下,人的命运是不可把握的,带着宿命论的残酷和无力感,《青衣》显得更加冷凄。师徒之间、夫妻之间、舞台上下,人与人是隔离、陌生的。即使是笔下小说人物的名字,毕飞宇也不忘赋予之冰冷的意味,柳若冰、李雪芬、筱燕秋三代著名青衣的命运如同她们的名字一般萧索,唯一的“春来”最后却抛弃了青衣行当投入老板的怀抱。环境的冷、人的冷、笔法的冷、宿命论的冷、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使得《青衣》散发着一股冷凄与狰狞。相比《青衣》,《主角》的叙事充满温情与亮色。陈彦没有极力渲染舞台竞争环境的冷漠,没有展现人物生存环境的冷酷,也没有凸显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而是试图以一种质朴温柔的笔触来打造他心中的暖情世间。在这种意义上,《主角》是一首田园牧歌式的温情歌谣。
主人公忆秦娥的家乡九岩沟是一个世外桃源,成名之前的忆秦娥只个是单纯的放羊娃,她所面对的黄土、蓝天、青草、烈日构成了她生活的天地,成为她一生乡愁的寄托。小说末尾忆秦娥被迫退出城市大舞台,身心俱疲回到九岩沟,却意外发现另一个璀璨的舞台。舅舅胡三元、忆父、刘四团及失意的忆秦娥,九岩沟容纳着所有落魄失意的人,给予他们重新出发的力量。九岩沟的乡民们真诚、质朴,甚至有些无知,但却可亲、可爱、可敬。面对商业化浪潮的冲击,九岩沟的乡亲们固守着脚下的土地。陈彦笔下的九岩沟是一个环境美、人情美的理想家园。
此外,主人公忆秦娥本身就是作品中的一抹亮色。忆秦娥身上展现出的坚强、倔强、不争不抢、大智若愚使她成为当之无愧的主角。陈彦并没有刻意拔高他笔下的人物形象,《主角》中也不乏楚嘉禾、黄正大这样的反面例子,但陈彦始终坚持表现人积极的一面。尽管胡彩香是指责胡三元最凶狠的那一个,但却也是胡三元跌落人生谷底后唯一愿意安慰他的人。米兰与胡彩香的斗争如火如荼,但关键时刻却又毫不犹豫地向对方施以援手。陈彦的小说总是乐于将人性的闪光点展现给读者,《主角》更加温暖透亮。
语言是《主角》的另一抹亮色。《主角》包含有大量的陕西方言,成功拉近了读者与文本的距离。胡彩香的口头禅就是“看你那个死样子”,胡三元入狱时她大胆为其求情“割了头,碗大个疤”,生动活泼的地方语言将胡彩香直爽泼辣的性情展现得淋漓尽致。《主角》的语言是亲切的,色调也是温暖的。书里有一段胡三元房间的描写,“一个灯泡,把用报纸糊的墙和顶棚,照得昏黄昏黄的”[2]7,陈彦用最简单、最直白的语言,最朴素、最常见的颜色描绘最温暖的、最真实的人情世间。
同样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作家,毕飞宇和陈彦书写现实的方式却大不相同。毕飞宇的“现实主义”是充满批判色彩的现实主义,着力于揭露社会、人性黑暗面。《青衣》表现了毕飞宇对经济时代社会环境、人性的怀疑、反思和批判,集中表现了“批判”现实主义创作风格。陈彦的《主角》则是一部朴素现实主义作品。《主角》囊括了中国社会40年的发展变化,小说中虽然也有对社会、人性灰暗面的描写,但从总体上来说《主角》始终展示的是一种积极向上、昂扬饱满的精神力量,表达作者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传统价值观念的肯定和对人性的歌颂。
每一部优秀作品的背后都有着一个深刻的主题。纵观毕飞宇小说创作过程,他始终坚持对社会现实进行冷静观察和客观描写,不断对人性叩问,从人本身出发挖掘人们生存和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带有启蒙主义光辉。《青衣》中筱燕秋的癫狂表现着毕飞宇对权钱社会下人生存境况的怀疑和控诉。青衣成就了筱燕秋,也毁了筱燕秋。然而在金钱资本的冲击下,崩溃的不仅仅是筱燕秋个体,还有传统文明和社会价值观念。“这年头给钱让步,不丢脸。”[4]66充分体现了“钱本位”时代中,毕飞宇对于人的生存、生活方式及价值观念的怀疑和讽刺。
毕飞宇始终坚持批判“人在人上”的人际关系文化,他对这种人压迫人的社交关系表现出极大的憎恶。《青衣》中,乔炳璋最初在酒局上见到老板时是不屑的,但在老板表示要资助他们重演《奔月》后,乔炳璋立刻觉得老板是个“伟人”。权力与金钱一样,总是以无形的力量异化有形的一切。《奔月》本是作为献给新中国十周岁的贺礼而排演的,却因为老将军的一句戏言沉寂数十年。《青衣》的悲剧之处在于它向读者传达出这样一种对命运的认知:无论在什么时代,人都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决定人命运沉浮的是权力、是金钱,唯独不是人自己。
人性是文学创作的一个核心主题,毕飞宇始终坚持对人的关注和对人性的思考,并将此作为自己创作的基点。虽然毕飞宇笔下呈现出来的人性通常都带着扭曲、阴暗、疯狂,甚至是变态的意味,但与此同时,毕飞宇也表达着对这种人性之恶的悲悯、宽容和体谅。筱燕秋是复杂的,一方面她对艺术有着执著的追求,另一方面她的内心充满着冷漠与癫狂,而读者感受到的并不是厌恶,而是隐隐的同情和深深的悲悯。
文学作品始终是疗愈心灵的工具之一。如果说《青衣》是在揭露社会的伤疤、人的伤痛,那么《主角》则是在疗愈、弥合这种资本冲击给社会和人带来的伤口。尽管《主角》中也不乏表现社会、人性灰暗的一面,但更多展示给读者的仍是积极、催人奋进的正能量。《文汇读书周报》曾评价:书中不乏人世的苍凉及悲苦之音,却在其间升腾出永在的希望和精进的力量[8]。这正是《主角》的价值意义所在。
一部成功的作品当中,往往有一个塑造的非常成功的主人公。忆秦娥质朴、善良、美丽,在她身上寄托着作者关于女性的所有美好想象。她受众人崇拜却始终不忘初心,名满天下却依然质朴,备受伤害却依然善良,美貌性感却保持坚贞。陈彦塑造忆秦娥是带着理想主义冲动的。忆秦娥不是一个单纯的主角,她是中华优秀文化精神的代表。忆秦娥身上所散发的主角光辉不属于她个人,属于所有舞台上的秦腔人。通过忆秦娥,陈彦肯定的是如忆秦娥一样具有美好品质的人,歌颂的是人性的美好和善良,赞扬的是一种历经磨难而初心不改的受难精神。
历史是曲折前进的,社会进步亦非朝夕之事。陈彦坚持朴素现实主义笔法,将中国社会40年的沧桑巨变统摄进一部七十多万字的小说里,使得《主角》的内容极其丰富而又充满正能量。无论时代、社会如何变化,《主角》文本中始终隐含着这样一种声音:人应该始终遵循生命伦理、匡扶社会正义、坚守恒常价值。吴义勤认为,《主角》以朴素细腻的写实性笔法将传统戏曲的伦理意识和道德观念渗透到小说叙述中[9]。忆秦娥是一个痴人,她的“痴”在于她始终有所坚持,尽管在他人看来忆秦娥的“痴”甚至有些固执、愚昧、缺乏变通,但恰恰是这种“痴”成就了忆秦娥。忆秦娥走投无路时几次三番求助于佛门,四个“存”字辈老师傅身上体现的忠、孝、节、义,以及忆秦娥的多次“审判”梦都透露出陈彦对于中国传统儒释道、思想文化的关注和肯定。陈彦在接受访谈时称,希望写出文化传承和发展的根脉[10]。
人性是复杂多面的,陈彦选择书写向善、美好的一面。《主角》从宏观视角关照普通人在大环境中的生存,写普通人的真诚和善良,写普通人的挣扎和努力,写小人物身上人性的闪光点,以此激励读者去演绎自己的人生。百折不挠的忆秦娥,倔强刚毅的胡三元,多情善良的胡彩香,才高质朴的秦八娃,技艺高超的秦腔老艺术家,这些普通人是一个个民族的脊梁,他们身上散发的正能量即是当今时代民族的灵魂所在。在陈彦笔下,他们始终尽心竭力、全力以赴完成自己的使命,在平凡的生活中传递着一种折不断、打不垮、压不弯的人格精神之美。在这种意义上,《主角》是一首人的赞歌。
《青衣》与《主角》都是围绕戏剧舞台写人生,而不同的创作背景、作家迥异的创作视角使得《青衣》和《主角》两部小说在作品基调和意义主旨方面也完全不同。坚持批判现实主义写作观的毕飞宇于世纪之交创作出《青衣》,书写了一代青衣筱燕秋的偏执、追求、幻灭,传递着毕飞宇对现代文明社会、现代人生存、人性的质疑和批判。陈彦的《主角》始终秉持朴素的现实主义写法,坚持以小人物来书写大时代,主角忆秦娥集中华民族美好品质于一身,周围的小人物们即使有种种不足,但却始终不失做人的底线,整部作品表现出的人性、人情美,为读者营造出温暖明亮的艺术氛围,感人至深。通过《主角》陈彦要肯定中国传统“和”的思想,赞扬人性之善,歌颂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价值观念。
《青衣》是毕飞宇在揭露社会的伤疤、人的伤疤,以痛楚和阴暗来警醒受金钱资本冲击的社会;《主角》是陈彦用正能量、传统价值来激励人心、引导社会正向风气。“曝丑”与“扬美”,对于社会进步来讲同等重要。尽管《青衣》与《主角》展示不同的戏剧文化、讲述不同的舞台故事、描摹不同的时代背景、书写不同的地域文化、塑造不同性格的主人公,但却都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时代发展的步伐,对推进精神文明建设、改良社会发展生态,提升个人思想境界起到不容忽视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