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兔（外一篇）

王晓

每年阳历五六月间，正是“收麦才了插秧来”的季节。收割完麦子的大田里，犁铧将麦茬翻根至泥土下沤肥，抽水机源源不断从河里抽水到大田灌溉，很快将一片片大田淹没。田地里白茫茫清亮亮一片。那些躲在麦地里吃食的兔子、老鼠、野鸡等活物，慌得不知咋办。家还没来得及搬呢，水就灌进来了。人们抢收抢种，迅雷不及掩耳，哪顾得上它们。田块与田块之间的小埂都淹没了，活物们没处存身。每每这时候，总有意外收获。

一只通体雪白的大兔子跑慢了，被管水的父亲和权叔看见。其时，父亲只有十五六岁，权叔比父亲年长十岁，是个彪悍的汉子，父亲跟在他后面学农活。看见大兔子，权叔眼睛亮了，指挥父亲去追，二人合围。水田里的兔子，沒有陆地上行动敏捷。到处白茫茫，也让它失去了方向感。一前一后两个猎人更让它慌得踩不准步伐，磕磕绊绊往前冲，侥幸从权叔胳肢窝蹿出，一下子冲进田边小河里。权叔止步歇气，命令父亲下水，说兔子已经没有力气了，到水里逮住它。少年的父亲一直唯权叔马首是瞻，听闻命令，扑通一声跳下水，追着兔子游。

兔子大，入水游起来更慢，已经拼命，父亲还是越追越近。眼看就要得手，兔子猛然回头，死死盯着父亲，兔子的红眼此刻碧绿瘆人，父亲怔住，身子浮在水里，手脚不敢朝前划。

双方对视的一幕无疑被岸上的权叔看见了，他急得跳脚，大声朝父亲喊：折它的腿，腿一折，它在水里就游不动了！父亲赶紧回过神来，依令而行，在水里伸出手，将兔子腿一折，果然，白白胖胖的兔子在水里软得游不起来。

父亲提起兔子上岸交给权叔，权叔约几个理墒的汉子到家喝酒吃兔子。权叔清理兔子的时候，一开肚，他惊呆了：这只兔子不是胖，是怀孕了，肉疙瘩小兔子一只只数过来，足足八个。父亲胃里翻江倒海，没有吃却吐得天昏地暗，自此他不再杀生。

父亲今年72岁，他向我讲述这一幕，几十年过去了，那一窝肉疙瘩好似一直在他面前。

我问父亲，绿了眼睛的兔子为什么没咬你，不是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吗？

父亲沉思一会儿，说可能还是母性，有愤怒，更有乞求，只是当时年少，没看懂。

强人权叔

权叔在庄上要算条好汉。正当壮年，饭吃一锅，担挑一船，生龙活虎，有一天说没就没了。提起这个人，曾经跟着权叔学过农活的父亲，倍感可惜、可叹。

权叔纵使忙得脚不沾地，一双眼睛也是盯着村干部的，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个农民敢这么做，需要勇气。权叔有这胆，身强力壮给他的。听闻村干部给村里一户贫困人家拨了两吨石灰盖房，他立马去找支书也要两吨。能给别人就能给我，这是他的理由。

在我们那个地方，石灰是水路运过来的，路远迢迢，砌房造屋又少不了，格外紧张。村支书有这权，还亏村里有个小砖窑，石灰是外地人运来换砖的。数量不多，稀罕得很。却又被权叔知道来龙去脉，不给不行。吵闹出去，没法收场。支书捏着鼻子也给他两吨，这事才算完。

强人心狠。一次田间劳作，大伙儿在坟头歇晌，在乡下，生与死界限不明，活着田间劳作，死了埋在耕作过的地下，没什么可怕。有人发现坟茔被黄鼠狼钻了个洞，比平时黄鼠狼钻的洞略粗，毛竹筒粗细，伸进坟茔深处，大家好奇，看看而已。权叔判断，这么大的洞，里面除了黄鼠狼，可能还有兔子，他要捉。于是瓦碴子、砖头子，哪样就手就往洞里丢，长树枝往里捅，杈棍子往里捣。里面很快有了动静。一只黄鼠狼惊慌失措钻了出来，刚到洞口，权叔的铁叉就戳上来。又来一只，继续戳，连出六只，铁叉齿上穿了一串。其他人看了不忍，说权叔心狠。权叔来一句：这东西活该，我的几十只鸡给它们咬了。咬他家鸡的，是不是坟茔里的黄鼠狼他不管。

说来也怪，某天清早，权叔刚开门，一只猫头鹰飞入堂屋。一副凶相，虽不识，倒没敢打。权叔的命运似乎由此一路往下。

强人也有大意的时候。转过一年，大田割麦，镰刀锋利，吹发即断。乡人习惯割好麦子，镰刀刀背用牙齿一咬，腾出手来捆把。不晓得什么分了权叔的神，镰刀从怀窝掉下，砍断了右脚跟脚筋。送到村里赤脚医生家不收，赶到乡医院，抽出筋，打结，缝合，吃了大苦。粗糙缝补过的权叔不以为意，就恨跛了的脚跟不上他的心境劲儿。

权叔生前最强的一回，动静闹得不小。权叔姐姐嫁在隔壁村，日子过得不景气，家庭矛盾、邻里纠纷不少。一次与邻居争吵，喝药死了，权叔带了本家青壮老少几十号人去邻村给姐姐讨公道，打砸一场，还硬要把死人往人家家里抬，被派出所带走。最后其他人放了，只留领头的权叔，收监一年半。

权叔头发像黑钢刷一样进去的，出来时满头白发。父亲说他这个强人，牢房里的时间一天当几天过的，白天黑夜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坐牢。释放回村，邻居们倒没怎么把他当坏人异类看待，大人孩子照常跟他打招呼，常在一起干活的老伙计时常陪他聊聊，劝他想开点。

他自己呢，嘴上说无所谓，内心深处怄得冒不出泡。不到三年，没过五十岁生日，权叔就走了。两个儿子，应了父强子弱，没学到真本事，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为乡邻唾弃。权叔那个强人，看见儿子们这样，死了眼睛也闭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