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韩国作家赵南柱的《老橡树的歌》,取自其小说集《她的名字是》。“她”是什么?女性。赵南柱倾听(也是采访)了60多位女性,从9岁至69岁,她将那些“声音”转化为小说,计26篇。
2017年,赵南柱以长篇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荣获“年度作家奖”。作为韩国近十年最畅销的小说,该书销量突破100万册,相当于每50个韩国人拥有一本。而且它被定为“社会学报告式”的作品,还引出2017年韩国劳动社会研究所发布专题报告《82年生女性劳动市场实态分析》,又牵出“金智英法”的法律修正案。金智英的文学形象被符号化、象征化,与2018年出版的《她的名字是》,成为“韩国当代女性生存图鉴”。
赵南柱的小说,纪实色彩很浓重。我联想到美国有一个文学流派:新新闻体小说,或非虚构小说。可谓同一个进化谱系。小说本是虚构,却前缀个“非”。否定之肯定,且“新新闻”,足见小说与经验的关系了。因为要说《老橡树的歌》,我索性界定为纪实小小说,或非虚构小小说,强调素材来源的现实真实性,怎么转化为文学真实性?【问一:你听周围的人说过自己的事情吗?你采取什么方式将其转化为小小说?】
赵南柱是位全职主妇,生于1978年。做家务,带孩子,写小说。现在,自称“作家兼家庭主妇”。日本、韩国这类女作家甚多,这也是亚洲女性作家的一个特点吧!赵南柱从未有过正规的文学训练,因带孩子,她想参加写作培训班的梦想也实现不了。不过,她决定“去寻找能用我的句子写的故事”,“不管三七二十一,从第一句开始写”。2015年,她的女儿即将上小学,她对写作的态度,带点破釜沉舟的意味:如果写作仍无成效,就另谋生路。这使我想到陈忠实写《白鹿原》也是最后一搏,不成功,就养鸡。接到发表通知,他说:这下不用养鸡了。但是,女性更艰难,尤其是男尊女卑的韩国文化中的女性。赵南柱相信,“写文章的女人力气大”。
小说集《她的名字是》标志着赵南柱由写自己转为写别人。且看《老橡树的歌》的第一句,信号灯变黄色亮绿灯,出租车停下等待。读罢全篇,我觉得那是人生的红绿灯,有象征意味。它给人物命运的展示和小说叙述的方式,奠定了基调。
两个人物:60多岁的出租车司机和大学生记者的乘客。等待绿灯时,司机问“想听首歌吗”还寻常,但他拿起副驾驶座位上的木吉他,开始演奏,就异常了。
由演奏,引出对话。通过对话,一是传达出司机的人生经历,因他的梦想,妻子带两个女儿“失踪”。二是大学生记者——“我”趁机抓住了“新闻”,然后传上网站,引起热烈的反响,许多人去乘车听歌,还多付车费。然后,“我”转而寻找。
主体是司机与乘客的对话,由此展现司机的人生——现实与梦想的矛盾。显然,司机过去的命运转由双方对话来呈现。那么,很容易写成以对话为主的小说——啰唆,抻长。可能会使读者厌烦。我阅读的感受是:人物之间,单纯说来说去,没完没了,我就厌倦,产生阅读的疲倦。
赵南柱大概也感同身受吧!她采取的方式是变奏,将夫妻关系的故事转换成“我”听后的概述,那样,省去了长长的对话。只点出“我决定不关里程表”。敘述的变奏效果颇好。直接对话转为间接引述,仿佛同为一条路,景色发生了变化,就不感觉“啰唆”——人物对话弄不好,就有“啰唆”之嫌。这跟看电视连续剧相仿吧?人物没完没了地说,我就换频道。小小说的对话,最妥帖的是:要么不说,说了就要妙。其实,取舍的操手是作家——文本的表象是第一人称视角。纪实小小说有现场感,但不可将对话变为“实录”。当然也有全篇均为对话的小小说。【问二:你写小小说,如何处理人物的对话呢?】
我拎出其中的四个要素,引起读者的思考——阅读是一种参与。
1. 歌曲。司机把出租车当成了展示梦想的移动小舞台,乘客也常听《老橡树上的黄丝带》。这首歌使我想到高仓健主演的电影《幸福的黄手帕》。它重述了同样的美国故事,只不过地点设定为日本。司机演奏的歌曲也是同一个故事的另一种表达,那是追梦者苍凉而温暖的歌。【问三:《老橡树上的黄丝带》这首歌曲与人物的处境形成了何种关系?这种关系又如何升华了小小说的意蕴?】
2. 梦想。早先看过美国口述实录作品《美国梦》。当下,我们关注“中国梦”。而韩国60岁的司机与大学生记者乘客也各自有“韩国梦”——小人物的梦。不妨对比各国的梦。那位演奏木吉他的出租车司机,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处境尴尬,他知道妻子女儿在何处,而不敢去见。【问四:为何选择等待女儿来乘他的出租车?】
3. 寻找。寻找和等待,是文学的母题。某种意义上看,《老橡树的歌》是一篇关于寻找的小小说。一位司机寻找当歌手的梦,而现实里,他仍然是个出租车司机,而且,与其说寻找,倒不如说等待,等待遇上女儿。可与美国作家霍桑的小说《威克菲尔德》对比阅读,同样是“出走”,霍桑小说里,是男主人公“出走”,但是,《老橡树的歌》是妻子带女儿“出走”,相同的是,都在同一座城市,空间距离近,心灵距离远。【问五:这个时代,女性“出走”意味着什么?】
4. 重叠。新闻引起反响,大学生记者的“我”,转而去寻找那位司机。读者期待的事情,作家反而不给(或拖延)。就如同狼来了的童话,呼喊“狼来了”,狼果然真来了,是故事,而狼没来,则是小说。这篇小说,狼没来——结尾是“从那以后,我再没写过报道,仍然在寻找那夜的出租车司机”。之前的情节,起兴寻找,却突然转为写“我的父亲”,情节与司机毫无关系。司机和我父亲——两个男人(长辈)的形象重叠了。这是逸开的写法。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问六:司机是主角,转而写“我父亲”,由“我”串起,文学效果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