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柱
时间应该足够通过人行道,可是信号灯刚变黄色,出租车就开始减速,没等红灯亮起,就停在了等待线前。
“想听首歌吗?”
突然,年纪大概有60多岁的出租车司机拿起放在副驾驶位置的木吉他,开始演奏。
“我的刑期已满,正要赶回家……”
一首常听的歌。《老橡树上的黄丝带》,这是结束监狱生活回家的男人送给妻子的歌。他对妻子说,如果你还在等我回家,那么请在村口的老橡树上系一条黄丝带。我记得很久以前在杂志上读过。绿灯亮起,司机赶忙把吉他放回副驾驶位置,重新握起方向盘。
“做歌手是我的梦想,以前还谱过曲,现在彻底放弃了。”
“原来是这样啊。”
我喝醉了,只是礼节性地回答。
司机并不介意,继续说道:“我想唱歌,也有想见的人。如果您不喜欢听,请告诉我。”
我偶尔会以大学生记者的身份在新闻网站上传文章,突然觉得弹吉他的出租车司机可以成为新闻主人公。在交叉路口,在人行道旁,我又听了几段,到达家门口的时候,我正式做了自我介绍,并且说我还想和他多聊会儿。司机有些尴尬,我决定不关里程表,问他想见的人是谁。
“我那时很不像话,说要做音乐,一分钱也不给家里,还指手画脚……”
很长时间他都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加入组合,前往音乐咖啡厅和活动现场唱歌,可是連零花钱都赚不够。也曾带着试音带找过多家唱片公司,最终也没有得到机会。他对通过媒人介绍认识的妻子没有丝毫感情。双胞胎女儿出生的瞬间,他还在和一起做音乐的人们通宵喝酒,抱怨这个世界让他怀才不遇。即使如此,妻子也没有埋怨过他,而是独立抚养着两个女儿。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妻子当时是怎样维持生计的。
除了这些,他还出过轨。任何情况下都没发过牢骚的妻子,唯独这件事不肯放过他。闻味道,翻口袋,不让他换电话。他外出的时候,妻子悄悄尾随,带着两个女儿去音乐咖啡厅,从早到晚监视他。有一天,妻子和两个女儿突然失踪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和亲戚朋友联系。这已经是20多年前的事了。
“现在我知道她们在哪儿。女儿们还是学生,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我也帮不上忙,怎么好意思主动联系她们呢?我盼着她们偶然坐上我的车,曾经在她们附近转来转去。我在孩子们的学校附近转来转去,一次也没遇到,可能她们不坐出租车。我应该去开公交车……”
他搔着后脑勺,难为情地笑了。车费持续上涨,我说我想把歌听完。他又拿起吉他。我觉得他可能会不喜欢露出自己的脸,就主动要拍摄他弹奏的手和轮廓。
“现在,整车的乘客都在欢呼。我无法相信我所看到的。我要回家。”
唱到“老橡树上挂满了上百条黄丝带”的时候,他的眼角含着泪水。我也有点儿感动。付他的车费比平时高出3万元。
报道反响不错,还上了门户网站的主页。大部分评论都说自己重新思考了家庭的意义,或者希望得到妻子的谅解,希望妻子幸福。几家电视台想要采访出租车司机,可我并不知道司机的联系方式。故事似乎就在余韵中结束了。
傍晚时分,有人留言说见过弹吉他的出租车司机。前面的头发已经花白的出租车司机,副驾驶位置上放着木吉他,每次等信号灯时都会弹唱经典老歌。不过每段留言提到的故事都不相同:为了寻找因为父母反对而分手的初恋,为了寻找离家出走的儿子,为了寻找贫穷而从小被人领养的小弟弟……有人像我一样,为了把歌听完而多付车费,有的只是想帮助他而随手给他些钱,更多的人不肯收他找回的零钱。反对留言和抗议电话接踵而至,最后不得不发文道歉,撤回原来的报道。
我给留言的网友发邮件,向私人出租车工会咨询,辗转出租车停车场四处打听,还是没能找到他。当时为什么没想到记下他的车牌号呢?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心疼自己为他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也为自己写了假报道而气愤,同时更感到羞耻。不论是否属实,我把别人的不幸当成了令人心疼的故事加以传播。
我的父亲是个有能力、亲切而又彬彬有礼的人。或许是这个缘故吧,身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流泪哽咽的样子,我在父亲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从来没让后辈帮自己买咖啡;即使关系亲密也经常用职务做称呼,使用敬语;即使对方是下属员工,也常常主动打招呼。听着他们说起这些往事,感觉他们记忆中的父亲和我记忆中的父亲截然不同。
白手起家的父亲无法理解平凡的女儿们。尤其对我这个大女儿,父亲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如果他的期待未能得到满足,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对我施加惩罚。每次考试我都会挨打,成绩下降多少就挨多少打,小腿变成青紫色,初秋时节就要穿上黑色长筒袜。废物、垃圾、饭桶,这些话我都习以为常了。父亲葬礼期间,我一滴泪都没流。
我明明知道暴力有时是多么隐晦,会留下多么深的伤口,但我还是写了那篇报道。那些流传于世间的众多温情、新奇和令人惋惜、流泪的故事,又有谁蜷缩在背后?我讨厌自己的疏忽和无情。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写过报道,仍然在寻找那夜的出租车司机。
选自中信出版社《她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