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故事

安纲

挑衅与喝彩

这个警察朝我看了一眼，眼里有一种挑衅的目光。这种目光，只有我才能够彻底体会。此刻，我的心结结实实地接收到了这个挑衅的信息。

他轻盈地一跳，准确地说，他不是跳而是以飞行的姿势，从剧院二楼的看台上，轻松地落在了灯光聚集的舞台上。

在此之前，我干过一件不光彩的事，被这个警察逮个正着。我的命运就这样被他控制住了。这让我活得非常压抑。有一次，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我死死地盯着他说：“你可以公开我的罪名，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一个虚伪的人，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大不了让我身败名裂，失去家庭和亲人，老子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的！”

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我似乎忘掉了自己干过什么不光彩的事。

但在今天这个场合，我感觉有点儿奇怪，在这个警察的目光里，我不仅读到了挑衅的意味，而且更像是一种示威。紧接着，又有一个实习的年轻的警察也从剧院高高的看台上跳到了下面的舞台上，虽然他的身体轻轻地晃了一下，但没有摔倒。

剧院二楼上都是我认识的人，我的领导、家人、同学，还有几个从遥远的地方专门赶过来的朋友。

我有些犹豫（这只是一闪念的工夫），对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多少有些担心。我没有别的选择，众目睽睽之下，我必须放手一搏。

于是，我像高台跳水选手一样从二楼看台向下跳去，在我身体下坠的过程中，我能感觉到我的双手分开围拢过来的空气，忽然间——其实这个忽然间是没有意义的，根本不存在忽然间这个所谓的虚拟的时间概念。总之，我飞了起来，像在空气中游泳一样，我故意不朝光线集聚的舞台中央飞。

真是幸运极了。我的飞行技术娴熟动作优雅。我绕着一个红砖垒起的圆柱形建筑物一圈一圈飞了起来。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我对自己的表现都有些吃惊。看台上的那些人，还有舞台上那两个警察，我看见他们灯光映照下欣喜的脸了。他们全都为我今天的表现鼓掌喝彩。

追  逐

张帅听警察局里的朋友说过一个奇人，能把一沓面值一百元的人民幣当着任何人的面放进他身体里面去，就是他把一沓一百元的人民币放在他身体的皮肤上，然后你用手按住它，你的眼睛一眨不眨，钱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奇人的事激起了张帅的好奇心。

有一天，张帅叫上我还有他的一个朋友一起去山里的城堡。城堡离市区不太远，只有三四十公里，开车半小时就到了。山谷的风景旖旎秀丽，被一层薄雾笼罩着，仿佛仙境一般，我们一下子好像沉浸在了一片浓郁的夏季绿荫中。

我们隔着玻璃看到了那个上身赤裸的奇人，这人的身材倒是十分标致，他旁边的一个助手（我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助手像个警察），拿着教鞭一样的细木棍。这会儿张帅的另外四个我不太熟悉的朋友也到了，我们一共七人坐在大厅的一张仿古的大方桌边，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我们每个人拿出两三张一百元的人民币，一块儿交给了那个助手，我们隔着玻璃墙看着他把钱折叠了一下就放在了那个奇人的左胸口位置，很快那个奇人的左胸口出现一个像屏幕似的洞口，里面是一沓刚刚给他的人民币，我们全都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这时奇人身上发生了令人想不到的变化，我们看见那个助手用木棍抵住胸口上的那沓钱，但这时胸口变成了滚动的屏幕，屏幕里画面流动着，一会儿是报纸，一会儿是钱。那个助手说：“你们全都注意了，是在这个位置，等下你们进来的时候如果谁还能在这个位置找到钱的话，这些钱就全归你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帅好像已经坐在玻璃墙里面离那个奇人不远的地方了，那个奇人就在张帅左边，张帅稍微一侧身就能看见他，这时张帅已经没有兴趣探寻真相了，他觉得很无聊，我知道这个骗局对张帅来说太小儿科了，这种把戏是逃不过他眼睛的。

我们在桌边喝茶时，我手里拿了一个杯盖，这个杯盖十分精美。这时不知道从哪里涌进一帮年轻的像模特的女孩，其中有一个我还认识，是我喜欢的一个女明星，她冲我笑了一下，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她们簇拥着我。我一不小心把手里的杯盖掉在了地上，杯盖与地面石头接触的声音清脆悦耳，我看了一下杯盖，杯盖已经碎了，但此刻这些女孩们全沉浸在一种欢乐的氛围中，她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杯子或从博古架上拿的各种各样的瓷器，用力拼命地摔在地上，我知道她们这样做是为了听这些杯子瓷器摔在地面时发出的声音。

我觉得挺无聊的就走出来了，这座城堡很高，有十层楼房那么高，镶嵌在山顶岩石上面，我现在的位置好像在刚才那所房子的上面，我能看见下面发生的一切，那群年轻的女孩还在那里玩闹着，张帅和他的朋友们围着桌子在喝着茶，那个奇人在一个玻璃房里。

我抬头向城堡紧挨着的山谷的空地上空望去，突然看见一个巨大的铁箱子里坐着一个外国男人，巨大的铁箱子被四条胳膊粗的黑铁链悬在空中，这个外国人的手脚被一根细铁链固定在箱子里，而且箱子里充满了水，那个外国男人并不老，像一个演员，我忘了他的名字。但现在我觉得有点非同寻常，我和他隔了有四五十米远，我在一个半坡上，他冲我笑了一下，嘴里仿佛要跟我说话，我不会英语只会说一点点，我跟他说：“Hi，come to me。”刚说完，我就看见他的被拴着铁链的一条胳膊向我飞过来了。

我想这下坏了，我可能闯祸了。这时我飞了起来，我看见张帅在窗前，跟我说：你不能说英文“to”的。其实我听不见他说什么。但我知道，我闯祸了，我用“to”的信息唤醒了这个被囚禁在城堡后山谷上空的一个神不神人不人的人。我隐约地想房子里的那些人怎么办？我继续飞，那条被拴着铁链的胳膊一直追着我。我们在巨大的绿色山谷上空追逐着。

飞翔的冥王

海边小镇的深夜。一个斜坡上。下面是波涛汹涌荒凉的大海。斜坡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儿和一些生活垃圾。

“莫非你们这些人想变成石头？”这是我的声音，这时我像风筝一样迎着夜里的风刚飞起来，停在低空中，我的目光所到之处是一群诚惶诚恐的隐匿在夜色中的眼睛，我看见了这里有人的眼睛，还有狗、猫和小孩的眼睛。

这些生灵见到我都惊恐万状。“你们将在这些石头里获得永生，石头里尽是绵绵无涯的黑暗。”我对他们说。

我仿佛已经在石头的内部了，在石头内部的天空飞翔。

选自《文学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