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弓
几次想动笔,写一些有关母亲的文字,因只身一人,在医院照顾因脑梗塞,导致左手、左脚瘫痪的母亲,随时被她的话语打断,而迟迟不能动笔。一会儿要挪一下身子,一会儿要弄一下被单,一会儿把她的手摆正一下,一会儿口渴了要喝水……总之,病床上的母亲,躺了几天,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浮躁不安。
刚刚,看到母亲斜靠在床垫上,口中念诵着什么,右手在胸前,摆出拜佛的手势,她应该是在念经祈福吧?
记得刚住院的翌日早晨,已病恹恹的人,睡醒之后,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菩萨的案台在哪里?我给她洗脸漱口,拿梳子给她,把银白的头发梳理一遍,然后扶她起来,去阳台上烧香拜佛!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腿站不住,手拿不动东西的瘫痪病人。
我说:“医院怎么有佛案?”母亲一脸严肃地说:“别乱说话!哪里会没有佛案!”引来同室病友的微笑与劝解:“佛在心中,处处有佛。心敬佛知,佛在人心!”
母亲似乎听懂了,连声说:“心敬佛知,佛在人心!”从此以后,才没有要我扶她去病房外的阳台上,找佛案拜佛。
母亲是父亲病逝后开始信佛的。不识字的母亲,她知道佛是什么?她为什么要信仰它?我没有问过她。也许,母亲是想找到心灵的一点慰藉,让自己活得充实一些?总之,她很虔诚地拜佛,日复一日,从来没有间断过。
母亲也许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佛来化缘,才能解开她的心结。一个不知佛理,不懂佛缘的人,莫名其妙地成为忠实信徒,有时,她会自言自语:菩萨,怎么不保佑我手脚恢复健康?我听到了,告诉她,别指望菩萨,菩萨帮不了你。她会一本正经地说:“你别乱讲话。我的事,跟你没关系。我喜欢的东西,你千万不要讲坏话。你什么都不懂,乱讲话是不好的。”
母亲八十五岁了。进入老年后,陪伴她最多的就是佛了。她每天早上起床,漱洗之后,烧一壶开水,在大门口的小桌上,倒三杯水,摆上苹果、枣子、花生,点燃香烛,毕恭毕敬地朝天地三鞠躬,把香烛插入香炉,坐在小藤椅上,手上转着佛珠,口中念着佛经,这是她每天早上必做的一件事,几十年来,除了两次住院,从来不间断。这或许就是她唯一的、可以给她心灵慰藉的精神支柱。
母亲第一次大病是五年前。其实,六十多岁之后,她开始患高血压、糖尿病,这些老年病,只能控制,不能治愈。母亲在卫生间摔倒,导致右大腿骨折,我从福州赶回老家,母亲躺在镇卫生院的病床上,我了解病情后,跟家人商量,将母亲送龙岩煤炭医院。经手术治疗,本以为可以回卫生院继续调养,很快就能出院。谁知在卫生院病房,母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坏,甚至到了昏迷不醒的地步。家里人都认为,母亲到了生命极限,开始准备后事。
我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有一点非常明确,即使她昏迷期间,清醒时说话还是清楚的。造成她加重病情,肯定另有原因。我多次找院长沟通,他认为,母亲摔倒造成骨折,其它部位是否受伤,最好的办法是,送龙岩做CT检查,才能确诊她身上还有什么疾病。我当机立断,跟妹妹通了电话,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妹妹听了我的话,认为有必要送龙岩做CT检查。一院的救护车开过来接人。从新泉到龙岩的路上,救护车风驰电掣,速度很快。我在车上,看着已经昏迷不醒的母亲,心急如焚。到了第一医院急诊室,CT检查结果很快岀来:脑出血积血严重,手术抢救。两小时后,母亲从手术室推出来,一脸苍白。术后第二天,母亲醒过来了。就这样,把母亲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母亲的性命救回来了,但是,她与疾病的抗争才刚刚开始,那么艰难痛苦,以至于从家庭内部,到母亲本人,都认为我是罪人。
母亲日渐衰老,疾病越来越多,越需要人照顾。而我常年外出,很少在家,关照她的事自然落在家人身上,埋怨与责怪,矛头冲着我。不是我坚持要救母亲,她早已归西,减少很多麻烦。母亲责怪我,不该救活她。她已经昏迷,什么都不知道,就那样走,是最好的。偏偏我要救活她,让她遭受这么多的疾苦。她甚至责怪我是罪人。有时,我也反省,难道把母亲从死神手上抢回来,做错了?!但我最后还是认为,我所做的一切,没有错!母亲给予我生命,恩重如山。母亲是世上最应该得到子女尊重与爱惜的人,抢救母亲的生命,就是维护她的尊严!是的,人是有尊严的,不论贵贱,生命是宝贵的,比什么都重要,应该受到尊重。
母亲虽然只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但是,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体现出得体而高雅的姿态,与其说是讲究人的行为举止,不如说是在维护尊严!
住院期间,都是我在陪伴护理她。每天早上,我给她洗脸,她都会特别交代,眼睛角落要多洗几下,眼屎一定要洗干净,別人看到了不好;洗漱完毕,叫我拿一把梳子给她,她端庄地梳理着头发,从前往后,从上到下,就像一个爱打扮的女孩儿,把头发梳得很顺眼;每餐吃过饭,都要叫我拿开水给她漱口;每次小便,都要叫我拉上窗帘,唯恐外人看见……母亲始终保持一个女人应有的自尊与自爱。
整整七天七夜,我陪护在母亲身边,我眼中的母亲,一会儿像小
女孩,讲一些天真的话;一会儿像智者,讲做人做事的道理;一会儿是患者,左翻右转之后,从头到脚不舒服,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一会儿是厌世者,祈求早日结束生命,免受病痛折磨……而我几乎二十四小时,不能休息。刚刚给她翻个身,又说手给她拿到胸前;一会儿说要大便,等了半天,又说没有了;便盆刚刚拿走,她又说要小便;给她穿上纸尿布,她说那样拉不出小便;不理她,叫嚷半天,又说口干了,要喝水;水喝完了,又吵闹着要小便,非得把纸尿布拆下来,用便盆……我被折腾得快垮了,对母亲的态度发生了改变。认为她是在故意折磨我。几天下来,我体重轻了七斤,一天瘦一斤!我甚至觉得再这样折腾下去,母亲没事了,我被折磨死了……
曾几何时,这么长时间,陪伴过母亲?57年间,除了她两次住院,从来没有过!正是这个病床上的母亲,为了家,付出了她的全部心血。面对这样一个恩重如山的人,因为她躺在病床上,反复无常,竟然产生了厌倦?生儿育女,为了什么?不正是老有所养、病有所护?我开始自责,从内心深处责怪自己的冷漠与无情!
我处境维艰,无法长时间陪伴照顾母亲。当我把母亲送回老家,开了家庭会议,无法找到妥善的照顾方案,通过侄儿找到了一家专业的养老院,且环境、条件都不错,只是费用高了点。我没有半点犹豫,果断决定,将母亲送到这家养老院,让她在那里安心养病、安度晚年。
在我心中,母爱是人世间最纯粹、唯美的爱,作为儿子,照顾好她,就是让这种纯粹、唯美的爱,深入人心,世代传承。照顾好母亲,责无旁贷。她有权利享有子女的关照与关爱。这是每一个活着的母亲应该享有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