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收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寄来的《东溪谣》,很厚重的一部长篇小说。我和作者、福建作家何葆国是中学时代就通过文学而相识的小伙伴,那还是在1985年,我们都在《中学生文学》上发表作品,属于同代的少年作家。那个年代的联系方式只有写信,又称笔友或者信友。后来,我在《当代小说》组织的一次笔会上见到他,当时他坐在下面听讲座,我看到他的名字在名单里,感到十分惊喜,讲座结束后就去找他聊天。如今有微信有电话,联系方式非常便捷,但平时很少联系。对于他的创作,我一直有所关注。大学毕业后他回到了家乡,并且一直生活在那里,一个很小的县城,像他这样的作家一直悠然自得生活于小县城,还是很少的,从中可以见出他的淡泊。他也不怎么与文坛打交道。这些年来他出版了9部长篇小说,30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和非虚构作品,创作质量很不错,但却缺少了应有的评价。这篇短文还是我主动提出来要写的。
从地理上看,闽西南历来就是一个相当僻远的所在,生活在那块山海连绵、温暖湿润的土地上的闽南人和客家人,其族群特征无疑具备一种鲜明的异质,这或许是距离感和陌生感带来的。以文学样式呈现这块大地上风云变幻的历史事件、悲欢离合的人间烟火,尤其是长篇叙事文学,尚不多见,何葆国新近推出的这部《东溪谣》,显然是一部厚重大气、气象万千的精品佳作,他用灵动的文字呈现出一个真切、深蕴、流光、溢彩的闽西南土楼乡村场景,用文学的想象力重塑了一个从土楼到大海川流不息、波澜壮阔的世界。
据说“因为一种命运的机缘”,何葆国遭遇了土楼,一直陷落在土楼的写作中而不可自拔。从中短篇小说集《土楼梦游》《来过一个客》到长篇小说《土楼》《山坳上的土楼》,对土楼的呈现越发地多方位、多维度,写作技法也日见娴熟。以文学的角度观察,则不免令人担心他“走不出土楼”,但是他接连推出《父亲的永生楼》《缓期执行》等作品,这种担心随即化为乌有,他并没有受囿于土楼,他的写作胸襟是开阔的,他的文学理念和文字功夫足于让他在土楼世界里自如地进出。
何葆国历时数载创作的长篇新作《东溪谣》,则不仅仅是在土楼世界的行走和守望,而是通过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溪流,走向了大海。在人们的认知里,土楼远在深山,闭塞、保守,没想到,它竟然也曾经如此开放,如此具有“国际范”“全球化”。土楼与大海,因为溪流、因为陶瓷的海外贸易,它们融成了一体,产生了浩浩荡荡的一种关联。凭借强大的文学想象力,何葆国书写了许多令人心驰神往的故事,开篇始于顺风公的“出海”,结局又终于他的“出海”,各有意蕴,耐人寻味。土楼与大海,在全书中并为一种象征,土楼的安稳与大海的激荡,构成闽南人和客家人性格的两面性,反映出人性的丰富与深邃。
小说的故事围绕着苏邹两个家族展开,这两个家族在历史上有姻亲关系,后来分枝散叶,分别演变成使用不同方言的两个族群,即所谓的闽南人和客家人,他们整体上是融合的,在日常生活里却有着许多纷争和摩擦。小说展示了一个家族宏大叙事的架构,凸现一种沉雄苍凉的质感。但是在传奇的叙述之间,何葆国注重对地域风情的摹写,对细节的捕捉和运用,人物性格在字里行间栩栩如生,让我们走进了一座有人气、有人性、有人情的活色生香、生生不息的土楼。那块土地上的风俗节庆、爱恨情仇尽纳笔端,复杂而深沉,热烈而壮美,体现了作者对生命的尊重和对人性的咏叹。总体而言,何葆国的笔法是现实主义的,但是我特别注意到,他在书写顺风公这个人物时使用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写他在神志不清时能够自由地穿梭地过去和未来之间,回首往事,预测未来,这是非常有意味的书写,不仅使这人物在小说中大放异彩,也使得整部小说获得一种空灵之美。
立足于脚下的土地,何葆国的写作是有根的,他拥有自己的文学领地。土楼是他的文学识别标签。他刚刚开始书写土楼时,土楼还是寂寂无名,如今土楼已经名满天下,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神奇恢宏的土楼带给他无穷尽的写作源泉,土楼成就了他,他也以大量的作品回报了土楼。一个作家有了生活领地,就有可能创造出他自己的文学王国。《东溪谣》打通了土楼与大海的隔绝,所呈现的瑰丽的文学世界,可以让我们看到一个作家的责任和担当。何葆国所写的东溪窑,在小说文本中显然是一种合理的虚构,但是现实中的东溪窑遗址,正式列入了“海丝”申遗的名单。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是国家战略,作为“海丝”申遗点之一,东溪窑实际上是最不顯眼的,不过因为何葆国用文学的想象力赋予历史与现实的勾连,叙述一个过往时代的传奇,这个传奇将绵延传承,泽被后世。
文艺作品有着对抗时间侵蚀的魅力,对地域文化的养成也是培根铸魂的。远的如王勃《滕王阁序》、范仲淹《岳阳楼记》,近的如沈从文的小说,我们正是在他的作品里发现了湘西之大美,湘西的旅游才得以快速地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有了《滕王阁序》《岳阳楼记》才使得滕王阁、岳阳楼成为不朽,即使原有的建筑物毁掉,后世人们根据文字仍然可以把它们重建起来。如此来看,何葆国在《东溪谣》之前关于土楼的作品,为土楼的申遗与旅游开发起到特别的推动作用,如今,他的长篇新作《东溪谣》的出版,其社会效应也是显而易见的。这部作品更加具有把福建地域文化与海洋文化沟通起来的新视野,是一部有史诗品格的大气之作,是福建文学的新收获,也是中国长篇小说的新收获。当然,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对它的艺术价值更感兴趣,但这显然不是这篇短文所能完成的,对于一个低调的、勤恳写作的作家,我期待有更多的人来发现和阐释《东溪谣》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