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月萍 宓芬芳
(浙江中医药大学人文与管理学院,浙江 杭州 311400)
美国非裔小说家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代表作《紫色》(The Color Purple,1982)深刻描写黑人妇女遭遇压迫和歧视的生活状态,反映了她们对压迫者的反抗和自我完善的追求,表达了黑人女性追求自由和平等的愿望,是一部典型的黑人女权主义小说。沃克受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双性同体”(Androgyny)理论的影响,塑造了多个颇具“双性同体”特征的黑人女性形象。故事人物莎格、索菲娅等黑人妇女勇敢、刚毅、有担当,体现了显著的男性气质,其两性气质等融合和发展不仅促进了其他故事人物的醒悟和成长,也使她们本身获得了自我解放和人格重塑,表征了重要的社会历史意义。
“双性同体”一词源自生物学术语“雌雄同体”,即在一个生物体中雄、雌性状都明显的现象,而在心理学中是指一个人同时拥有男性(Andro)和女性(gyny)特征,两者和谐统一。
在文学领域里,“双性同体”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柏拉图(Plato)的《会饮篇》(The Symposium)中。柏拉图认为在远古时代人本分三种,太阳生的男性、大地生的女性以及月亮生的第三类人“阴阳人”,这类人拥有男女性双重性别特征,两个人的力量集中于同一个身体,强大到令诸神忌惮,宙斯通过将他们一分为二才削弱其力量。
1929 年,“女权主义的先驱”弗吉尼娅·伍尔夫在出版的《一件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Own)提出了“双性同体”理论,她的主要观点是人类应摆脱男女二元对立的禁锢,放下性别偏见,彼此理解、尊重,即一个人需拥有“双性同体”。伍尔夫对此阐释道:“我们每个人都被两种力量所制约,一种是男性的,另一种是女性的。在男性头脑中,男人占主导地位,在女性头脑中,女人占主导地位。正常且适宜的状态是两性平等且和睦相处。如果你是男人,头脑中女性的一面须发挥作用;如果你是女人,也应与头脑中男性的一面交流”。
之后,“双性同体”概念逐步扩展并应用到心理学领域。精神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和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揭示了人类生理和心理上的双性化倾向,荣格提出的阿尼玛原型(Anima)(即男性身上的女性特征)与阿尼姆斯原型(Animus)(即女性身上的男性化特征)至今仍在心理学领域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双性同体”意味着两性气质的和谐统一,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不乏有“双性同体”特征的人物形象,比如具有男性气质的女性有《飘》(Gone with the wind)中的斯嘉丽、《劝导》(Persuasion)中的安妮、《呼啸山庄》
(Wuthering Heights)中的凯瑟琳、《紫色》(The Color Purple)中的莎格和索菲娅;具有女性气质的男性有《楚辞》中的“香草美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千英亩》(A Thousand Acres)里的杰斯·克拉克等,他们既有属于女性的温柔、感性、浪漫又具有属于男性的刚毅、勇敢、果断。
《紫色》的“双性同体”特征主要体现在女主人公莎格和索菲娅身上。“索菲娅和莎格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她们有自己的特点,这就是她们与众不同的地方。”她们独特的男性气质使她们在黑人女性受到性别、种族、阶层三重压迫的时代成为亮光和方向。
莎格是小说中至关重要的人物之一,她独立、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拒绝传统的女性角色。她是一位布鲁斯歌手,凭借着悦耳的嗓音、美丽的容貌和时尚的打扮,成为大家爱慕的“蜜蜂女王”。茜莉评价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她穿得过分讲究。她穿着一件红色毛衣,胸前戴着黑项链,头戴闪亮的黑帽子,帽子上的羽毛弯到半边脸上。”除了迷人的外表,莎格还有同情、怜悯、关爱他人等与生俱来的女性特征。在得知茜莉的悲惨遭遇后她伸出援手,在生活上照顾茜莉,“她起早去菜场,只买新鲜的菜,回家后坐在后门台阶上,一边哼歌一边洗菜”、“到了一点钟,饭做好了,她就叫我们上桌子。”在精神上,鼓励茜莉欣赏自己,支持其过独立的生活,她总是对茜莉说,“我带你到孟菲斯市,不是让你来当佣人的。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爱你,要帮你自立。”
但莎格也具有明显的男性气质,她的言行举止比大部分男人更有男子气概。“她虽然病得厉害,可还是很坚强,好像如果有一条蛇拦住她的去路,她还是会把它杀死。”她不屑于遵守父权制度下对女性的社会规范和道德准则,敢于突破不合理的束缚,不惧流言坚持歌唱事业,她唱遍了全国各地,人人都知道她的芳名。
索菲娅的女性特征表现在美丽的外貌和勤俭持家,她“漂亮”“聪明”“她是个贤妻,对孩子们好,长得好看又能干。”由此可见,索菲娅具有传统黑人女性吃苦耐劳,会照料家庭和孩子的特征。
但索菲娅又具有传统黑人女性所不具备的男性气质,在外形和性格上完全颠覆了传统的黑人女性形象,索菲娅和她的姐妹们全是高大健壮的姑娘,看起来就像亚马逊族的女战士。为了获得自由和平等,索菲娅与代表父权的父亲斗争,“我一生都得打架,跟我父亲打,跟我叔伯和兄弟打,一个女孩在男人统治的家里生活是不安全的”;与代表夫权的丈夫斗争,“我爱哈泼,但是在他打我之前,我就先打死他”;与代表压迫阶级的白人市长和市长夫人斗争,“这等于向他们卑躬屈膝地求饶!我不干。”
莎格和索菲亚是颇具双性同体特征的典型人物,这两个极具男性气质且富有魅力的女性给了书中其他“未启蒙者”引导,帮助茜莉、阿尔伯特、哈泼放下性别偏见,实现两性气质的融合,获得自我解放、完整的人格和成熟的内心。
茜莉是典型的传统黑人妇女形象,面对父亲和丈夫的打骂从不反抗,她想象自己是一棵没有知觉的树。凯特鼓励她“我不能代替你去斗争,你得自己跟他们斗!”茜莉的想法却是“这有啥好处?我不斗,人家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是我还活着。”
看到茜莉的逆来顺受,索菲娅告诉她:“你得把X 先生的脑袋砸开,然后再考虑上帝吧。”与茜莉的软弱不同,索菲娅从小就在不停地斗争,在潜移默化中她开始羡慕甚至嫉妒索菲娅“我妒忌你,因为你干了我不敢干的事。”这表明茜莉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
莎格是第一个赞美茜莉并且给她写歌的人,这让她第一次体会到被关怀的滋味,认识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在莎格的鼓励和帮助下,茜莉拥有了反抗阿尔伯特以及离开家的勇气“我虽然穷,长得丑,又不会做菜,但是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在孟菲斯市,茜莉用缝纫手艺开拓事业,开始全新的生活。“我很幸福。我有了爱情和工作,有了钱,有了朋友和时间。”
正是在莎格和索菲娅的影响下,茜莉从原本对压迫麻木的“行尸走肉”成长为勇敢反抗的“战士”,成为独立自主的人,从缺乏男性气质到最终两性气质融合,茜莉拥有了自信独立的人格,得到了精神和经济的自由,实现了自我解放。
阿尔伯特是生活在父权体制下传统的黑人男性形象,他是父权体制下的受害者,同时亦是施害者。他迫于父亲的压力娶了朱莉亚,“我爱莎格,可做主的是我父亲,这个妻子是他硬要我娶的。”对于第二任妻子茜莉,动辄打骂、冷嘲热讽,“你长得丑,瘦得皮包骨头,外形古里古怪。你到孟菲斯市去,最适合的你的工作就是给莎格当女仆。”作为父亲他从来没有尽过责任,不关心孩子的健康成长,“女孩的头发从妈妈死后就没梳过”“巴布整夜出去跟年龄比他大两倍的男生喝酒。他的父亲却只坐着抽烟。”
导致阿尔伯特转变的契机是茜莉的出走,阿尔伯特不能接受一直顺从的妻子突然反抗,这无疑伤害了身为家中“统治者”的自尊心。在茜莉走后,他闭门不出,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决定改变自己。“他从早到晩一直在地里干活,还跟女人一样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阿尔伯特对茜莉说:你离开我之后,我曾想替我的孩子做点什么,可是已经太迟了。”茜莉对阿尔伯特的印象也发生了改变,“他努力改正,有了点出息,自己干活打扫,更值得一提的是他认真听你说话了”“看起来好像他心里也有丰富的感情。”由此可见,阿尔伯特学会了劳作、照料家庭,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尊重女性,认真倾听并且与人平等交流。
阿尔伯特对自己的成长也感到满意,“我第一次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感到满意,这是新的体验。”正是由于莎格和索菲娅帮助茜莉获得自我意识的觉醒,从而通过茜莉影响阿尔伯特完成两性气质的融合,重拾完整的人格。
哈泼从小在父权制度的熏陶下生活,和父亲阿尔伯特一样对待茜莉粗暴无礼。当姑姑凯特要求他分担家务时,他理直气壮地说:“干活是女人的事”。哈泼喜欢索菲娅,但面对父亲对索菲娅的侮辱,他始终低着头不敢站出来为她辩护发声。和索菲娅结婚后,多次动手要求她服服帖帖,以致忍无可忍的索菲娅带着儿女们离开哈泼。
索菲娅的离开让哈泼感到挫败,茜莉的那句“假如你不想压服索菲娅,白人根本不会把她抓去!”让哈泼开始思考自己身上的问题,经过反思,哈泼决定痛改前非,改变自己对女性不尊重的态度和行为。
哈泼不再要求妻子百依百顺,而是主动承担家务并且支持她外出工作,“工作带给她快乐,我能照料家里的任何事。如果孩子们有特别需要或生病的时候,索菲娅会给我帮助的。”“不管怎么说,我都会支持你”、“他走过去亲吻她鼻子上伤口缝合的地方。”他摒弃了父权制度下的两性不平等的观念,头脑中女性的一面开始发挥作用,两性气质不断融合,哈泼因此收获了真正的爱情和成熟的内心。
莎格和索菲亚的双性同体气质不仅成就了自己的人格独立和自我解放,而且指引了茜莉的自我解放之路、阿尔伯特重拾完整人格、哈泼收获成熟内心,表达了沃克认为黑人女性争取独立自由必须打破二元对立的格局,必须通过和男性的平等和谐相处的主张。沃克深信社会生活中两性冲突主要是由于对于双方性别的不尊重、不了解,男女双方都存在缺陷,告诫人们放下偏见、不断互补才能达到和谐统一,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对每一个人而言都缺一不可,所以摒弃传统的性别对立观念、追求两性气质的融合显得尤为重要。沃克作品所体现的双性同体思想体现了高度的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有利于促进人类文明和两性生活的进步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