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铭
(郑州大学 河南郑州 450001))
周忱(1381-1453),字恂如,号双崖,江西吉水人,明前期理财名臣。明史学家伍丹戈评论他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著名的财政改革家,历史地位可与唐代的杨炎、刘晏媲美。周忱于宣德、正统年间巡抚江南二十余载,使“国无逋赋,家有余财,吴民获更生之乐”,可谓政绩显著。周忱去世后,江南百姓思念不已,并在各地建祠祭祀,其民间影响力可见一斑。但是在周忱的生前身后,文人士大夫对他非议颇多,导致其人物形象变得较为复杂。对此,笔者拟从不同视角对周忱形象的历史演变作一下梳理,以期还原这一历史人物的真实面貌。
宣德五年(1430),周忱以工部右侍郎衔巡抚江南,总督税粮。在将近二十二年的任期内,周忱减免重赋,整顿漕运,创平米法,设济农仓,使得“江南数大郡,小民不知凶荒,两税未尝逋负”,可谓功勋卓著。周忱去世后,朝廷特赐谥“文襄”以表彰其治理江南的功绩。他不设崖岸,积极采纳卑官贱隶、田夫野老提出的意见。加之周忱性格机敏,通晓民情,并能根据每地粮食之丰歉、事情之缓急灵活调剂,使得国赋充足,民用以纾。成书于成化三年(1467)的官修正史《明英宗实录》亦评论周忱:“为人宇量恢弘,才识通敏,莅事精勤,临民和易”,并给予其“前后理财赋者率不能及”的高度评价。明代中期以后,士大夫们逐渐构建起周忱理财名臣的形象。彭韶在《国朝名臣录赞》中首次为周忱作传,称赞其“学博而邃,礼和而恭”“二十八宿,孰能右公”,认为周忱是“二十八宿”庶吉士中最有成就的一位。袁袠也认为周忱“练达精密,虽古之刘晏、韩滉何以加焉,诚理财善乎也”,称赞其堪比古之名臣刘晏、韩滉。唐鹤征在《皇明辅世编》中更是称赞道:“我明推善理财者,必首文襄”,把周忱推为明代理财名臣之首。
但部分明代史籍所描绘的周忱形象却与上文截然不同。周忱为朝廷治理江南赋税,用度却不甚节省,在一般人眼中是不可理喻的。江南地方豪强与朝中官员纷纷批评周忱滥用耗米,令其生前就饱受诟病。正统九年(1444),户科给事中李素指责周忱“妄意更变,专擅征科”。景泰元年(1450),潥阳县民彭守学攻击周忱纵容下属“变卖银两,假公花销 ”。周忱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有“妄费钱粮”“出纳不谨”之罪,最终在朝野的告讦中离任而去。此外,世人对周忱品行亦有怀疑,如《古穰杂录》认为周忱“善于附势,中官王振极重之……然自出粟千石旌其门,又令子纳马得官,士林以此少之”;再如《万历野获编》评价周忱“正谲兼用”,并记载了周忱馈赠王振织绒毛毯以及金观音等为人不齿的故事。
虽然文人士大夫对周忱的历史形象有所争议,但其治理江南的功绩是不容争辩的。何乔远认为“周忱为国家生财节用之臣,交际沾接,虽阉寺权势亦得其心,以故久安于位,名称至今在吴中。”沈德符虽然指责周忱贿赂王振,但他也承认“周文襄之抚江南最久,功最大,三吴人至今德之”,并称其结交王振“盖委屈从事,亦豪杰作用”。冯梦龙更认为周忱谄媚王振与纳粟纳马二事别有深意,周忱结交王振,使得“凡公上利便事,振悉从中赞之,江南至今赖焉”;周忱出粟旌表并为子纳马得官是为了“明示旌门之为荣,而纳官之不为辱,”目的是激励百姓为边关捐马纳草。文人士大夫为周忱开脱,可见其批评之余的矛盾心理。事实上正如明清之际的査继佐所言:“嗟!果能福被东南,诸何足责也”,周忱若真能对朝廷有功,对百姓有惠,其行为瑕疵又何足责也?入清以来,世人对于周忱的理财名臣的形象基本确立,汤斌评价周忱为“古之遗爱”;张廷玉认为周忱“殚公心以体国,而才力足以济之”,对于周忱改革的“良法美意”最终人去政息而十分痛心,“不能不为当日之哓哓者惜也”,这样的评价也是十分中肯的。
周忱治理江南成绩斐然,百姓对他感恩戴德,“即生祠处处祀之”,但这些大都是民间私祠。周忱离任后,户部侍郎李敏将其所积余米充作公用。后来苏松地区连年大水,地方储备萧然,抚臣救济不力,以致哀鸿遍野,饥民枕籍于道,令人们更加怀念已经去世的周忱,纷纷感叹道“安得周公复生以活我耶?”成化、弘治时期,经过江南民众和部分官员的陈情,朝廷开始为周忱修建祠庙,周忱祠也取得了地方祀典上的正统地位。士人在推崇周忱的同时,逐渐树立起其作为江南地区先贤名宦的形象。
周忱去世后,松江府民感念其惠泽深入人心,“愈久而愈不忘”,率先为周忱建祠供奉。成化十五年(1479),松江知府王衡顺从民意,在府治西南择实相寺旧址为周忱建立祠堂。当地士人将周忱视作先贤名宦,并表示“今侯能祠公以奉其法”,则“有以乎不忘于公,亦不忘于侯矣”。弘治十一年(1498),苏州官民以夏元吉治水有功,周忱督税有绩,而二人“公祠未立”,纷纷上疏请求兴建二公祠堂。朝廷命巡抚都御史彭礼于苏州府勘地建祠,后择府治胥门外空地修建夏周二尚书祠。大学士刘健称此为“兴废崇礼”之举,可以昭示先贤事迹以教化乡人。此外,在15世纪末的江南毁淫祠运动中,杨子器经常将境内的淫祠改建为先贤祠。弘治初年,杨子器任昆山知县,将境内的三官庙改建为二卿祠,合祠周忱与崔恭。弘治十三年(1500),杨子器改任常熟知县,又将县城的二郎神祠改建为报功祠,祭祀周忱与夏元吉,发扬了儒家祭祀先贤的作风。
清代以降,周忱作为江南地区的先贤名宦仍然有较大的影响力。康熙二十七年(1689),江南学政李振裕路过江阴县青旸镇,见当地旧有周文襄公祠,“祠年远不修,榱桷倾颓,赤白漫患”。李振裕见前贤祠堂如此破败,叹息不已,于是带头捐俸重建。李振裕称赞周忱“抚吴最久,凡可以宽民力、惜民财者,知无不为,为无不尽”,犹如慈母抚养赤子,并表示了自己作为同乡后学的仰慕之情。乾隆十年(1745),时任江苏巡抚的陈大受追慕先贤,特意在元和县半塘普济桥改建了周文襄公祠,并作文记事,称“自昔治吴之有大德于民而又久于其任者,无若明文襄周公”,并表示自己在周忱三百年之后巡抚江南,“才薄任重,未能效法什一”,希望来此拜谒的后世君子都能效仿周忱为国为民之举,使文襄祠堂永受祭祀。由此可见,周忱作为先贤名宦对江南地区的重大意义。
明宣德年间,周忱治理芙蓉湖水患取得重大成效。他采用宋代水利专家单锷的主张——上堵下泄,化害为利,“筑溧阳东坝以捍上水, 开江阴黄田诸港以泄下流”,加速芙蓉湖水排入长江,使得“浩淼之区变而为膏沃之壤”,开圩田数十万亩,并给予了附近圩民优免差徭杂役的特权,百姓德之。至清代,周忱在当地的民间信仰中逐渐演化为水神的形象。
芙蓉圩内有周文襄公祠两座,“一在锡界围和尚塘桥,一在阳界大围双庙闸”。位于无锡的周文襄公祠相邻妙相庵,俗称“尚书庙”(因周忱曾官至工部尚书,故而得名),清末民国时期香火鼎盛。每当阴雨连绵,乡人便来焚香祷告,祈求圩堤不垮,圩田不淹。当地人以每年阴历三月十八为尚书老爷的生日,到那一天附近的村民便来拜祭。阳湖县境内的周忱祠堂与东平庙并立,当地人认为东平王张巡保障江淮免受安史之乱,而周文襄保障芙蓉湖,二人功业相等,因此并立祭祀,并以“每岁以三月十五日祀文襄公”。乡民对祭祀周忱极为隆重,“于祠神日演剧趁墟,报赛不绝,而水旱疾病亦必赴祷。”此外,阳湖地区还编造了周忱的种种神迹,如每当大水到来时,圩岸就有神光笼罩,圩堤因此不破;昔日有人与圩民结仇,半夜携带铁锹欲挖堤灌圩,文襄神显圣呵斥,此人受到惊吓,回家不久便暴死;甚至于圩岸破堤之前,文襄神还特意入梦提示乡人提早预防。事实上,这些神话形象都是为了维系芙蓉湖地区周忱信仰共同体所作的努力,以争取圩田内免役权。孙景超先生的《圩田环境与江南地域社会——以芙蓉圩地区为中心的讨论》一文对此有详细讨论,在此不再赘述。
由于周忱在江南地区的脍炙人口,清代初年,苏州派戏曲作家朱素臣将以周忱为原型创造的角色加入了改编的传奇《十五贯》中,使得原剧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情节更加丰富,从此《十五贯》登上戏曲舞台,并衍生出秦腔、京剧、大鼓等多种表演形式。
传奇《十五贯》共有二十六回,周忱在其中戏份较少,且集中出现于第十六回《乞命》之中。本回戏主要讲述当况钟得知熊氏兄弟与苏、侯二女的案件有冤情后,于临刑前一晚求见周忱替四人乞命的的剧情。周忱在戏中的身份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是况钟的上级。剧中的周忱被改编为一个不恤民苦、位高权重的官僚,他因循守旧,草菅人命,从而成为双熊冤案昭雪的最大阻力。况钟星夜奔驰、不辞劳苦,深夜求见周忱以保全人命。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周忱的官架子依然十分浓重,以夜深人眠、不便惊扰为由拒绝接见。况钟见状便自行击鼓,终于迫使周忱接见。二人见面后,况钟表示“这斩剐四犯,各负奇冤,不合弃市”,请求暂免嫌犯一死以查清冤狱,而周忱却认为此案已“三推六问……本都院朝审已过,那有甚么冤枉?”,再次拒绝复勘双熊案件,并督促况钟赶快明正典刑,不要再多生事端。况钟据理力争,说:“民间苟有冤抑,便当力为昭雪。难道事出朝廷,便坐视不救么?”然而,周忱却推脱责任,以“事关重大,本都院不便做主”为由,第三次拒绝了况钟的请求。面对上级周忱的无理阻挠,况钟最后以辞职交印为抗争,终于换得半月时间审理冤狱。周忱也被况钟为民请命的精神所感动,最后同意配合调查。
传奇《十五贯》中的周忱形象与历史事实大相径庭。实际上周忱作为刑部出身的官员,其明狱善断丝毫不亚于况钟,甚至还在江南地区“清理刑狱,平反甚众”,更何况他与况钟关系甚好,自然不会发生像剧中那样将况钟拒之门外的事情。虽说传奇《十五贯》剧情与历史不相符合,但艺术来源于生活,周忱形象的再创造也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1956年,浙江昆苏剧团上演的改编版《十五贯》倍受好评,昆曲戏剧随之获得新生,《十五贯》也被誉为是“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的好作品。随着《十五贯》的积极上演,周忱的戏曲形象也得到推广。这一古代人物又被赋予了新的形象,真可谓历久弥新。
周忱是明前期杰出的理财名臣,他治理了江南地区的逋赋,并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百姓的负担,可谓官民两便。虽然文人士大夫对其评价有失公允,但随着时间的发展,世人对周忱的评价也趋于客观。周忱深受江南百姓爱戴,故而成为当地的先贤名宦,甚至演化出水神及戏曲形象。正如顾颉刚先生所云“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周忱在历史长河中“层累”出各种形象,也体现出其对江南地域的重大影响,周忱及其改革也值得学界更进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