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经济的金融化与“黄马甲运动”的兴起*

2020-12-07 14:04
教学与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金融资本马甲自由主义

2018年底,法国一个化妆品网店店主在脸书上抗议油价上涨几欧分的帖子,引爆了法国自1968年以来最大规模的群众抗议运动。抗议者们每个周末走上街头,举行例行示威活动。他们打着“提高最低工资”“对富人征税”“反对银行独裁”“富人总统马克龙下台”等口号,一度占领了巴黎甚至整个法国,并从和平请愿演变为暴力示威活动。由于抗议者们统一身穿行车必备的黄马甲,国际媒体普遍将其称之为“黄马甲运动”。“黄马甲运动”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据统计,在6 700万左右的总人口中,最高有近30万人同时参与了此次运动,全国超过70%的人对运动表示同情或支持。(1)冈特·舒赫:《法国“黄马甲运动”——西方发达经济体深层问题的表征》,2019年9月1日,https://www.guancha.cn/GunterSchoech/2019_01_02_485355.shtml.抗议者们起初主要针对马克龙总统提出的加征燃油税政策,但在马克龙做出废除燃油税政策,提高最低工人工资等妥协后,运动并没有平息,反而不断升级,愈演愈烈,甚至还向德国、英国、比利时、加拿大、荷兰等国家扩散。

法国作为欧盟的核心国家,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广泛深入的运动?为什么其他一些国家并没有征收燃油税却也发生了类似的运动,“黄马甲运动”对法国和欧洲究竟预示着什么,这些问题都必须结合“黄马甲运动”产生的根源来回答。学术界虽然从法国福利制度的矛盾、民众失业、贫富分化、国债攀升、马克龙的改革政策等角度分析了“黄马甲运动”兴起的原因,(2)国内相关研究参见:张南燕:《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视角下的“黄背心”运动》,《马克思主义研究》2019年第8期;魏南枝:《法国大革命的内在矛盾与“黄马甲”运动》,《文化纵横》2019年第2期;易淼:《失望情绪与集体行动:从赫希曼回到马克思——兼论法国“黄背心”运动》,《当代经济研究》2019年第3期;慕阳子:《“黄马甲”运动:星火何以燎原》,《世界知识》2019年1月;郑若麟:《历史上第一场“民粹主义右翼革命”——法国“黄马甲运动”带给我们的启示》,《文化软实力》2019年第2期。国外相关研究参见Emiliano Grossman, “France’s Yellow Vests-Symptom of a Chronic Disease”,Political Insight,2019,(10):30-34;Michalis Lianos, “Yellow vests and European Democracy”,European Societies, 2019,(21):1-3.但是,这种分析只是把上述各个因素简单并列,并视其为一个既定的出发点,而没有追溯民众失业、贫富分化、国债攀升等问题本身又是由什么原因导致的,这些问题在当下的法国究竟是偶然发生的,还是有着深刻的历史必然性?与上述分析不同,本文认为,“黄马甲运动”是法国经济金融化模式的必然产物,而法国经济的金融化又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经济金融化趋势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要探寻“黄马甲运动”的根源,必须从金融资本积累的内在矛盾入手。只有从金融资本这个“本体论”概念出发,才能逐步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揭开“黄马甲运动”兴起的“奥秘”。

一、资本主义经济的金融化转型

“金融化”是西方激进政治经济学学者提出的一个描述20世纪8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模式转型的概念。众所周知,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在经历了30年高速增长之后,先后发生了生产过剩和资本过剩危机。危机与长期以来实行的宽松货币政策叠加,使经济停滞与通货膨胀成为资本主义经济难以克服的二律背反,这就是滞胀危机的发生。滞胀危机从根本上说就是利润率下降的危机。(3)罗伯特·布伦纳:《全球动荡的经济学》,郑吉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为了促使利润率的再度回升,在战后被凯恩斯主义政策长期压制的金融资本寻求突围,逐步推动国家政策从凯恩斯主义向新自由主义过渡,其根本目的是解除束缚在金融资本躯体上的缰绳,清除一切妨碍资本利润率回升的障碍,比如金融管制、工会力量、社会福利等,促进资本完全自由、彻底的流动,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模式由此实现了一次质的转变。这种转变最早被美国的垄断资本学派概括为“资本主义经济的金融化转型”。(4)Paul M. Sweezy,“Monopoly Capital After 25 Years”, Monthly Review,1991,(43): 52-57.

资本主义金融化最主要的特点表现在虚拟经济的过度膨胀上。比如在当今很多西方跨国工业集团的利润来源中,生产制造与金融服务已经“平分秋色”,美国通用汽车集团的利润总额有一半不是来自汽车制造,而是来自汽车金融,(5)江涌:《道路之争:工业化还是金融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3页。这反映的是工业企业的金融化。外汇交易是虚拟经济膨胀的又一大领域,当前全球外汇日均交易量已达6.6万亿美元,(6)Bank for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s,“Foreign Exchange Turnover in April 2019”,October 1,2019,www.bis.org/statistics/rpfx19_fx.pdf#page=16.这些交易大多与生产流通无关,而是纯粹的投机交易,而同期的国际商品和服务的交易量与之相比,早已不在一个数量级。国债的迅猛发展也是经济虚拟化的重要表现,现在几乎所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都背上了沉重的国家债务,国债占本国GDP的比例在美、法等国已经达到甚至超过100%,(7)具体数据参见全球经济指标数据网:2019年9月1日,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其经济的“债务驱动型”特征越来越明显。如果说大国尚能背负债务“负重前行”的话,小国则没那么幸运了,欧洲一些小国在金融危机的打击下陆续陷入了主权债务危机,这些危机甚至引发了整个欧元区的危机。相比于外汇、国债市场,金融衍生品市场的发展更加迅猛,2007年美国金融衍生品价值总额达到 320 多万亿美元,是美国当时GDP的23倍。(8)李慎明:《从国际金融危机看新自由主义的危害》,《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10年第4期。正是由于金融衍生品价格泡沫的破裂才引发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种种迹象表明,经济的金融化在虚拟经济的爆炸式发展中表现得最突出,也最耀眼。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我们切不可将资本主义经济的金融化直接等同于虚拟化,因为在马克思主义的金融理论体系中,金融资本是一个“社会总体”概念,不仅银行资本是金融资本,工业、农业和商业实际上都是金融资本这个“总体”的一个“积累环节”,正是在此意义上,列宁和希法亭都指出,金融资本是银行资本与工业资本在垄断基础上的融合,通过这种垄断性融合,金融资本发展为整个社会生产的最高统治者。借用马克思的话说,金融资本是一种“普照的光”,其他一切都不得不染上它的色彩。前文提及的工业集团参与金融投机以及当今美英等国的投资银行大量主导工业企业的兼并重组等事实,都生动地体现了金融资本对社会生产的这种统治和支配地位。本文提出的法国经济金融化的概念就是在上述意义上来使用的,它不是仅指法国虚拟资本市场的崛起,而是指法国整个经济发展体制的总体特点。

二、法国经济金融化的特点

资本主义经济的金融化转型在美英两国发展得最为彻底,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金融化浪潮就是在美英主导的新自由主义政策体系下逐步兴起的。法国经济的金融化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逐步发展起来的。它主要有以下五个特点。

(一)法国经济的“自由化”

战后,法国经济经历了30年的高速增长。这个时期的法国经济是“国家统制式”经济,“它是以自由经济的机制必须加以统制才能得到协调和确保发展这个思想为基础的”,(9)费尔南·布罗德尔等:《法国经济与社会史(50年代至今)》,谢荣康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16页。也就是说,政府在经济运行管理方面发挥着重要的调节作用。比如,法国政府曾在战后大力推行国有化政策,将许多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企业和银行都收归国有;政府周期性制定国民经济发展的五年规划,重点发展能源、钢铁、交通运输等基础工业部门,同时还制定了包括提供贷款担保和利率补贴在内的一系列重点扶持政策,支持本国工业企业的技术研发和进步。这些政策的实施提高了国家垄断资本在法国国民经济中的比重,并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私人垄断资本的势力,从而大大加强了政府对全国的生产、流通、分配和消费的干预能力。尤其是进入20世纪60年代戴高乐执政期间,法国政府对宏观经济的“统制”作用得到了空前的增强。(10)这种“统制经济”模式一度被学界命名为“戴高乐主义”,它的主要特征是:国家的经济规划;严格规范金融市场;保护“战略领域”,尤其是避免被美国人控制;扶持“全国冠军企业”(譬如能够在国际竞争中凸显法国地位的高科技公司);抵制美元霸权;庇护农业以及某些非竞争性的行业;以一个统一的欧洲排除英美的影响。参见理查德·F·库索尔:《法兰西道路——法国如何拥抱和拒绝美国的价值观与实力》,言予馨、付春光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3页。但是,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法国发生了滞胀危机,原先执行的以国家干预为主要特点的凯恩斯主义政策造成了“三高一低”(高通货膨胀率、高失业率、高财政赤字和低速经济增长)的恶果,同时,美英在全球推行的新自由主义政策也使法国企业面临日益激烈的国际竞争压力。在内外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法国政府不得不改弦更张,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逐步引进了美英的“盎格鲁-撒克逊”经济发展模式,推出一系列新自由主义改革措施,包括大量出售国有企业、给私有企业减税松绑、放宽外汇管制、逐步解除对资本流动尤其是外资进入的各种限制、废除战后长期实施的物价管制法令、降低对劳工在社会福利保障方面的保护力度等等。通过这些大刀阔斧的改革,“法国政治经济的钟摆逐步摆向了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和罗纳德·里根总统所推崇的去除管制和自由市场”。(11)理查德·F·库索尔:《法兰西道路——法国如何拥抱和拒绝美国的价值观与实力》,言予馨、付春光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3、300页。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从欧共体向欧盟的过渡进一步加速了法国经济融入美英主导的金融全球化的步伐。欧共体虽然起初只是在欧洲成员国区域内推动资本的自由流动,对外则设置了边界和壁垒,但是,这种边界和壁垒在美英新自由主义政策和意识形态的影响下很快就被解除了,原先区域内的资本自由流动逐渐发展为面向全球的自由流动。这一点集中体现在欧共体成员国在1992年签订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中。该条约规定,禁止一切针对欧共体成员国之间以及成员国和第三国之间的资本流动限制。在法国经济学家迪梅尼尔和莱维看来,“这一规定的分量全在‘和第三国之间’这几个字上面,它说明《马斯特里赫特协议》的目标是让欧洲融入金融全球化,而法国也随之效仿。”(12)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70页。总的来看,法国经济的自由化和对全球化的融入尽管有国内经济陷入滞胀、政府谋求经济发展转型的因素,但美英在新自由主义政策和意识形态下开启的金融全球化进程更具决定意义,换句话说,法国经济发展模式的转型主要是被裹挟在美英发起的金融全球化浪潮中而不断推进的。

(二)法国企业治理模式的变革

随着法国和欧洲经济边界的日益开放,法国经济逐步融入了美英主导的金融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秩序中。在这个过程中,法国经济的运行越来越受到美英为主的国际金融资本的侵袭。

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金融全球化浪潮,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以养老基金、保险基金、集体互助基金为主体的机构投资者的迅猛崛起。这些机构投资者主要集中于美英两国,其所掌握的金融资产一度占据这两个国家金融资产的三分之二,其实力大大超过了传统的商业银行,因此被称为“世界的新主宰”。(13)弗朗索瓦·沙奈:《突破金融危机——金融危机缘由与对策》,齐建华、胡振良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第155-177页。这些机构投资者在法国放松金融管制政策的引导下,大举进军法国。据统计,直至1985年,外资拥有的法国公司只有10%左右,但到了2013年,40%以上的法国公司的股份由外国人拥有——这些所谓的“外国人”大部分是美国和英国的大型养老基金。(14)理查德·F·库索尔:《法兰西道路——法国如何拥抱和拒绝美国的价值观与实力》,言予馨、付春光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3、300页。

美英机构投资者的大举入侵给法国经济带来了巨大冲击。这些机构投资者的投资理念与传统的投资银行截然不同——在传统的投资银行模式中,银行家与工业家结成的是一个长期的利益共同体。但是新崛起的机构投资者却不那么在乎生产过程,因为“他们是货币资本家,他们手中握有更具流动性的资本,这就决定了他们不会像经营者那样在一棵树上吊死,而是会选择短期利润率更高的地方。”(15)渡边雅男:《试论日本经济的金融化》,《政治经济学评论》2017年第6期。也就是说,一个美英的机构投资者购买法国工业企业的股票,主要不是为了长期控制这个企业,而是仅仅把这个企业当作一笔可以获取收益的资产,因此它们通常的做法都是短线操作,通过掌握工业企业的控股权来对其进行包装、整顿和重组,待推高股价后再将其出售,以谋取高额投机利润。美英机构投资者的这种投资模式被国际学界概括为“飞燕式投资”“投资的短期主义”。在这种金融控股工业的模式中,优先考虑股东权利的“股东至上主义”牢牢占据了主导地位,产业的生产逻辑被货币资本的增值逻辑所压倒。法国的工业企业由于越来越受到美英国际投资者的控制和主导,其日常的投资决策和生产活动也就越来越不可避免地受到金融市场中“股东主义”的频繁干扰和冲击。20世纪90年代以来,法国工业企业的CEO迫于英美外部股东的压力而不得不辞职成为经常发生的事情。对于法国经济陷入的这种困境,法国经济学家沙奈(Francois Chesnais)曾指出:“如果说因为这种新的企业监管模式引发的问题尤其在法国特别严重的话,那么这尤其是因为英美养老和投资基金的干预(尤其是在某些以前它们被排斥在外的领域里)日益加强。这种监管模式将彻底改变法国工业和银行内部的力量平衡。”(16)弗朗索瓦·沙奈:《突破金融危机——金融危机缘由与对策》,齐建华、胡振良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第172、129页。

(三)法国工业企业的金融化和银行体系职能的转型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为了有效应对利润率不断下降、消费不足以及股东对短期利润的追逐等问题,法国的工业集团也不得不走上了金融化道路。它们开始把相当大的一部分资本转移出生产领域,用于购买股票、债券及各类金融衍生品的投资,追求短期套利活动。工业集团的这种转型同时也得到了法国政府的大力支持和鼓励。20世纪80年代,法国政府受美英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影响,相继放宽了本国工业企业在国内和国际上发行债券的限制,同时大力发展银行、保险、外汇等金融市场业务。在这股放松金融管制的浪潮下,法国“证券市场的规模在1980年—1987年间翻了25倍”。(17)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03页。在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货币彻底实现了虚拟化,世界货币体系成为一种本质上就不稳定的投机性体系,这也大大刺激了法国工业企业参与外汇市场投机的动机。在上述各种因素的综合影响下,法国工业企业越来越显现出金融集团的特征:这些企业的总部不再只是生产的决策中心,同时也日益发展为金融投资的决策中心。

法国工业企业的金融化集中表现在它的资产结构变化上。据法国经济学家研究,“1982—1989年期间,法国企业用于生产性投资的份额从76%下降到47%,而其占有的金融资产则从2.9%上升到35%。”(18)弗朗索瓦·沙奈:《突破金融危机——金融危机缘由与对策》,齐建华、胡振良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第172、129页。这些新增加的金融资产中主要以股票、债券为主,而在此之前的30年中,法国工业企业的融资方式一直以银行贷款为主。因此,20世纪80年代是法国工业企业金融化的转折点。20世纪80年代后,这种金融化趋势也并没有停止,而是一路高歌猛进。西班牙学者伊格纳西奥·阿尔瓦雷斯(Ignacio Alvarez)在研究了2004—2013年间6 980家法国非金融企业的金融收入后指出,法国非金融企业的金融收入占法国企业总收入的比重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5%一直上升到2013年的60%,而这一比率在2008年金融危机前夕曾一度达到73.1%;而法国非金融企业的金融资产占总资产的比重则从1978年的36.4%上升到2013年的59%。(19)Ignacio Alvarez,“Financialization,Non-financial Corporations and Income Inequality: The Case of France”,Socio-Economic Review,2015,(13): 49-475.正因为如此,法国被认为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金融化全球趋势中工业企业的资产结构向金融资产倾斜程度最高和变化最大的两个国家之一(另一个是日本——笔者注)。

随着法国工业企业的融资日益从传统的银行体系转向证券市场,法国金融体系的职能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原来法国的金融机构主要是为了满足本国生产和贸易的融资需求,也就是说,它与法国的工农业生产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比如,“农业信贷银行曾以弥补农业相对于其他经济领域的落后为使命……法国的信托投资银行曾为工业政策服务,支持国家及地方团体在经济领域和社会住房问题上的公共任务……储蓄银行则确保了住房、社保、公共卫生、救济等方面为公共利益服务的职能。”(20)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03、102页。但是,随着股票、债券、外汇和金融衍生品市场的迅速崛起,法国的金融机构越来越远离本国实际的生产和贸易活动而走上了全球金融投机的歧途。还是以法国农业信贷银行为例,它经过一系列国际收购,其金融业务到现在已经遍布全球近百个国家,为法国农业融资早已不是它的主要职能。由于资本外流严重,法国长期以来保持着资本净输出国的地位。

(四)法国经济的“去工业化”

法国工业企业的金融化过程,同时也伴随着法国经济的“去工业化”过程。在20世纪70年代石油危机和滞胀危机的打击下,法国的工业发展也陷入了困境。在应对滞胀危机的过程中,法国政府受美英两国在全球推行的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影响,逐步放弃了以往的产业政策,不再继续为工业发展提供各种政策引导和支持,转而大力发展银行、保险、房地产等虚拟经济行业,走上了一条金融自由化的道路。法国经济学家迪梅尼尔和莱维在提到法国经济的这种转型时曾指出,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面前,法国的领导人选择了发展他们的金融机构,而放弃了自己的工业阵地。(21)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03、102页。与此同时,法国一些具有较高竞争力(比如在航空、汽车、高铁等领域)的工业企业则在金融全球化的浪潮中走出国门,将中低端的制造业务向广大发展中国家尤其是新兴经济体转移,本国只保留与核心技术、知识产权等产业链高端环节紧密联系的产业,这进一步加剧了法国产业空心化的趋势。2008年金融危机和紧随其后爆发的欧债危机使法国经济的去工业化、空心化趋势进一步加剧。在双重危机的打击下,法国迎来了工业企业的倒闭潮。据法国《世界报》报道,2012年,法国境内宣布破产倒闭的企业共有266家,这一数量较2011年多出42%,而同期新设立的生产型企业只有166家,法国逐步沦落为欧洲地区去工业化最严重的国家,(22)《法媒:法国成为欧洲地区去工业化最严重的国家》,2019年7月1日,http://world.people.com.cn/GB/n/2013/0220/c157278-20546341.html.它的制造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由20世纪80年代的20%左右持续下滑到2018年的10%左右。(23)具体数据参见世界银行统计: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NV.IND.MANF.ZS?locations=FR&view=chart.从希拉克总统开始,一直到现在的马克龙总统,法国政府一直在推行“再工业化”和“生产振兴”战略,但效果甚微,足见法国的产业空心化已是大势所趋,难以撼动。

(五)法国经济的债务化

法国经济的金融化还表现在法国国债市场的高度发达上。法国国债市场的迅猛发展同样是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当时法国为了应对经济的滞胀,实行了严厉的货币紧缩政策,紧缩政策在反通货膨胀方面取得了明显的效果,但也导致了银行利率的大幅度攀升,以至于利率的增长率大大超过了经济的实际增长率。这样,利率上升、经济停滞以及随之而来的税收下降等多重因素的聚集大大增加了政府的财政赤字和公共债务的压力。在这种压力下,法国政府不得不转向国际市场进行融资。正是这一轮以国债形式的融资需求成为法国政府推行放松金融监管政策的重要推动力。法国政府向国际市场的融资很快得到了美英金融资本尤其是养老基金、保险基金等机构投资者的响应,法国国债市场随之迅速演变为国际金融资本疯狂逐利的舞台。“据法国国库署数据,1993年,外国投资者持有法国国债仅为32%,此后逐年上升,并在2010年触顶,达到70.6%。”(24)中华人民共和国财政部:《欧债危机背景下法国国债市场建设》,2019年9月1日,http://www.mof.gov.cn/mofhome/guojisi/pindaoliebiao/cjgj/201406/t20140627_1105397.html?flyarg=1&flyarg=2.而法国国债的总额从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就一直保持急剧飙升的趋势,从1978年的区区728亿欧元(占法国国内生产总值的21.2%),一直发展到2018年的2.2万亿欧元(占国内生产总值的98.4%)。(25)具体数据参见全球经济指标数据网:2019年9月1日,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france/government-debt-to-gdp.这些债务的一大部分为国际机构投资者所持有。(26)这一点从有权参与法国国债一级市场的交易主体也能看出端倪。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时,法国国债一级交易商团队中只有4家法国金融机构,而外国金融机构达16个。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财政部:《欧债危机背景下法国国债市场建设》,2019年9月1日,http://www.mof.gov.cn/mofhome/guojisi/pindaoliebiao/cjgj/201406/t20140627_1105397.html?flyarg=1&flyarg=2.巨额的债务同时也就意味着巨额的利息。现在,向拥有法国国家债务的国际金融财团支付巨额利息已经成为法国政府预算支出最为重要的一笔开支,甚至超过高等教育和国防,成为压在法国人民身上的一座大山。沉重的债务负担直接导致法国政府不得不长期实施财政紧缩政策,从而难以为本国经济发展提供足够的金融支持,进而使经济增长进一步陷入停滞困境。而经济增长的停滞又导致国际金融资本操纵的评级机构进一步调低法国主权的信用评级,从而使法国政府的借贷利率进一步上升。于是,法国政府最后就不得不陷入一种越是需要借钱而越难以借到钱的窘境中。

三、法国经济的金融化与“黄马甲运动”的根源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仅仅因为多征了几欧分的燃油税就引爆了法国50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社会政治危机,说明法国的社会矛盾积压已久,而“黄马甲运动”不过是一朝爆发罢了。那么,如此广泛深入的群众运动,其根源在哪里?其实,就在法国经济的金融化模式中。这一点在“黄马甲运动”提出的“反对银行独裁”“重建法国金融主权”“金融资本家总统马克龙下台”等口号中就可见端倪。对法国金融体制的不满不仅表现在“黄马甲运动”的口号中,还表现在实际的反抗行动中:2018年年底,一些示威者在法兰西银行一分行大门前纵火。(27)《“黄背心”在法兰西银行鲁昂分行大门前纵火》,2019年9月1日,http://sputniknews.cn/society/201812301027250558.2019年年初,一些抗议者还试图以清空他们的银行账户,尽可能多地提取现金来搞垮法国银行。(28)《“黄背心”计划挤兑银行威胁金融体系》,2019年9月1日,http://yn.people.com.cn/GB/n2/2019/0110/c378441-32516181.html.法国银行业联合会称,自运动开始以来,已有760多家银行遭受抗议活动的攻击。(29)《不堪暴力法国银行联合会疾呼黄背心游行结束银行窗口打砸行径》,2019年9月1日,http://www.xinouzhou.com/detail/453916.“黄马甲运动”逐步将反对的目标从燃油税上升到法国的政治经济体制,尤其是金融体制,充分表明运动的兴起与法国经济的金融化模式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在笔者看来,这种联系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法国经济的金融化导致法国工人工资收入的下降和失业风险的增加

法国经济的金融化转型源于法国政府在20世纪70年代为应对滞胀危机而采取的一系列新自由主义改革措施,比如放宽金融管制,放松对企业裁员的行政限制,打压工会的反抗,逐步减少政府原先在工资收入、就业和社会保障方面对劳动者的政策保护等。这些措施的一个根本目的就是给资本松绑,同时将工人彻底推给市场。因此,所谓的金融化转型实际上意味着资本尤其是金融资本权力的提升和工人地位的下降,这种联系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企业利润的增长更多地依赖于金融渠道而非生产渠道使工人在资方面前的地位进一步下降;第二,企业在利润分配中更多地倾向于股东利益的最大化使工人工资水平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第三,企业在金融化过程中越来越多地使用撤资、搬迁、外包等资本运营方式,使工人的就业面临严重威胁,并大大降低了工人的反抗能力。关于工人地位的下降与金融化之间的关系,西班牙学者伊格纳西奥·阿尔瓦雷斯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实证数据。他对2004—2013年6 980家法国非金融企业(主要是工业企业)进行了计量研究,得出的结论是:这些企业的金融收入与企业工人工资收入之间存在明显的负相关关系,即金融化比率每增加1%,工人工资的份额相应下降0.4%,(30)Ignacio Alvarez,“Financialization,Non-financial Corporations and Income Inequality: the Case of France,”Socio-Economic Review,2015,(13): 449-475.而建立二者负相关关系的中介就是工人相对于资本的议价能力(谈判能力),也就是说,法国经济金融化被证明是工人议价能力下降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金融化不仅导致了法国工人工资收入的下降,同时还带来了严重的失业问题。正如前文所述,法国经济金融化的一个重要表现是产业的空心化和金融服务业的剧烈膨胀。产业空心化的一个必然结果就是大量就业岗位的丧失。自20世纪80年代法国开启金融化模式以来,它的制造业提供的就业岗位从1980年的510万一直下降到2017年的270万,下降了将近一半。(31)具体数据参见全球经济指标数据网:2019年9月1日,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france/manufacturing-payrolls.金融服务业虽然发展迅猛,但鉴于其行业属性,它能够吸纳的就业量远不可与制造业同日而语,二者不在一个数量级。因此,经济金融化必然导致资本主义固有的失业问题进一步加剧。除此以外,法国就业岗位的减少还与本国竞争力较强的工业企业日益国际化有很大关系。据法国国家统计局统计,法国跨国公司(未含银行业)2014年在境外雇用了550万人,占公司人员的56%,一些大跨国公司境外人员占比达到80%。(32)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法国跨国公司国外就业人员达550万人》,2019年9月1日,http://www.ccpit.org/Contents/Channel_4111/2017/0516/807469/content_807469.htm.大量本土就业岗位的丧失使失业成为法国社会的头等问题。近五年来法国失业率一直保持在10%左右,而青年失业率则接近20%。除了失业外,非典型就业(短期合同、临时工作、有补贴的短期工作)也在急剧增加,而且正在发展为新增就业岗位的主体。(33)皮埃尔·龚夏尔第:《法国经济发展与社会保障:以20世纪80年代中期为转折点》,《社会保障评论》2019年第1期。

综上所述,法国经济的金融化使法国民众日益分为两大群体,一个群体已经处于失业状态,另一个群体虽然保有就业岗位但工资收入已经大不如前了,而且还时刻面临巨大的失业风险。这一切使法国普通民众的生活日益陷入贫困之中。据法国民调所2017年调查,法国贫困人口已达900万(占全国总人口13.5%),十年间增长了100万;57%的受调查者认为自己“已经或即将经历贫困”,其中37%已经有过贫困经历,另外有20%的人认为自己处于“贫困边缘”。(34)《法国贫困率上升下一代只会更穷》,2019年9月1日,http://www.oushinet.com/europe/france/20170915/272521.html.正是这些人成为“黄马甲运动”的绝对主力。

(二)法国经济金融化加剧了法国“福利制度的矛盾”,使贫富分化进一步扩大

法国经济金融化本身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以来法国经济低速增长的产物,同时,金融化又进一步加剧了经济发展的停滞。这种金融化与经济发展的内在悖论导致了法国经济长期低迷不振,1974—2012年间GDP的平均增长率只有2.2%,远低于战后“辉煌三十年”5.3%的年均增长速度,近十年的年均增长率只有1%左右。(35)具体数据参见全球经济指标数据网:2019年9月1日,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france/gdp-growth-annual.经济发展的衰退直接导致政府税收的下降和财政赤字的增加,而政府税收的下降也就意味着战后形成的高福利制度很难再继续维持下去。马克龙上台以来推行的改革政策,重点之一就是减少政府在社会保障方面的财政支出,比如降低失业金领取最高额度,削减住房扶助金,减少铁路工人的退休福利等等。他的改革就是为治这种“法国病”开药方。削减福利支出只是“节流”,关键的问题还是要“开源”。因此马克龙政府又不得不向整个社会加征税收,比如增加烟草税、社会福利税等。在向民众加征税收的同时,为了防止企业利用金融全球化之机向别国进行产业转移,马克龙政府又不得不对企业主网开一面,大幅度降低企业所得税,以此来鼓励更多企业在法国投资兴业,创造就业。为了留住富人,马克龙政府还推动改革,将巨富税改为不动产财富税,剔除了对富人金融资产的征税。这些改革措施名义上是法国政府的“主动所为”,比如减少福利支出是为了满足欧盟对于成员国财政赤字比例的要求,但实际上都是法国经济金融化模式下的“不得不为”。而正是这些“不得不为”的措施大大激怒了法国底层的社会民众。“黄马甲运动”的抗议者们给马克龙扣上“富人总统”“金融资本家总统”的帽子并要求其下台,所发泄的正是对法国政府在经济金融化模式下所推行的各种改革政策的不满。

(三)法国经济金融化使法国民众日益陷入债务经济的深渊

如前所述,法国经济金融化的一个重要表现是法国国债的持续上升。国家债务名义上是政府承担的债务,但因为它的还本付息最终会落在未来的税收上,所以这种债务归根结底还是要平摊到每一个普通民众身上。在民众背负国债重担的同时,金融寡头却从国债中获得巨额利益。用马克思的话说,国债对于金融资本来说是一种一本万利的生意:它投资国债既“用不着承担投资于工业甚至高利贷时所不可避免的劳苦和风险”,同时,这种投资所转变而来的国债券又可以和同量现金一样来使用,也就是说,“国债债权人实际上并没有付出什么”。(36)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65页。因此,国家财富落到金融寡头手中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有增无减的国家负债状态。(37)马克思曾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文中以犀利的笔触分析了国家债务攀升与金融贵族操纵之间的关系。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48-449页。在此次“黄马甲运动”中,一些抗议民众提出法国的私有银行应该对政府的高负债负主要责任,可谓一针见血。

在分摊国债成本和利息的同时,法国民众还在金融化的经济模式下日益背上了沉重的家庭债务。家庭债务的金融化是法国经济金融化向纵深发展的重要体现。

如前文所述,金融化与经济停滞和金融危机有着内在的关联。为了刺激经济增长,解决经济停滞的难题,只有加大对消费的刺激力度。但是,在经济金融化导致收入下降甚至失业的背景下,普通民众的有效购买力已经受到了极大抑制,因此,剩下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为他们提供贷款,让他们透支未来的收入。正是在这样的压力下,法国的银行、保险等金融机构将业务的触角逐步转向工人及其家庭,而普通工人及其家庭在自身收入不断下降和社会福利不断被削减的情况下,也对金融机构的贷款有了更迫切的需求,于是,家庭债务就急剧膨胀起来。据统计,法国家庭债务占GDP的比重从20世纪80年代的20%一直上升到2018年的60%,且继续保持上升态势;家庭债务与家庭收入的比值自2000年以来翻了将近一番,2017年达到93%。(38)具体数据参见全球经济指标数据网:2019年9月1日,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france/households-debt-to-gdp.随着债务的不断累积,法国普通家庭还本付息的负担变得越来越重。同时,由于被迫卷入金融化进程,因此,在金融危机到来时,他们还不可避免地成为危机打击的主要对象。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中,不仅是法国的银行业和制造业遭受了巨额损失,法国普通民众同样是最深重的受害者。从这样的背景出发,我们就自然能够理解法国民众仅仅为了政府多征收了几欧分的燃油税就发动了史上最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同时也自然能够理解“黄马甲运动”的抗议者们提出的“无名的愤怒”“被无视的屈辱”等口号的真正内涵。

四、小 结

“黄马甲运动”自2018年年底爆发以来,其规模和声势有起有落,但一直没有完全平息。运动的矛头所向,早已不是燃油税政策,而是逐步上升到整个现行的法国政治经济体制。“黄马甲运动”反映出法国经济社会存在的一系列矛盾和问题。

首先,“黄马甲运动”暴露了金融资本统治所造成的社会巨大分裂。

在现有的国内外研究中,很少有人将“黄马甲运动”的根源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法国经济向金融化的转型,然而,这却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如前文所述,所谓的资本主义金融化转型意味着金融资本以货币资本的独立形态在社会生产过程之外获得了支配和控制整个社会生产的巨大权力,从而高居于财富积累金字塔的顶端,成为资本主义社会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正是通过这种独特的社会地位,金融资本能够从社会创造的总财富池子中源源不断地攫取巨额红利。在它的统治下,不仅普通的工人阶级和所谓的中产阶级的社会地位急剧下降,甚至传统的产业资本家、商业资本家的地位也大大下降了。也就是说,金融资本的统治不但加剧了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的矛盾,同时也大大激化了资本家集团内部货币资本家与产业资本家的矛盾、大资本家与中小资本家之间的矛盾,甚至还激化了国际金融巨头与民族国家中小资本家的矛盾。而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和随之爆发的欧洲债务危机又使上述各种矛盾大大激化了。这就是当今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日益陷入冲突和动荡的根本原因。法国“黄马甲运动”正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爆发的,它深深地植根于法国经济的金融化模式,植根于金融资本统治导致的社会两极分化:一极是腰缠万贯的金融寡头,另一极是穷困潦倒的普通民众;一极是财富高度集中的“繁华巴黎”,另一极则是由非工业化地区、乡村地区、中小城镇组成的“边缘法国”;(39)Christophe Guilluy,“France is Deeply Fractured, Gilets Jaunes are Just a Symptom”,September 1,2019,http://www.execreview.com/2018/12/france-is-deeply-fractured-gilets-jaunes-are-just-a-symptom/.一极是拥抱新自由主义和全球化的马克龙,另一极则是要求保护自身利益、反对全球化的街头抗议者们。

其次,“黄马甲运动”暴露了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和政策体系的危机。

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资本主义金融化进程是在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和政策体系下逐步发展起来的。新自由主义以抽象的理性人的经济自由为掩护,实际上放纵了金融资本积累的自由,从而强化了资本的自由而否定了人的自由;新自由主义以放松金融监管的具体政策来鼓励和刺激金融资本的投机性和剥夺式积累,从而大大加强了金融寡头对经济和社会生活的统治力量;新自由主义以私有化、市场化、全球化的意识形态,否定国家和政府对金融资本积累所造成的社会矛盾的干预和调节,大大削弱了国家的公共权力职能,从而使已有的社会矛盾进一步加剧。新自由主义所包含的上述一系列内在矛盾最终以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及随之而来的欧洲债务危机为结果,而金融危机与债务危机以及国家的公共权力危机相叠加,最终使社会矛盾日益加剧并趋于激化。“黄马甲运动”就是这种社会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总爆发。它的一系列主张,比如要求提高购买力、呼吁对富人征税、强化金融监管、反对银行独裁、恢复被削减的福利、提高政府的社会保障能力、反对全球化等等都是对新自由主义秩序的抵制和反抗。新自由主义要的不是自由,而是统治,这层面纱最终被 “黄马甲运动”揭开了。因此,“黄马甲运动”的兴起和扩散实际上表明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和政策体系遭遇了严重的危机。

再次,“黄马甲运动”暴露了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制度的历史局限性。

法国近代以来一直保有“人民主权”的传统,在这种传统下,国家被视为人民普遍利益的代表者和维护者,人民通过民主选举参与社会和国家治理。但是,民主选举的形式并不能保障每个公民真正成为社会的“主权者”。在每个公民“一人一票”背后矗立着的,是金融资本的独裁统治。金融资本的独裁统治不仅不与“一人一票”的选举形式相违背,相反,它恰恰是从这种形式中自然生长出来的,就像资本统治恰恰是建立在契约自由的基础之上一样。因此,一人一票的民主选举并不能防止金融资本的独裁统治。马克龙总统是法国民众用“一人一票”选举出来的,但它并没有真正解决民众所关心的经济衰退、收入下降、失业率上升、福利削减等问题,相反,马克龙上台以来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政策比如松绑劳工法、给企业减税、降低金融交易税、削减社会福利等政策恰恰是损害普通民众的利益的;普通民众是反对新自由主义的,认为是新自由主义政策导致了当前的一系列社会问题,而马克龙企图解决这些问题的“良方”恰恰是进一步加大推行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力度。这种反差的根源其实就在于法国经济的金融化模式。在这种模式下,金融寡头早已成为法国社会和政治生活中占据支配地位的力量,法国的政治权力被操纵在了金融资本和金融寡头的手中,金融权力的渗透在法国几乎无处不在。马克龙总统本人由于曾任职于罗斯柴尔德银行,因此他被“黄马甲运动”恰如其分地扣上了“金融资本家总统”的帽子;他所推行的一系列新自由主义改革政策,都是服从服务于本国乃至国际金融资本利益的,因此他又被法国左翼政党恰如其分地称为“国际金融资本的台前发言人”。正是因为普通民众越来越意识到,他们民主力量的实践已经被金融资本的统治大大扭曲了,架空了,他们才对代议制民主失去了信心,转而谋求实现“超越投票的政治参与”。(40)Emiliano Grossman, “France’s Yellow Vests-Symptom of a Chronic Disease”,Political Insight,2019, (10): 30-34.在此次运动中,黄马甲的抗议者们明确提出建立“新型民主”的口号,要求以“人民发起的全民公决”来制定或废止某项法律、选举或撤销公职人员的职务,以直接民主制来取代传统的代议制民主制度。(41)Michalis Lianos, “Yellow Vests and European Democracy”,European Societies,2019, (21): 1-3.这些诉求充分表明,西方民主制度在金融资本和金融寡头的统治下已经遭遇严重危机,并受到了全面的质疑。

最后,“黄马甲运动”进一步激发了法国民粹主义保守政治的崛起。

尽管“黄马甲运动”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加剧、新自由主义政策体系的危机以及代议制民主政治的局限,但这一切却并没有最终导向一个左翼的、社会主义的解决方案,反而激发了右翼民粹主义和保守主义政治的崛起。这一方面是由于“黄马甲运动”本身仍属于自发的、民粹主义性质的运动,它的兴起完全靠普通民众基于社交媒体的自发参与,既没有明确的组织者,也没有具体的代表人物,以至于现有的政党、议员、工会全都成为“旁观者”;它的人员组成非常庞杂,既有传统的工人阶级,又有小商人、小店主、律师、医生甚至企业和政府的雇员等所谓的中产阶层;它的政治主张也很复杂,从最初的反对加征燃油税到减少税收、反对移民、反犹排穆、政府下台、重选国会乃至捍卫法国传统文化、反对欧洲一体化、打倒资本主义制度等等不一而足,其中一些诉求不乏极其反动的倾向。上述种种特点决定了它的斗争方式必然是分散的、软弱的,因而不可能真正动摇金融资本在法国的统治地位。另一方面,也要看到,金融资本的统治也不必然与新自由主义所标榜的“自由竞争”“自由贸易”和“普世价值”捆绑在一起,随着底层民粹主义思潮渐成气候,法国的政党政治也正在发生新的变化。以勒庞为首的法国右翼政党——国民联盟目前在法国的支持率不断攀升以及马克龙的民意支持率从上任之初的70%骤降至目前的20%已经表明,法国政治也同美国和欧洲其他一些国家一样,正在发生新自由主义向右翼民粹主义保守政治的转型。这种右翼保守主义政治虽然披上了民粹主义的外衣,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底层民众的一些诉求,比如反移民、反欧盟、反自由贸易、反全球化,但它在本质上仍然是金融资本的统治。金融资本的统治形式之所以从新自由主义转向右翼民粹主义,是因为底层的民粹主义思潮在它的操纵下也确实有助于它把自身积累在本国造成的危机,转嫁他国,从而掩盖、缓和真正的阶级矛盾。因此,未来一个时期,尽管马克龙仍然坚持新自由主义的改革基调,但法国政治继续“向右转”仍是大概率趋势。

猜你喜欢
金融资本马甲自由主义
探究马克思主义金融资本理论研究的必要性
罗尔斯政治自由主义对非理性者的排斥
必须宣布新自由主义已完结。下一步何去何从?
形式主义“新马甲”
完善国有金融资本管理指导意见公布
现代经济中金融资本的逻辑研究
脱不掉的“大马甲”
脱不掉的“大马甲”
安徽:打造创新全生命周期的金融资本支撑体系
实用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