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召鹏
(河南大学文化产业与旅游管理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作为明初杂剧创作的巨擘,朱有燉既是元末明初杂剧嬗变的见证者,也是开创者。一方面他遵循元人格范,另一方面也在寻求着变通与创新。除了精心组织楔子之曲及套曲外,朱有燉还在剧中融入大量的民间曲调,尤其是道教音乐的使用使剧作呈现出雅俗共赏、庄谐兼具的特点。以下略作考证。
《瑶池会八仙庆寿》第四折,【双调·新水令】套曲中,【太平令】曲后有提示:“扮四仙童舞唱《蟠桃会》第三折内【青天歌】一折了。”案,《群仙庆寿蟠桃会》第三折,【正宫·端正好】套曲后,有仙童仙女所唱《青天歌》:
真仙聚会瑶池上。仙乐和鸣鸾凤降。鸾凤双飞下紫霄。仙鹤共舞仙童唱。仙童唱歌歌太平。尝的仙桃寿万龄。瑞霭祥光满天地。群仙会里论长生。长生自知微妙诀。几番开口应难说。不防泄露这玄机。惊得虚空长吐舌。舌端放出玉毫光。辉辉朗朗照十方。春风只在花梢上。何处园林不艳阳。艳阳时节采灵苗。莫等中秋月色高。颠倒离男逢坎女。黄婆拍手喜相招。相招相唤配阴阳。密雨浓云入洞房。十载灵胎生个子。倒骑白鹿上苍穹。穹苍颢气罡风健。吹得璇玑从左转。三辰万象总森罗。三界仙官朝玉殿。玉殿金堦列众仙。蟠桃高捧献华筵。仙酒鲜花映仙果。长生不老亿千年。
而在《小天香半夜朝元》第四折【双调·新水令】套曲中,【乔牌儿】曲下也出现了【青天歌】,不过唱词与前面提到的有很大不同:
【青天歌】青天莫起浮云障。云起青天遮万象(将全篇唱)。(舞彻)(又唱)青天有月心自清。普照山河万里明。玉露金风动仙掌。夜深还听步虚声。(唱)青天有月净无尘。尘断寰缘暂出神。仙鹿衔花仙鹤舞。骑鸾跨凤上青云。
同为【青天歌】,为何内容相差如斯?
案,《青天歌》由宋元时期全真教掌教丘处机所作,“是歌演音三十二句,乃按《度人经》三十二天运化之道也。”其内容如下:
青天莫起浮云障,云起青天遮万象。万象森罗镇百邪,光明不显邪魔旺。我初开廓天地清,万户千门歌太平。有时一片黑云起,九窍百骸俱不宁。是以长教慧风烈,三界十方飘荡澈。云散虚空体自真,自然现出家家月。月下方堪把笛吹,一声响亮振华夷。惊起东方玉童子,倒骑白鹿如星驰。逡巡别转一般乐,也非笙兮也非角。三尺云璈十二徽,历劫年中混元斫。玉韵琅琅绝郑音,轻清遍贯达人心。我从一得鬼神辅,入地上天超古今。纵横自在无拘束,必不贪荣身不辱。闲唱壶中白雪歌,静调世外阳春曲。我家此曲皆自然,管无孔兮琴无弦。得来惊觉浮生梦,昼夜清音满洞天。
《青天歌》原为全真教修真入道的心诀,后在民间流传开来,逐渐用于歌唱、舞蹈。据夏庭芝《青楼集》载:连枝秀受人点化,后成为女道士,“唱《青天歌》,女童亦舞而和之。”元人顾瑛《玉山璞稿》载:至正九年冬,予泛舟界溪,访玉山主人。时积雪在树,冻光著户牖间。主人抬酒宴客于听雪斋中,命二娃唱歌行酒。雪霰复作,夜气袭人。客有岸巾起舞,唱《青天歌》,声如怒雷,于是众客乐甚,饮遂大醉。
由是可见,元末明初,《青天歌》在民间非常流行,并被引入杂剧中。元无名氏《汉钟离度脱蓝彩和》第三折中,蓝采和道白有语:“师父教我唱的是《青天歌》,舞的是《踏踏歌》。”现存杂剧剧本中,贾仲明《铁拐李度金童玉女》中有《青天歌》,由八仙演唱。《群仙庆寿蟠桃会》中的《青天歌》,与其内容雷同,或引自该剧。而《小天香半夜朝元》所唱《青天歌》,则是源自丘处机原作。盖因为人熟知,故有“将全篇唱”之注。
朱有燉有几部杂剧,融入了道情演唱。如《河嵩神灵芝庆寿》第一折【仙吕·套曲】中,【寄生草】曲前有注:“扮八仙上唱道情打渔鼓了。”《紫阳仙三度常椿寿》第四折【双调·新水令】套曲中,【水仙子】曲后有注:“扮四毛女上唱道情一折了云。”《群仙庆寿蟠桃会》第四折【双调·新水令】套曲前有注:“扮四毛女渔鼓简子。”四毛女上场后,先有一段念白:寿同天地永无疆。自在云游遍十方。白鹿玄猿为伴侣。青松翠柏是餱粮。闲来跨虎朝金阙。闷后乘鸾谒紫皇。红颜不老春常在。自是仙家日月长。
接下来,四毛女轮唱。可见,朱有燉杂剧中的道情既可以唱也可以念,使用比较灵活。
“道情”的名称,最早出现在宋代。周密的《武林旧事》记载了宫廷唱道情的情形:后苑小厮儿三十人,打息气唱道情。太上云:“此是张抡所撰鼓子词。”
燕南芝庵《唱论》云:三教所唱,各有所尚。道家唱情,僧家唱性,儒家唱理。
作为一种古老的艺术,道情源于道教音乐。按音调及特点,道情分为法曲道情和俗曲道情。法曲道情,以法曲为音调,往往伴以大型舞蹈,盛行于唐宋宫廷内。俗曲道情则以俗曲为音调,有歌曲、说唱、戏曲及皮影等形式,于唐代萌生而兴于宋。唐代道教盛行,道教音乐得到极大发展。《教坊记》载:高宗乃命乐工白明达造道曲、道调。
开元年间,唐玄宗将道教法曲引入宫廷,并令道士制作大量道曲,催生出了法曲道情。而俗曲道情的发展则经历了“俗讲”“新经韵”、道情鼓子词的嬗变过程。其中,“俗讲”主要是讲述道教教义,于晚唐湮灭。晚唐五代时期,道士采用民间流行的歌谣,演唱自己创作的歌词,形成所谓“新经韵”。前文提到的《踏踏歌》,即出自此时。“新经韵”流传到民间,逐渐嬗变为“道情鼓子词”。宋代,道情也称为“鼓子词”。不过,道情的演唱内容与道教有关,而“鼓子词”演唱其他内容。自南宋时期,道情开始用渔鼓、简板伴奏,被称为“渔鼓道情”。
金元时期,全真教盛行,道徒之间演唱道情的风气很浓。受此影响,元代作家的很多杂剧都出现了演唱道情的描写。如,马致远《吕洞宾三醉岳阳楼》第三折中,由正末扮演的吕洞宾“愚鼓简子上”,就唱了一段道情:风不着。雨不着。岂知寒暑。东不管。西不管。便是神仙。船到江心牢把柁。箭安弦上谩张弓。今生不与人方便。念尽弥陀总是空。
除此之外,融入道情演唱的元杂剧还有:纪君祥《韩湘子三度韩退之》、李寿卿《鼓盆歌庄子叹骷髅》、郑廷玉《风月七真堂》、岳伯川《吕洞宾度铁拐李岳》、赵明道《韩湘子三赴牡丹亭》等。对于杂剧中的道情演唱,朱权概括得非常到位:道家所唱者,飞驭天表,游览太虚,俯视八肱,志在冲漠之上,寄傲宇宙之间,慨古感今,有乐道徜徉之情,故曰“道情”。
作为明代初年最重要的剧作家,朱有燉传世作品最多,现存作品31种,占今存明代杂剧的六分之一强。其作品题材非常广泛,涵盖了庆赏祝寿、神仙道化、烟花风月、英雄侠义等类型。另外,朱有燉杂剧语言雅俗兼具,呈现出宫廷演剧和民间演出相互融合的特点;剧本体制富于创新,通过增加合唱及舞蹈等成分,改变了杂剧固有的体制。
明初,剧作家多为御用文人或藩王,其作品曲词华丽,极尽铺陈奢华之能事,歌颂皇室功能,尊崇神仙道化,宣扬伦理纲常,朱有燉也不例外。尽管袭封周王,但他本人并无政治野心,只想奉藩守安,加之宣宗皇帝是自己的侄子,又曾与其同舍求学,因此朱有燉主政周藩后,王府与朝廷的关系相对缓和。但是,宗室之间的矛盾与斗争依然惨烈。亲历权力纷争、骨肉相互倾轧的过程,目睹成王败寇、党同伐异的惨状,朱有燉对皇权斗争的残酷有了深刻的体会和清醒的认识,已经无心于政治倾轧,决意远离权力斗争。除了管理王府事务外,他将大量的时间用在字词歌赋、纵情声娱上。他在《自咏》一诗中写道:自觉中年后,衰颜不及前。多愁如中酒,久病似安禅。火暖朝慵起,天寒夜不眠。尚凭杯酒力,勉强作诗篇。
朱有燉创作的杂剧流传很广。曾经在周王府当过管家的牛恒有诗曰:“夜来行乐雁池头,侍女分行秉烛游。唱彻宪王新乐府,不知明月下樊楼。”明代著名学者李梦阳,也写过一首《汴中元宵》绝句:“中山孺子倚新妆,郑女燕姬独擅场。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前者可能是对周王府夜宴时演出情形的描述,而后者则是梨园争相传唱朱有燉作品的写照。吕天成评价朱有燉:“色天散圣,乐国飞仙,胤出天潢,才飞月露。”沈德符则指出:“惟周宪王所作杂剧最夥,其刻本名《诚斋乐府》,至今行世,虽警拔稍逊古人,而调入弦索,稳叶流丽,犹有金元风范。”钱谦益称其剧作:“音律谐美,流传内府,至今中原弦索多用之。”
朱有燉不仅是天潢贵胄皇族,更是雅致文人。他勤学好古,留心翰墨,精于音律。他的杂剧作品体现出了儒释道合一的观念,旨在以儒学播伦理传教化,以佛学明善恶警轮回,以道学求淡泊谋通脱;他笃信神仙之术,在创作时,他极力描摹建构美好的仙国圣地,对瑶池仙国、紫府仙苑无限遐想;他常常借神仙之口,引经据典,大谈修真妙道的妙处,并将创作这些展现神仙长生的祝寿庆赏剧作进献朝廷,表达奉藩守安之意。
由此可见,朱有燉杂剧中融入道教曲调,既是其修道慕冲的表现,更是其避祸自保的手段。然而,朱有燉的剧作正是因为融入了包括道家音乐在内的民间曲调,演唱内容才更加丰富多彩,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庄谐兼具,呈现出异于同期剧作家的独特气象,在中国戏剧形态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