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月光(组诗)

2020-12-07 04:05和剑猛
壹读 2020年4期
关键词:陌生桌子亲人

◆和剑猛

蝴蝶

黑夜占领前,搭上一辆不会停的车

穿行在山路

穿行在蜿蜒的江边。远处望

就像在水面上,追逐向深处消逝

夜里蝴蝶一样忽闪的光

穿过熟睡的村庄

村庄宁静

我想用全身发出声响,叫住时间

但我不能叫醒任何一个人

让他们想起快乐

让他们想起悲伤

夜里轻声呼吸的村庄

没有光和名字

只有人间忧喜,薄薄颤动

我把手,伸进刺骨的风

在黑夜里

摸一只彩色的蝴蝶

磨斧头

午后。磨一把

钝去许多年的斧头

有时候人力太弱小,只能用电

用角磨机

磨掉上面的尘土,磨掉曾经在不同岁月

不同的人手中

一层一层钝去

钝到跟小铁锤一样的身子

磨掉炊烟袅袅

磨掉山谷回声

就像磨掉石碑上的文字

就像磨掉我们相识前和相识后

只留薄薄一天

日子刚好,羞涩欢喜

用它

迫不及待,想割开明天

亲人

岁月是一塘火

我的亲人,是烘在边上的洋芋

小时候,我望着他们

他们红光满面

一个比一个有活力

我长大后,却发现他们突然都皱了下去

有的经不住风吹雨打,已经支离破碎

漂泊去远方

有的弯下身子,把脸靠近火一些

我朝四处看

他们已经一个比一个苍老

一个比一个,藏着更多的疼

我总害怕有一天,他们再关不住

身体里的疼痛

总害怕有一天

我在点点星光里,原地打转

找我的亲人

算钱

逢人问起今年的烤烟收入,父亲总是说

今年的收成还不错

我便私下与他计算

今年烤烟平均一亩五千多。先不说

请工的钱已经支付

烟苗,肥料,农药,燃料,烤房电费钱都要扣

收成并不算好

父亲说,种地

从来不能算太细

算太细,活就怎么也干不到头

人便不再想站在地里

我沉默地望着父亲

父亲像个坐在鱼塘边的钓鱼人

他从不听信养鱼人所说的放鱼数目

如同不信报表上的数字

也不会去细数鱼的数量

如同不去细细罗列每一项支出成本

但他坚信塘里有鱼

有鱼

这是在他眼前看不清的世界中

藏着的小小激动

较劲

来和往,开和关

门把手扎在门两边

总有一天,它会被用坏

因为它的两边

总有人在和岁月较劲

总有人

在和另一面的自己

较劲

认领

从城里

坐面包车回家

开车师傅胆大,每看到路边有人招手

就会停下车,说“可以挤一挤”

直到几个人,把车内空间挤满

把时间也挤走。时间真慢

路途遥远,肢体麻木

除了脑袋

身体,混为一团

分不清你我

随着车颠簸,水一样晃荡

幸好,沿途

还有村庄安静地守候着

每到一个村庄

它就能从车上认领回一副疲惫平常的躯体

就像天快亮之前

眼睛认领回

大自然的所有颜色

寄信

找一个地址

写一方水土,寄过去

写肉体灵魂,寄过去

写欢喜忧愁,寄过去

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养一个小小的宇宙

砍柴砌墙,浇水补苗

播撒云一样的种子

有时遮挡阳光,有时遮挡星光

找一个地址

写一封信,装着独一无二的一个我

装着千千万万个我

寄过去

宇宙是一封信

宇宙的气息,跟收发室的废旧报纸

一样微弱

扁宽鱼

重感冒的时候,喉咙里游着一条扁宽鱼

使劲咳嗽,鱼从上游到下游

咳得越剧烈,它就游得越嚣张

游在喉头的时候,味道有些苦

游在肺中央的时候,味道有些甜

这种味道,真实得

让我感受到了它的鳃盖,鱼鳞,侧线,鱼鳍

还有色彩

年幼时,我曾受到年长孩子的教导

把活着的扁宽鱼生生咽到肚里

等它与我融为一体

等我的手脚化作前后鱼鳍

然后,我会像一道七彩的光

游玩在水里

每次重感冒的时候,这条鱼总是复活

让我想起一个午后

我的鼻腔喉咙都是水

嗓子辣疼

我伸手,奋力去抓岸边

一块尖角的石头

捡月光

让我醒过来的是

半夜里铁铲擦在地上的声音

吵人的声音,是一段绳子

拴在我的醒来和醒不来之间

哪一边能先被解开,松去

我就会永远坠入在哪一边

我起身看到

秋收的玉米,散落在院中

在夜里

是一截,一截,一截月光

远方有雨

我的亲人,怕半夜梦被淋湿

趁雨来前

用铁铲,把一截截月光

捡在一起

存成明年麦子收割前的粮食

喂养小小的期盼

存成

寒夜里,沉甸甸的月亮

映着安静的背影

我辗转难眠,小心翼翼听着夜里的声响

难以分辨我的忧伤,是来自父亲

还是母亲

安全感

深夜,在一个陌生的城市

找到一辆陌生的车,再去找一个陌生的地方

车里太安静

路上,陌生的司机讲起车辆,讲起开车技术

讲起几天前某一个地方发生的交通事故

说起前因,后果

描述分离的身体部位

以及模糊不清,丢失的面貌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人

和我讲起一个陌生人的惨状

令我感到不安

在脑海中

我总会不自觉,想象当时的画面

再给他安上一副面孔

那些支离破碎的身体就有了主

而我内心痛苦自责

我并不是有意,让陌生的世界

多一点熟悉

好有一丝安全感

桌子

主人抱出一块老木板。告诉木匠

放在地上,容易烂去

请帮忙打成一张桌子

这样,离地面远一些

腐朽就慢一点

木匠挑选出四截木头,成为桌子的四肢

桌子的身体被横放

举在空中

像一头俯撑在地面的怪兽

此后

人们将会在桌面上,每天

放各种口味的饭菜

以对他们的残忍挽留

深表歉意

1

幼年时,老人常讲起

梦游是一种无阻碍的状态

能以睡着的样子飞檐走壁,穿山越岭,甚至

腾云驾雾

都轻而易举

只是不能随意醒来,否则

将会变回平常的自己,面对突然陌生的环境

惊恐不安

我曾无尽担忧,梦游到离家不远的江面上

瞬间醒来

奋力用双手拨开覆顶的水

就像奋力拨开梦和现实

关掉短短的一生

再拨开生命之门

2

成长的过程中,总喜欢较劲

跟自己,也跟别人

每次在家人没发现之前

与伙伴较劲,往江的深处游

越往深处,越有快感

恐惧感也越强烈

游到江心时,快感与恐惧感持平

回的路很远,去的路

也很远

3

要么在天将擦亮前,要么在

黄昏过后

一小段时间里

江水没有颜色,只有光影起伏

流向山的尽头

此时,人间没有色彩

生命稀薄

让人心疼的,是抓不住的流逝

4

我想

用前半生,住在江的这一边

望着江的那一边,幻想将来

用后半生,住在江的那一边

望着江的这一边,回忆过去

以长长的江水作分界线

不料

桥变得越来越多,突兀地横跨两岸

我只能绕来绕去

在这边,在那边

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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