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的“物质救国论”解析

2020-12-07 03:36
安徽史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救国康有为思潮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康有为的“物质救国论”是在特定时段形成的思想理论。本文在概观它形成背景的基础上,主要通过对其典型文本的审视和分析,揭示它的要旨和逻辑所在,进而作纵横联系、比较,从康有为本人的前后思想变化,以及与相关社会思潮的关联当中,体察认识其正、负双面皆具的价值和意义。这与既有关于康有为该“论”的研究在理路和论述上都有着不同之处。

一、“物质救国论”形成的背景条件

康有为“物质救国”的系统思想,是在戊戌变法失败后逐渐形成的(尽管其“物质救国”的思想因素早就有之)。其形成的背景条件,可以分宏观时势背景和个人经历背景两个大小不同的层面来看。

先看宏观时势背景。戊戌变法失败后,一个新轮次的外患、内忧叠加的局面接踵而来,使国家和社会陷入空前危机,最为凸显的就是“庚辛事变”的发生及其后续影响。这与戊戌变法失败固然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因果关系,但无疑是历史延续链条上接续紧扣的连环。所谓“庚辛事变”,是一个事件群,其构成有诸如义和团兴盛;外国联军侵华,相关地区陷入战祸之中,乃至京城失陷,朝廷流亡;朝局和社会秩序严重紊乱;《辛丑条约》签订等。《辛丑条约》的签订可视为“庚辛事变”的收束,但也是中国外患“新局”的开启。“《辛丑和约》是帝国主义侵华史上一个新的里程碑”,“为帝国主义列强侵华建立了新的基础,它们的争逐,有的就是以这个条约为直接依据,为各自索取新的利益和利权而展开的”,总体上显示出“和平扩张和武力争夺”(1)丁名楠等著:《帝国主义侵华史》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54页。交叉并行的局面。所谓“和平扩张”,乃列强在武力手段之外通过其他诸多途径获取侵略权益的扩大占有;而武力争夺,最典型的就是日俄以战争形式对中国东北的夺占。而这时的清朝,不但对外患的抗御能力更加削弱,而且清政府已沦为“洋人的朝廷”(2)刘晴波、彭国兴编校:《陈天华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6页。,不惜“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3)《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谕》,《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6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82页。,对外国在自己国土上争战不敢严正说不,持所谓“局外中立”的态度,发布谕旨宣称,“现在日俄两国失和用兵,朝廷轸念彼此均系友邦,应按局外中立之例办理”。(4)朱寿朋:《光绪朝东华录》第5册,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5145页。在列强的武力侵夺、政治压迫和敲骨吸髓的经济掠取之下,中国愈发邦困民穷,社会问题丛生,内忧重重。而革命风潮的日盛,固然是特定形势下民族觉醒和救亡升级的反映,是民族、国家、社会的福音,但对清朝统治者来说,则不啻为深忧且要力抗的灭顶之灾。它要尽其一切可能设法维持政权,清末新政中不断改戏变场亦不外此目的。而处于如此错综复杂的同一宏观背景条件之下,不同阶层、不同地位、不同处境、不同角色的国人,又有着为各自具体经历和体认限制的特定背景条件。面对国将不国的危迫局面,在救国应对问题上的反应和表现,也就有其特定性。

那么,康有为在这方面的情况如何?这便是接下来要看的另一层面。戊戌政变后康有为成为“钦犯”,为躲避缉捕流亡海外,但他并没有因此潜隐退避,而是继续致力于政治活动。譬如热衷于“保皇”救国的呼吁和组织活动,在海外建立和发展“保皇会”,与此同时,也直接策划过庚子年间的“自立军”勤王和两广勤王等事。这自然不无延续他“维新”旧梦的意思,而在国内“庚辛事变”之际,所作“万国交逼”“卒至大祸”“念我帮族,哀我种人,何为不可活若是乎”(5)康有为:《孟子微》,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5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47页。之类的发声,则表现出他面对外患的深切忧思,自然也要为力图挽救而筹策。在海外他更经常性的活动,就是通过在外域特别是欧美的周游考察,通过对亲身见闻的体认,反思和寻求他心目中的救国“真道”,“物质救国论”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形成的。此际他把本迫不得已的海外流亡视为歪打正着的因祸得福,说“若我之游踪者,殆未有焉”,感到这简直是得自“天幸”:“天之或哀中国之病,而思有以药而寿之耶?其将令其揽万国之华实,考其性质色味,别其良楛,察其宜否,制以为方,采以为药,使中国服食之而不误于医耶?则必择一耐苦不死之神农,使之遍尝百草,而后神方大药可成,而沉疴乃可起耶?”(6)康有为:《欧洲十一国游记序》,《康有为全集》第7集,第344—345页。可见,这时康有为觉得,自己俨若承担着做遍尝百草的神农、寻求拯救中国的“神方大药”这样一种神圣使命,并且能够不负这一使命,终于发现和悟得这种“神方大药”,此即“物质救国”。这从他1905年为专题论著《物质救国论》所写序文便可见知:“吾既遍游亚洲十一国、欧洲十一国,而至于美,自戊戌至今,出游于外者八年,寝卧寖灌于欧美政俗之中,较量于欧亚之得失,推求于中西之异同,本原于新世之所由,反覆于大变之所至,其本原浩大,因缘繁夥,诚不可以一说尽之……但以一国之强弱论焉,以中国之地位,为救急之方药,则中国之病弱非由他也,在不知讲物质之学而已。”(7)《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63页。凡《物质救国论》篇名在“全集”注中从略。这绝非偶然,欧美的物质之盛成为此时最吸引他眼球、也最能拨动其心弦的事情。从他的“列国游记”(8)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遗稿·列国游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此书可谓康有为自撰的海外游记专集。即可看出,他所到地方、所记事情多矣,而记及关乎“物质”之事者可谓尤多、尤细,且笔下流露出掩不住的惊羡之情。总之,康有为“物质救国论”的形成,与他游历列国特别是欧美的背景分不开。当然,绝不是说海外背景就必定造就出“物质救国论”,倡导和力行“革命救国”的孙中山辈,不是也多有海外经历的背景吗?而他们走的却是另一条道路。而梁启超在“一战”后所成的《欧游心影录》里,宣示的却是欧洲物质文明的破产以及对“科学万能”的更明确否定。这是客观背景与主观因素的有机结合,造就着不同的认知和取舍选择。

二、《物质救国论》的内容要旨与基本逻辑

体现康有为“物质救国论”的核心文本,就是其名为《物质救国论》的专门论著。其稿初成于1904年(9)《康有为全集》第8集所载《物质救国论》题下括注为“1904年”,编校者在所加按语中说明:“本书序文撰于1905年3月,据1907年康氏致梁启超书所言,书稿于‘甲辰’(1904年)成于加拿大,兹据以系年。”,但未能及时面世,迟至1908年才由上海广智书局出版,此后陆续有多种版本,笔者所见并据以对照者为注及的为时较近的两种。(10)一是收录于蒋贵麟主编、由台湾宏业书局1987年出版的《康南海先生遗著汇刊》(十五)之中者(本注文中以下简称“汇刊本”);一是收录于上揭《康有为全集》第8集之中者(本注文中以下简称“全集本”)。此“全集本”中未有“汇刊本”所载有的《后序》,篇目也未加序号,“全集本”中最后有附录篇《论省、府、县、乡议院宜亟开为百事之本》,而这在“汇刊本”中则无。除去篇目差异外,两种版本文字上也有不同之处(最醒目者如有些外国地名、人名外文加注的此有彼无),至于标点不同之处自更多多。本文对《物质救国论》的资料引用,除《后序》篇自须依“汇刊本”外,其余皆依“全集本”。本节中对该论著的内容要旨及其所体现出的逻辑梗概试作梳理和提炼,予以扼要揭示。

该论著在作者自写的序言之后,以《彼得学船工》为正篇之始,记述在荷兰参瞻当年俄国彼得大帝学工场所的观感,慨言:“呜呼!天下今古万国,岂闻帝王而亲执劳役、苦身作工者乎?”(11)《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页。并以长诗抒怀,不但称扬彼得个人,也揭示自己心目中的欧人强盛之由:“欧人所由强,物质擅作器。百年新发明,奇伟不可记。遂令全地球,皆为欧人制。”(12)《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页。此篇是借彼得学工的著名事例,作为由此入触全篇主题的引子。以下各篇更是主体所在,不再按其篇目顺序,而是混糅起来通体整合观照,从中归纳出几个主要内容层次和方面,兼而显示其基本逻辑脉络。

首先就其提领性层面而言,是通过欧美与中国的比较,论证和说明双方强弱反差的原因,实“不在道德哲学”而“在物质”,“各国强弱视物质之盛衰为比例”。(13)《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页。其有谓,“以欧、美人与中国比较”,“如以物质论文明”,欧美则“诚胜中国矣”,“若以道德论之,则中国人数千年以来,受圣经之训,承宋学之俗,以忍让为贵,以孝弟为尚,以忠敬为美,以气节名义相砥,而不以奢靡淫佚争竞为尚,则为中国胜于欧美人可也”。(14)《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页。然而,中国的这种“优长”,并不能使之强盛,而欧美之强之富是“以物质”,甚至“凡百进化,皆以物质。此既成效彰彰较著矣”。(15)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后序》,《康南海先生遗著汇刊》(十五),第9页。故而物质方面优胜的欧美,遂能“前绝万古,恍被六合,洪流所淹,浩浩怀襄,巨浸稽天,无不滔溺”。(16)《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页。更具体论曰,“凡欧人于百年来,所以横绝大地者,虽其政律、学论之有助,而实皆藉工艺、兵炮以致之也”,“若舍工艺、兵炮而空谈民主、平等、革命、自由,则使举国人皆卢骚、福禄特尔、孟的斯鸠,而强敌要挟,一语不遂,铁舰压境,陆军并进,挟其一分时六百响之炮,何以御之”?(17)《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页。可见,不仅是就一般“道德”层面而言,而且是说连“民主、平等、革命、自由”这类事项,也不抵“物质”之要。为了更具体阐明其意,乃置《论英先倡物质而最强》《二十年来德国物质盛,故最强》《美国文明在物质,非教化可至》等专篇,以欧美相关国家的情况,比对和凸显中国因“最乏”物质而致弱的巨大差距。

再是总结和反思中国的教训。认为自己国家历史上“教化可美而不开新物质”(18)《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页。,特别是“近数十年变法者皆误行”(19)《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页。,而致“无由比欧美”的结果。其追溯中国“以农立国”的历史传统,说基此所追求的“治化之极”,是“衣食足,教化兴,礼让行,颂声作,被发美好,含哺而游”,但这仅为“中国士人数千年所想望而未得之者”,“如神山楼阁而已”,进而说即使“果如所望,则勤农丰岁,终岁劳动”,“亦仅得家人仅免饥寒,至一岁之中,大腊之飨,乃始见黄衣野服,闻草鼓蕢桴,得一日之乐”(20)《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页。,享受有限,与物质丰盈的工商社会不能相比。中国传统上是这样,而近世亦未能扭转大势,遂有“近几十年变法者皆误行”之论断,谓其“一误于空名之学校,再误于自由、革命之说”,尤其是对后者,更是着重阐论。认为正像有的西方人士所言,“不知中国者,以为专制之国”,而实际“其民最自由,买卖自由,营业自由,筑室自由,婚嫁自由,学业自由,言论自由,信教自由,一切官不干涉,无律限禁,绝无压制之事”。既然如此,“自由、革命之说”之于中国也就无的放矢,与在欧美截然不同。说“‘自由’二字,生于欧洲封建奴民之制、法国压抑之余,施之中国之得自由平等二千年者,已为不切”,而中国近时“发明民权自由、立宪公议之说,引法、美以为证,倡徉其祠,煽动全国,于是今之床头之竖,三尺之童,以为口头禅焉”(21)《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页。,意为热衷于此而轻忽物质,自为大误。

那么,从魏源的“师夷长技”到曾国藩、李鸿章辈倡行“洋务”不是重“物质”吗?对此又当何视?康有为认为魏源所倡“保国之道”,可谓“至论”,因为“中国所缺乏者,乃最在物质”,谓“假令当道、咸之世,乃迟至同治、光绪初时,大奖励新器艺、新思想,则今日之制作已数十年,以我国力之厚、人民之慧,已可与欧人并驱争先矣,岂复有来侮者乎”?而因为“皆居要地”的曾、李之辈,虽“颇从”魏源之说,但惜乎他们“未能深讲而力行之也”(22)《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71—72、63、79、63、79—80、101页。,故中国仍是“物质”不兴。并更为具体地说,“当同光之初”,曾、李他们“草昧初开,得之太浅,则以为欧美之强者,在军兵炮舰,吾当置军兵炮舰以拒之,而未知军兵炮舰之有其本也”。(23)《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71—72、63、79、63、79—80、101页。那么,其“本”在何?是认定“百事皆本于物质学”。(24)《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71—72、63、79、63、79—80、101页。这样自同、光之时推延下来,认为关键问题、要害病症非但一直未得解决,而且“医论日以多,药方日以难,脉证日以乱,病势日以深”。(25)《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71—72、63、79、63、79—80、101页。需要注意,其所谓“物质学”,与“物质”密切联系自又有所不同,可以说,所言“物质”是在具象实物层面,而“物质学”则是提升到直接与“物质”之兴关联的学科系统。从他的具体陈说可有助体察:“以其通贯言之,则数学及博物学也;以其实物言之,则机器、工程学及工土木学也;以其求精新者言之,则电化学也;以其运输言之,则铁道、邮政、电信学也;以求文美言之,则画学、着色学、乐学也。夫是数学者,所谓物质学也。”(26)《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71—72、63、79、63、79—80、101页。这等于为其“物质学”划定了一个大致范围。

大兴此等“物质学”,使中国所最“缺乏”的物质丰盈起来,即所开出的挽救中国日益沉重病势的“神方大药”。不但限于笼统原则,而且指出具体途径、方法 ,这是《物质救国论》又一层面的内容。其提出“实行兴物质学之法在派游学延名匠”,并分列四目来系统、详细论述。并进而举出“欲大开物质学于己国内地”的数种方法,目次为:一曰实业学校;二曰小学增机器、制木二科;三曰博物馆;四曰型图馆;五曰制造厂;六曰分业职工学校;七曰赛会劝工厂附。谓“七者交举而并行,互摩而致精,乃可为也”。(27)《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94—95页。按:篇题中示作“之法有八”,实列为七项,若算上“七者交举而并行”云云,则为八项,而后边具体论述的列目只为前五项,且标题字眼上与前列不尽相同。需要注意,其最后附录篇,题为《论省、府、县、乡议院宜亟开为百事之本》,粗看之下,与前强调且可谓通篇宗旨的“物质”“物质学”乃百事之本似不无矛盾,而细阅便知,于此强调开地方各级“议院”的“大效”,或说是最其主要功能,一是在“筹款”、二是在“外交”这样两项。就“筹款”而言,是与前边所论及的兴“物质”有赖于“理财”相辅相成的,仍是为兴“物质”服务。至于“外交”,是立意于“以外交权付之直省议员之公举”,“可保后必无割地赔款,失地失利失权之事”(28)《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71—72、63、79、63、79—80、101页。,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着眼于保障利权,为能有效“理财”张本。总之,这里之于开议院的立意,并非重在其政治功能本身。

以上是对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内容主旨的提炼和揭示,同时显示其基本逻辑脉络。或换言之,乃依傍对该论基本逻辑脉络的梳理,提炼和揭示其内容主旨。总之,旨在传达该“论”本身的要义,而不作价值层面的分析、评说。当然,基于自己的理解所作提炼、归纳、撮述当中,也难免有笔者个人认识因素的融入,这自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

还需要说明,体现康有为“物质救国论”系统思想的,除作为核心文本的《物质救国论》外,还有同时期他的其他相关诸多论著,像《康南海先生遗著汇刊》(十五)中辑入的《理财救国论》《金主币救国论》(29)《理财救国论》尽管初刊于民初,但成稿时间当约略与《物质救国论》同期(参见苏铁戈:《康有为〈理财救国论〉版本流传撰述时间考》,《东北师大学报》1989年第4期)。《金主币救国论》(又作《金主币救国议》),1908年初次刊布,而所见广智书局另一印次的版本中,署为“庚戌秋更生再识”的序文里,有“是书成于五年前”之语。“再生”为康有为别名,“庚戌”为宣统二年即1910年,由此推算“五年前”自当为1905年,可知其成稿亦与《物质救国论》同期。而《康有为全集》在第9集中收录《金主币救国议》,标注为1908年;亦收《理财救国论》,标注为1912年,当皆非其最早成稿时间(第8集中《物质救国论》则取最早成稿时间1904年)。,就是较为典型者,可以说是从“理财”的特定方面,对其“物质救国论”的细化性丰富。对这类可谓“辅助”性文本的内容,就不再具体陈述了。

三、思想“自变”与“思潮”悖合

对康有为“物质救国论”作价值层面的分析和评说,是本节的主旨所在。主要拟从思想“自变”与“思潮”悖合,这样两个既不相同而又有着一定联系的方面来观照。

所谓“思想‘自变’”,是就康有为个人的纵向思想演变而言,显其前后差异及趋向所在。

康有为一生最为凸显的正面形象是维新领袖,相应,最为闪光的思想是其维新思想,该思想曾经居于当时中国的先进引领地位。维新运动较比此前的社会运动的进步之处,就在于将变法改革的呼吁提升而触及政制层面。就康有为个人而言,他作为维新领袖,其维新思想自具代表性。虽说及至“百日维新”期间,他不能不顾及通过光绪皇帝推行变法所可行的范围,并且其个人真实思想或亦因时而变(这时能为皇帝出谋划策,与完全“在野”时有别),其维新调门较前趋低当是不争的事实,譬如有议院在中国“不可行”,因“国势、民情、地利”条件不同,“不能以西人例中国”(30)康有为:《答人论议院书》,《康有为全集》第4集,第326页。之类的表态,但从政治层面进行他所认定的可行性变革的吁求仍未放弃,如上奏力陈“筹大局而定制度”,认定“若欲变法而求下手之端,非开制度局不可”,并就“特开制度局于内廷”作出具体设计,将这个层面的事情视为变法之本,指出“或举其末而忘其本,或言其粗而忘其精,或明其小而暗其大,或得其面而失其骨,或肖其形而失其神”,皆会导致变法“必无成功”。(31)康有为:《请御门誓众开制度局以统筹大局折》,《康有为全集》第4集,第87—88页。政治层面之外,还涉及经济、文教等多个方面。若从维新运动的全时段来看,其变法思想的系统性更强。在被其视为关键的环节上,政治方面之外,特别强调的还有像教育改革,有谓“尝考泰西之所富强,不在炮械军兵,而在穷理劝学”(32)康有为等:《上清帝第二书》(即《公车上书》),《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42页。;“日本之骤强,由兴学之极盛”(33)康有为:《日本变政考》,《康有为全集》第4集,第169页。;中国变法“而下手之始、抽薪之法,莫先于厘正科举”,甚至说“八股之文,实为亡国、亡教之大者”(34)康有为:《请商定教案法律厘正科举文体听天下乡邑增设文庙谨写〈孔子改制考〉恭呈御览以尊圣师而保大教折》,《康有为全集》第4集,第94页。,“中国割地兵败也,非他为之,而八股致之也”(35)康有为:《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康有为全集》第4集,第79页。按:注意到前揭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书中,将该折视为“伪作”(见下册第678页)。但《康有为全集》编校者在该篇题注中为之考订上奏日期,语中并无疑为“伪作”的意思。如此等等。这与“政制”层面的变革不但不矛盾,而且是互为结合、相辅相成的,可谓一个有机的系统整体。

而经维新失败打击之后,特别是面对国内庚子变乱突起、革命风潮日盛等复杂变端,多年流亡、游历于海外的康有为,不但没有能与时俱进,思想反而朝相对保守落后的方向转化。钱穆曾揭示,康有为原“主张变法之极端激昂”,“乃自戊戌出亡,辛亥归国,而其思想乃以极端守旧闻”。(36)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753页。《康有为全集》的编校者,在该书《前言》中则言康氏“20世纪开始以后,他逐渐落伍”。(37)姜义华、张荣华:《前言》,《康有为全集》第1集,前置页第4页。这道出康有为思想变化的一种基本事实,并大致表明,戊戌政变后流亡海外,是他这种思想变化的起始节点。在这个起始节点之后形成的“物质救国论”,则可谓其思想相对退步表现的要端之一。该论当中不但将革命否定的较前更为彻底,即使对他自己曾努力追求和致力的“维新救国”,也不可避免地归入误区,聚焦之点主要胶着和局限于所谓“物质”层面而已。且看他在《物质救国论》中这番话语:“今者救国之急药,亟服之良方,皆不在是(按:指自由、民主之类),而我国之所以大败而不能自立者,亦不在是,即中国所以不如人者,亦不在是。然则果何在乎?以吾遍游欧美十余国,深观细察,较量中西之得失,以为救国至急之方者,惟在物质一事而已。物质之方体无穷,以吾考之,则吾所取为救国之急药,惟有工艺、汽电、炮舰与兵而已,惟有工艺、汽电、炮舰与兵而已!”(38)《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71页。并且,自认是找到了救国的“指南之针”,且大有“众人独醉我独醒”的忧急,有谓:“吾既穷览而深验之,哀我国人之空谈天而迷大泽也,方草各国游记,而苦时日之难毕也,先为《物质救国论》以发明之,冀吾国吏民上下,知所鉴别,而不误所从事焉。天之将暝,为时无多;夜之将旦,鸡鸣嘐嘐。迂道而行,将不及期;之楚北马,愈远愈非。及风雨之未烈,绸桑土以御之,勿迷大泽,冻死无归。嗟我兄弟,雾雪凄迷,遵道而行,我心伤悲。指南之针何欤?其在物质兮猗!”(39)《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64页。物质条件对救国来说固然重要,但问题是,没有国家独立自主的前提,没有社会政治制度进步性变革的保障,在当时的特定环境条件下,何谈能从根本上解决“物质”之兴的事情,就“物质”论“物质”,终成空论而已。而康有为当时所持的“物质救国论”,在很大程度上就陷于了“唯物质”救国的泥潭。这是就其“思想‘自变’”方面而论。

这自然也能显示其思想变化的阶段性特征。康有为经过若干年孕育和发展在戊戌时期达到高端的维新进步思想,此后逐渐消沉和变异,而到他坚执并迷恋于“物质救国论”的这时,以前维新思想的亮点便被基本掩蔽,甚至是在相当程度上为其自我否定。就此而言显然是一种退步。然而,他并没有离开为“救国”而筹思的基点,只是在有效手段的认定上发生转移,尽管这种“转移”实际上并不真的合宜,但他的“救国”之心毕竟还是真诚的。同时,此时康有为的“物质救国论”,也可显示在其整个思想体系“逻辑结构”中的特定环节所在。仅就康有为从维新思想具备到改持“物质救国”论的时段而言,其思想的基本逻辑可用“西方先进,学而救国”来概括。而这在维新时期,却曾存在一定的迂回和隐晦性,譬如他张扬“孔子改制”说、主张立“孔教”,热衷打中国“圣人”孔子的牌(当然,实际上那已是“异化”了的孔子),起码表面上显出“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模糊”状态,不过实质是还是要取法西方的。在前述基本逻辑之下,到“物质救国”论这一环节上,反而更能抛开“中”字号的装饰,而颇为直截地张扬和呼吁从物质层面学习西方的迫切性。对此不管作如何价值判断,反正其自身逻辑上的明晰性更强了。

所谓“思潮‘悖合’”,是将康有为的“物质救国论”思想,置于当时的各种救国思潮的总体当中,从横向上看其“悖”“合”属性和相应价值。

这涉及到“思想”与“思潮”的关系问题。此两者密切联系又有所区别:“思想”可以是群体性的也可以是个人性的,可以相对集中也可以呈零散的形态;而“思潮”则强调在“思想潮流”,它一定要具有起码的规模和影响力度,一般情况下是群体性的合成。但这并不意味着思潮就不可以有典型的代表人物,恰恰总是一个时期一个方面的某些著名思想家,成为有关思潮的代表,其思想成为相关思潮的典型标签。像康有为当时的物质救国思想,就可谓物质救国思潮的典型标签。而“思潮”同“思想”一样,同样有先进与落后、正确与错误之分。

就清末民初的救国思潮而言,在当时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下,呈现多种多类、特别纷纭复杂的状况。而从大类来看,可以分“革命救国”与“非革命救国”两者。物质救国思潮与实业救国思潮、教育救国思潮、科学救国思潮等,同在“非革命救国”思潮之列,从大旨和基本倾向上说,它们是相“合”的,其间有着相当的“混通性”(40)像康有为同时也是“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思潮的重要思想代表,在这几个方面他都有典型言论,仅从《物质救国论》中即可充分见知;而此时持“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科学救国”主张的其他相关人物,或亦可视为程度不同和一定意义上“物质救国”的呼应者,其相关思想成为该思潮的构成素材。所谓“混通性”即就此而言,相关思潮间难有严格分明的绝对界划。,而与革命救国思潮则相“悖”。当然,这不能绝对化,两大类思潮之间也可有其相互连通、相辅相成的一面,这从“业缘”因素来看就不难见知。有志和投身救国大业的,不可能全是“职业革命者”,更多当是在不同领域和行业工作的,他们立足于本行,有的放矢地张扬救国舆论和投身救国实践,自有其合理性和正当性。像在实业界、教育界、科学界的人士,呼吁和力求实践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科学救国,就属这样的情况。只要他们不是因此而否定和对抗革命,其救国思想和汇聚而成的相关思潮,与革命救国思潮就不无一定的连通和互容性。当然,这特别需要具体分析和辩证来看。

具体到康有为,从他这时的职业身份看,并非从业于实业、教育、科学之类界别,而仍算是职业政治活动家,特别是所持政治思想的鼓吹和宣传者。其“物质救国论”,在张扬“物质救国”的同时,明确排斥“革命之道”,尽管不能因此否认其人忧国、爱国、救国立意上的真诚,但其这时在“物质救国论”认识上的绝对化和偏执性弊端,则是毋庸讳言的。对其“物质救国论”,连其弟子和昔日的维新同道梁启超都不能认同,这由康有为自己揭明的迟滞其书出版面世之事上便可见知。及至1919年(己未年)康有为在为其《物质救国论》所作的《后序》中说:“当吾昔欲发布此书时,吾门人梁启超以为自由、革命、立宪足以为国,深不然之,阁置久不印刻,宜国人之昧昧也。近者吾国上下纷纷知言实业矣,而不得其道之由,亦犹之沙漠而行迷途,盲人瞎马,夜半临池犹昔也。”(41)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后序》,《康南海先生遗著汇刊》(十五),第9页。由此可见康、梁二人当时在政治观念上的差异所在,梁启超“以为自由、革命、立宪足以为国”,而康有为则坚执于“物质”之途,并且直到为其书写《后序》时,依然如此,甚至愈发坚执。还需要注意的是,这时他既明确提及“近者吾国上下纷纷知言实业矣”的情形,意在证其“物质救国论”的正确可行,得到越来越普遍的社会呼应,也暗示着其间自有的相通性,但同时又觉得“言实业”者仍“不得其道之由”,意思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不如他的“物质救国论”更为直接和深刻透底,似乎只有落实该“论”,才能改变中国“盲人瞎马,夜半临池”的危情,表现出他于此的执着与自负,而实际不免存在着昧于时势的懵懂。

可以看出,康有为与昔日的维新同道梁启超相比,这时思想认识的分歧已昭然若揭,而与可划属“物质救国”阵线的不同业别的人物(如持“实业救国”论者)相比,思想和言论上反而趋于接近,当然在惟限言论鼓吹还是兼有实践尝试方面显其差异。

当然,即使如此,康有为出于救国真诚而坚持进行的思想探索和理论建设,仍有其值得称道之处。需要看到,其相关思想体系中,也包含着应该正视和肯定的若干合理成分,有其特定的思想价值。譬如,他对以往“求强”失败的反思,对清朝统治者荒唐行径的批判,就是例子。他说,像关于“兵者自保之道”,“自同治以来,终日言之,频岁言之,诏令不止千百,奏议何啻万亿,靡饷何止数十万万,而以全国才智之所经营,国命寄托之大事,乃等于儿童弄沙做饭、剪彩为戏,乞丐百结,露肘见脊,何其怪异之甚”!接下来举出慈禧太后移海军巨额经费“为兴筑颐和园之用”(42)《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74页。的具体事例,这岂不典型?这可视为不只康有为个人的物质救国思想,而且也是相关“思潮”中的一朵闪亮的批判火花。在更为宏观层面上,见有论者将康有为的《物质救国论》与孙中山的《实业计划》所作比较研究,持论:“发现两位近代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对建设祖国实现中国现代化抱有巨大的热情,他们都把中国的命运和前途放在世界工业化浪潮的大背景下进行理性的思考和具体的设计,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经济建设思想遗产,值得我们珍视和借鉴。”(43)马洪林、何金彝:《论孙中山康有为建设中国的共识——以〈实业计划〉和〈物质救国论〉为中心》,《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2期。有条件地从“建设”方面着眼,这样看确不无其一定道理。但就实际社会影响而言,当时的康有为显然远比不上孙中山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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