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西游》的边上

汉家

一

开篇，那美猴王出世后，便在花果山上享乐。

有一日，他却好端端地堕下泪来。这是何故？原来，他忧虑起了自己的未来。美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严，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

这是美猴王第一次直面死亡问题。未来就是死亡，没有什么奔头。

这是全书的开端——是解脱生死的开端，那释迦牟尼也是在看到人间的生老病死后才开始了悟生死之途，最终拨云见日，成了佛祖。

死亡是一个终点，但在佛祖和美猴王处，却是一个亮烈的开端，这一处实在是本书的大关键。

不论后面美猴王还有多少神通游戏，其实都是他知道人之必死后的诸多果实，而他日后成佛，亦是死亡对于他的一种训诫。

这训诫如冰雪中行，可勘破镜花水月，也可放大光明，得大自在。

二

美猴王直面死亡时，有一个通背猿猴为他指了一条路。他说：“大王若是这般远虑，真所谓道心开发也！如今五虫之内，唯有三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

那三等名色，即佛、仙与神圣。

但我此则偏偏不说三等名色，单说五虫。

五虫是古人对动物的分类：人类叫倮虫，兽类叫毛虫，禽类叫羽虫，鱼类叫鳞虫，昆虫类叫介虫。

《西游记》写得大，就是因为这手笔大吧。

这手笔并不像今人一样，只凸显人类为高级动物，而是万物平等，人类也不过是五虫之一罢了。

只有站在九天之上，才能真正俯瞰人间，看清那数不尽的声闻色相。

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为何美猴王在取经前随意杀人，而与他结伴的牛魔王，本是吃人的魔鬼，至于书中的那些妖魔鬼怪，吃人就像吃家常便饭一般。这血腥里面，却有大机大用，那就是：人类与其他种类都在这世界上生存着，都在这方天地里讨生活，都可生可死——大家都混在了一起，谁吃谁，都是吃，因此并不显得人类更为高级。

人类作为倮虫，事实上在任何时刻都横在虎口内（其他四虫亦然），比如几千年来人类不断地被战争、地震、瘟疫等劫难所吞噬，无论这些劫难来自于人类还是来源于自然，其本质都是一致的——

它们都是劫难，劫难与劫难之间并无什么不同。

人要知道自己的小，所谓一棒一条痕，人要识尽。此非野狐精见解，倒是天地自明，如银碗里盛雪，终究是五虫归一，全为幻象。

三

唐僧过通天河时，看见那些买卖人不顾生死地在冰面上行走，只为过河获利。这时，唐僧说了一句极老实的话，他说：“世间事唯名利最重，似他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唐僧承认自己为名而已，与为利一样，两者不存在本质的差别。

唐僧了不起，更了不起的是吴承恩——他在一部取经的小说里写主人公取经的自私，竟自私得如此光明磊落。

他真的敢下笔，以我为镜，而识人性，而重英雄。

四

猪八戒打死了写诗的松树精、桧树精、枫树精、杏树精。

他打死了四个诗人。

我觉得可惜，唐僧也觉得可惜。悟空却说：“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原来诗人也可作成大怪，原来大怪也可作成诗人——诗可成为天使羽翼，也可成为邪恶帮凶。

只一个“害人不浅”的死穴，大怪也好，诗人也罢，就通通报销了。

五

唐僧师徒过小西天时，一老者说此处有妖精，求悟空擒拿。老者是这样说的：“才闻得你说会拿妖怪，我这里却有个妖怪，累你替我们拿拿，自有重谢。”行者就朝上唱个喏道：“承照顾了！”一句“承照顾了”，类似于他常说的“买卖来了”。他的口气和排场都大，真是艺高人胆大，面无惧色，更等闲视之，作一个游戏来耍。

人无此胆量，仙亦端庄，因悟空还是妖出身，所以他拿捉妖不当一回事。“承照顾了”，多有喜感。他将战斗看作是对自己的照顾，正气本就是这样的潇洒泼辣。

六

行至隐雾山折岳连环洞，豹子精抓了唐僧，骗悟空已吃了唐僧肉，并扔出了一个人头，说是唐僧的人头。孙悟空、八戒、沙僧都信了，将人头埋葬。孙悟空悲愤交加，去找妖怪报仇。

进妖洞时，悟空原本变个水蛇儿进去，后想到变个水蛇儿恐师父的阴灵知道，怪他本是出家人，变蛇缠长。又想变个螃蟹进去，也觉得不好，恐师父怪他这个出家人脚多。悟空在洞口竟然犹疑不定，拿不定主意。读到这里，我十分感动。

悟空以为唐僧已死，此时他能够舍身进洞为师父报仇就是恩义了，怎么还管唐僧的阴灵见得见不得他的变化呢！悟空要有对唐僧多么深刻的敬爱，才会这样婆婆妈妈啊！

进洞后，悟空发现唐僧未死，他兴高采烈到了极致。他一会儿想解开被捆的师父，再打妖怪;一会儿又想打了妖怪，再来解开被捆的师父。书中形容他如此者两三番，却才跳跳舞舞地到园里。“跳跳舞舞”这个词，如此天真疯狂、喜悦无比。

唐僧见悟空这般欣喜，悲中作喜道：“猴儿，想是看见我不曾伤命，所以欢喜得没是处，故这等作跳舞也？”

孙悟空是个情圣，他的爱与真感天动地——这爱与真，当是那种孩子般的爱与真。

七

看孙悟空一路降妖伏魔，我顶服气他的火眼金睛。

尸魔三戲唐僧的时候，他对着那妖精说：“你瞒了诸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这番话令我惊动。孙悟空最厉害之处不是打杀的本领，而是这个“认得出”。

因尸魔的缘故，唐僧驱逐孙悟空。几次三番，孙悟空有口难辩，被唐僧错认为滥杀无辜的歹徒。临走，悟空要拜一拜师父，他说：“师父，我也是跟你一场，又蒙菩萨指教;今日半途而废，不曾成得功果，你请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转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哝哝道：“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悟空施法术，变出三个行者，连本尊，围住了唐僧，还是强拜了。别了唐僧，悟空回花果山的途中，遇东洋大海的潮声，竟想起了黑白不分的师父，情难自控，洒下了热泪。

悟空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

悟空有火眼金睛的本事，一心为师父保驾，却不被师父信任——悟空苦于认得出却辩不清。他说自己已经五百年不走此路了，这句话里饱含沧海桑田，有几多青春与白骨，又有几多空空的欢喜！不敢想。

而妖精与妖精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取经路上，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妖精，为奎木狼。以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来看，奎木狼当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这妖精曾与披香殿侍香的玉女私通，竟然“不负前期”，变成了黄袍怪来凡间作恶，只为与那下界的玉女配作一十三年夫妻。奎木狼的爱情事迹，亦可叹可敬。

世间因情而生的义无反顾，皆因“不负前期”。我读奎木狼被玉帝审问一节，他自认死罪，但无半分悔意，真乃大情种本色，是一条好汉！

玉帝则判得好，只贬他随太上老君烧火，这着实是个好差呢。

孙悟空泪洒东洋大海，开口即说出五百年时限，这是诗人的气象，一腔热血。认得出妖精的孙悟空终究没有打死奎木狼，非老孙的能耐不够大，而是这妖怪本不该死。

佛也是多情种。不知三公主百花羞在寂寞人间里可曾想起那奎木狼——

昔日郎君唤出的那一声声“浑家”，唤得甚是亲爱哩！

八

在西天，阿傩和迦叶向唐僧索贿。

唐僧不曾备有财物，这两个菩萨就给了他无字的经书。这是为何？菩萨难道也这般势利？

非也。这是让唐僧要先舍得，才会有爱惜。后来，唐僧给了阿傩一个紫金钵盂，阿傩才给唐僧拿出真经。佛传经，也要有个宝贝作抵押，才可信任那取经之人。

凡事都不能仅凭一张嘴，就轻信。

凭什么佛就信你？先舍出你的宝贝吧！

我只觉阿傩和迦叶的智慧无边，这智慧来得扎实、明白、家常。

九

唐僧师徒过通天河，因老鼋的缘故，将经书掉入河里。后在高崖上晾晒经书，收拾经书时把《佛本行经》沾住了几卷，从此残缺。唐僧极为懊悔。悟空笑道：“不在此，不在此！盖天地不全。这经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应不全之奥妙也。岂人力所能与耶！”

在取经路的后半程，悟空的觉悟渐高渐深，常在唐僧迷惑时予以解惑和棒喝。经书损毁，唐僧只是懊悔，悟空却悟出那天地之理：人世之不全，也是大全之理。

完美因无残缺，亦是一种大残缺。

天地不全之理，说来说去都是对于人世的恒爱，都是不灭的热忱，都是要咬住牙——人要活下去。

十

第一百回，唐僧师徒回到了东土，功德圆满。

唐太宗宴请他们后，唐僧等归于洪福寺。此时——“八戒也不嚷茶饭，也不弄喧头。行者、沙僧，个个稳重。只因道果完成，自然安静。当晚睡了。”

这段文字简静而踏实，似乎说的是众人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终究可以安心睡一觉了，但发散开去，却如同四海之内皆目明气和，甚至就连那云气也不曾沾上衣衫，真正是无有牵挂。

十一

我读《西游》，如读圣书。

其中第九回的渔樵闲话，我视为全书的“诗眼”。也就是说，我认为这整本书大概如同渔樵二人的言笑，但这鸡犬桑麻里却大有寄托——

此中有真意，似火里有莲花。

令我感动的还有女儿国一回，在我看来，这一章所描绘的国度是有史以来最理想的乌托邦。一回的文字并不多，但我却以为，它有着史诗般的气度。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说：“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幸运的是，在东方的《西游记》里，吴承恩保存了那母权制的一点点骨血。

《西游记》是圣书，是大书，却也像知己间的一番夜谈。谈到了最后，说的都是肝胆相照的私房话，反之无非是装死、谄媚和翻脸。而人生说到底也是一番捉弄，就在最后一回里，孙悟空早恨透了金箍儿，便对唐僧说道：“趁早儿念个松箍儿咒，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

还是孙悟空看得清澈，这人生不过是一场捉弄、一场折騰。但他有慈悲心在，所以要打碎它，不让它再去捉弄他人。而孙悟空的身体却万分坚固，因为他本质上是一块石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也是一块石头。

真个是打鼓弄琵琶，相逢两会家，那石兄如果见到了这石兄，会怎么样呢？

我想即使如此——

即使喜相逢，两人也只能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本来如此——大家都是赤裸裸的，哪有什么立足之境？

机也，运也，其实皆不落色相。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