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雨

2020-12-06 10:35赵冬妮
散文 2020年10期
关键词:水缸

赵冬妮

五月下旬,我们买了水缸,放在门前木台上。清早,天光亮透了,杏树下却还暗着,树冠浓重的阴影漫过来,水缸的深褐色染上了些薄绿,略微青幽幽的。傍晚夕阳西沉,深褐色里隐藏的火影也逐渐转暗,天地开始沉静下来。水缸身旁有板凳,还有雨靴、草笠,还有小塑料桶,都是因水缸来了,慢慢聚集到一起的。一样事物身后往往跟着另一样事物,有时候是添加,有时是重新归类。变动和秩序,这时都一同进入了夜色。一只孤单的鸟立在缸沿上,它并没有再喝缸里的水,而是静立了一会儿,就摸黑飞走了。据说鸟的视力在夜间为零,我就有些担心,又忍不住想,为什么它不趁着黄昏归林呢?也许它跟我一样,更偏爱水缸里的水?那是雨水,从天而降的,许多鸟都到园子喝池水,池小水浊,鸟们侧身在石上蹦几蹦就到了池边,看着没什么速度,却被风吹似的那么快。池心盘踞着一只癞蛤蟆,不知道鸟们发现没有,它们每次饮完水都望上一阵天,然后拍打翅膀飞走。

癞蛤蟆的确是丑,很难叫人心生好感。池心有圆石,它通常卧于石上,闭目养神,或是晒太阳,偶尔一只眼展开条缝,瞄瞄我又重新合上,总之是不在乎我的。一切掩映在浓绿里,它有它的安全地带,我想那块直径不过两拃的石块大概就是,它紧守着它,虽离我不过咫尺,可在它眼里,我还是可藐视的。若离开安全岛就是另外一样了,我在往池水去的几步路上,常会听到扑通一声猛地响起,随后眼见着水珠四溅,一片水波晃动,是它发现我来了,急忙从地上跃起投入水里,菖蒲来回摇晃,它深潜池底,很久一阵,才浮到莲叶下,小白脚蹼露出来,旋即又消失,之后从菖蒲叶片间钻出,在那儿一动不动闭目浮着。原来,它的安全岛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它在水中,我在陆地,两者的不同是天然屏障,让我们各自生存,互不侵犯。谁也没有跟谁立约,这时候,我们都是善的。我长时间看着它,有时心里是片空白,没有念头,似乎照见一切。

它基本上生活在水里,就像在我们古老的头脑里它一直住在月亮上。舍近求远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我不仅求了个园子,还在园子四周砌上了墙,把自己关起来,它能从天上下凡,到了这个三尺见方的小池里,天地贯通,我也跟着神气起来,每天都跑去看看它,且很有收获似的,逢人就汇报它的一举一动。它也真是丑,四月尾水还清澈,菖蒲剑芽刚刚抽出水面,莲叶卷着细卷,它出现在水底,透过清水看着我。去年我们就认识了,那时它只有鸽子蛋大小,傍晚我给园子浇水时,它从草窠里跳出来,慌张拱进另一个草窠。眼下它体量已足足超过一个拳头大,它直视着我,还是用去年的眼神,一身青黄癞皮仿佛充满毒液,让我的心忍不住打战,这就是它生存下来不致濒临灭绝的秘密法宝吧。在我生活的几十年里,青蛙似乎早已绝迹了,夜晚听着蛙鸣读书或者入睡,想都不再想了。四月份有朋友从杭州发来一小袋蝌蚪,我把这些蒙头蒙脑的青蛙宝宝们投放到池水里,每天心中比它们还急,盼着它们生出后腿前腿褪掉尾巴,随后癞蛤蟆就在水底现身了。我担忧起蝌蚪没什么办法,生怕它们成为它的舌尖快餐。一场雨下过,蝌蚪还在,两三场雨下过,蝌蚪也还在,一只只游来游去。蹲在水边的过程中,我惊奇地发现水会生出那么多的微小生物,即便书本告诉过你,还是远远超出了想象:本来是空无一物的净水,小生物们凭空而来,这时候,我会假设也会相信,生命出自于无。生命是在出生之后才遇到了大小,遇到了等级。至于力量,只要你不动用,力量就是均等的。但是,谁能不动用呢?就像谁能不动用自己的体量和等级呢?谁能化有为无呢?癞蛤蟆是池水里最大的生物,这只两栖动物,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了大漠之气,似乎是在说,一切皆有可能。如果总是处在蓄势待发的状态下,你怎么能知道身后正跟着的是什么呢?五月里连续下雨,水面开出白莲花,菖蒲几近一人高,池水涨过,很快变得幽绿混浊,一眼望不到底,蝌蚪一只也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唯独它照旧独卧石上,它是沉默的,没法问它。

我们这里春脖子短,春寒长,真正穿毛衣也只半个月,在室外还好,太阳晒在身上,屋里暖气却走了,反倒要穿起棉袄,一入六月,劈头就是夏天,人人换了单衣。今年有些乱,春脖子被雨淹了,整个五月湿透,反常地断续降过九场雨。晨起看窗外,迷蒙草木,处处烟雨江南,已不复是身处东北了。我就说雨再下,真要下成江南了。心里有些快乐,觉得万事万物都活了过来。意想不到地有了个雨季,作为东北人真觉得受宠若惊,一滴滴雨珠拍打在脸上的时候,身体里僵直已久的骨头也都会动了,都能够自由打弯,所有的念头钻进事物的针眼,到处要缝缝补补。

我们一直想买个水缸。但没有雨,缸也是闲置,突然间雨水充沛,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新竹满园子蹿,三天就有半人高,幽幽立于草丛间,走路时猛然跟它打个照面,不免要被吓一跳,哪一年也没有这样疯,不及时拔掉就要变成茂密竹林了,我喜欢竹,但杏树山樱树根深叶茂,往往喝水不足,我想讓它们有更多的雨,有更多的生长的力量。

我还有五六棵蕨草,我迷恋它们不肯打开的蜷曲的身体,那么抱着自己,柔弱和力量包含在同一个身体里,又有潮湿和孤寂的气息。这个样子,总是让我想起在日本滋贺深山里的行走,在去金刚轮寺的路上,空无一人,沿途是一棵棵巨大的蕨草,叶片从心里向外展开,一副对天袒露的样子,叶片都跟我的手臂一样长,一个个伸向石径,我从中走过,像只身进入了史前世界,它们拍拍我的裤脚,又拍拍我的手。有时我会转身倒退着走,把自己暴露在斜射过来的阳光下,让那些触摸我的远古植物看清我的笑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宁静。

我想让蕨草有更多的雨水,有更多的生长。要有水缸储雨,浇灌它们。哗哗雨声中这样想着,却迟迟不肯动身,怕去大市场,哪怕戴口罩也不放心。媒体发布说,五月降雨一百八十三点七毫米,是往年同期的三倍。倒退七十年,雨量也是同期最多的,这么丰盈的雨月,草虫也会杂念丛生。几度拖延后水缸买回来时,只剩五月最后的两场雨了。它到家那天傍晚,雨就来了。虽有天气预报在先,但雨如约而至,去看水缸,就像它身体里住着个神灵,我先生冒雨跑出门外来回挪缸,往东挪挪,又往西挪挪,用心安顿着那神灵。他想要找准水漏出水的位置。苦的是,出水量难以确定,水缸就只能变动不居。雨大时水流如注,瀑布一样冲出去;雨小就潺潺细流,水线也改为上下垂直,坐在下边的水缸照单全收,样子十分地节俭,像个温情的小动物。

水缸坐在木台上,大小合宜,横竖尺二有余,雨水从屋檐汇聚进水漏,又通过水漏大口吐出来,有点像龙吐水,它在下边很荣幸地就满了。水满得四下流溢,分几路流向地里,通通给草木喝了去。两场雨使我认清了,水缸把更多的工作派给了我们:雨大时,水缸一会儿就满了,我先生开始舀里边的水,他拎着塑料桶,沉甸甸的,把水倒进杏树山樱树下的树坑里,再回来从缸里舀水再倒进树坑,他在雨中来回穿梭,浑身上下转眼就湿透了,雨笠也顾不上戴。我喊他回来,很艰难地喊了回来,那落汤鸡的样子完全不是书斋里的人,太乱了,哪有什么晴耕雨读啊,我被弄得心急火燎的。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任何事情上,他总是说这四个字,于是我的焦虑熄灭成灰。我觉得这句话也是他在对自己说的,我们有时没什么区别,常常互为表里。就像水缸,我们一次次讨论,买还是不买,雨来了觉得该买,雨走了也觉得该买,讨论当中不断地加进些遗憾,甚至错失的痛悔。错失水缸也就是错失了雨水。那么多雨水真是白白地流走了。可是流到地里去了,也没什么不对吧。他上楼伏案工作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心里惦记着那些树和蕨草。雨势浩大,人太容易成落汤鸡了,戴不戴雨笠毫无意义,我悄悄开门,跑出去用桶舀水,倒树坑,几场好雨,也常弄得我们不得安生。

五月雨收工后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我们走出家门,在小区散步。路上我先生说,水缸不够大,还是买小了。虽然我也这样想,嘴上却说可以咯,多大才算大,要么你去买江河,买大海。我们这样说话时,偶尔会有人从身边经过,大家彼此躲开几步,隔着一米远距离,他们戴口罩,也有人仅把口罩兜在下巴上,露出鼻孔和嘴巴,局部看去,就像一只出水的河马。

快递放开时,我偷摸下了一大堆单子,那么多从没想到过的东西,都被我买回家了,一件件看过去,自己也觉得这些动物过于凶猛。有些东西是可以分类的,如医用方面的,纱布、脱脂棉、弹力绷带、碘伏消毒液、指夹式血氧仪,统一放进抽屉里便是;难以归类的那些,看着就发蒙:升级版防毒面罩、护目镜、野外多功能组合工具钳、求生口哨、野外防雨睡袋、救生毯、户外便携水袋,它们又是隔三岔五地陆续到货的,时间无规律拖延,沥沥拉拉前后个把月,弄得我先自乱阵脚。打开头两个快递箱,我先生怔住了,反复看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笑笑,左一件右一件地全部绑在一起,放进一个大纸箱里。我在旁边心虚地说,但愿这些东西永远也用不到。他说没事的,安心就好。眼圈顿时滚烫,我转身走开,还有比这更直接的、更低矮的向死而生吗?我们有父母有孩子,每一笔单子都指向他们的安全,为他们,我要有备无患,哪怕是为此显得懦弱,哪怕羞于启齿,哪怕像个低等生物。至于车用多功能救生锤和反光背心,直接放车上,那是日常必备品。剩下几样我格外看重,我宣称它们必须伸手可及,于是就被放在了门厅储物柜,它们是蜡烛、加粗加长火柴、全波段收音机。这里那里,一堆难以名状的家伙们聚集,拉杂分布,我像只拉好了一张安全网的大蜘蛛,坐在中心,睁大眼睛四下看着。我准备好了这一切,然后进入五月。有时我打开柜门,去看看蜡烛、火柴,用手去摸摸,大蜡烛,七点五厘米直径,二十厘米高,一座灯塔似的,坐在昏暗里。

雨多,几乎没大暴雨。下了一天一夜,雨仍旧心怀着安静。有时早起只要向窗外看一眼,我就干干净净的了,笔和纸也同样干净,一个个写下的字,全都是一尘不染,我感到了自由的快乐重新生长,我就一遍遍读着,害怕过一会儿就忘了,并不是说我写得有多好,而是那一刻实在是好:

夜雨打散了铅灰

好像从内部瓦解了一支

镇日麇集的军队

天空早起,轻微的蓝

带着封锁后的疲惫

于曦光中摸索着

慢慢展开自己

在降临尘世的路上,它的心

已趋近于湛蓝

庭园里的绿全部长高了一头

石径深远,来去无端

花朵隐匿,花骨朵失踪

还没开过的花就不打算再开了

昨日傍晚还没浇过的水不必再浇

鸟鸣璀璨明亮水泄不通

矮墙缩小没了边界

只露出一點点,巴掌大小

像块柔软的旧宣纸

雨幕划了间安全的房子,我先生在楼上埋头工作,早晨的碗筷洗好放在沥水篮里。我坐了一会儿,走到书架前,伸出手几乎不用看,就摸到了那本书,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手在那儿停顿住,我想了想,终于把它抽出来,坐回到沙发上。从冬到春,我都在控制着想要去翻开它重读它的欲望,是害怕抓不住自己,更深地溺水。书里的人都被传染上了失明症,世界成了一个盲人的世界,只有眼科医生的妻子除外。他们被隔离监禁,失去自由和面包。随手翻开一页,六年前阅读时画过的橙色笔道还闪着荧光,充满着萨拉马戈的愤怒和悲伤。不用挑选,从随意的一行读下去:“……但是,当焦急折腾着我们的时候,当肉体由于疼痛和痛苦不肯听从我们指挥的时候,就能看到我们自己渺小的兽性了。”兽性显露出来,当然它也不能统治一切,遇到一个小收音机,女孩子忍着饥饿在大声恳求,听听那首歌吧,于是大家就听,也有更多的人要听监禁外的消息,要保持与外部世界的联系。那个小收音机就一直在我心里埋藏着,在淘宝下的第一单,就是小收音机,听听那首歌吧。

雨在窗外,渐渐注满水缸,雨急时水激动地翻腾,水缸不动。雨幕细密,以坚定不含糊的斜线勾勒出水缸的形状,浑圆敦厚坚实。雨改变了降落,不仅改变了速度,也改变了时间,围着水缸,雨缓慢下来。小说收尾前出现一个作家,他在失明后不间断地摸索着写作。“医生的妻子把手搭在作家的肩上,作家伸出两只手,摸到她的手,慢慢拉到自己的唇边,您不要迷失,千万不要迷失。”我记得最深的,就是这句话,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不要迷失,千万不要迷失。那个作家该是萨拉马戈他自己,他在书中看着我们一直说不要迷失。我就一直在用和用好我的眼睛。用眼睛去看,去观察,去发现。雨在下,逐渐拉开了距离,结成大水珠子,一粒粒从天空掉下来。多么沉重的雨珠呀,这一滴与那一滴相距遥远,谁也碰不到谁,却比试着,看谁坠落得更快,更有速度和力度,砸在地面上。直到天放晴很久,还可以看出雨是沉的,它们在树身上构成了重量,树枝被压低,梢头探进草丛,像是一种喂养,晶莹剔透的雨珠落进草叶的嘴巴里。

雨水漫延,玫瑰花全开了,甲壳虫躲进厚厚的花瓣里,坚硬的铠甲寻求柔软的保护,以钢黑贴着锦红,隐藏着肉身,简单,真实,仅在生死一线间才行动,而花瓣拥挤不堪,雨线稀疏之间,年幼的青蝇横斜闪过,带着萤火一样的光亮。睡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太阳闪现,甲壳虫鼻子香甜地跑出来,看也不看它的红房子,黑铠甲未染红,而是越发乌金锃亮,像个小神,它留下红色,自己跑掉。雨后的蜜蜂,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往前走,这个伤兵,它栽了跟头,又站了起来,它打开翅膀,两片透明的薄翼重于身体,它不断尝试着去打开它们。苍蝇也背着一副湿翅膀,旁边一块小土坷垃坍塌了,它在一旁动弹不得,不知道这缠绵夜雨中它躲在了哪里,在哪里过夜,到处都是厚花瓣的花朵。在泥泞的地里,它们活着,告诉我雨的重量,甚至伤害。水缸也常常是空的,有时候,雷电台风和暴雨一样也没如约到来,好在我们已经习惯了,天气预报从来都不是像样的预言。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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