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我小的时候,常州乡下村里家家户户灶间屋里都有一口大水缸。
水缸大小,跟这家人口多少、灶间屋大小有关。人多灶间屋大的,自然是用大水缸,人少空间小的,自然用小水缸了。
我家人多,自然用的是大水缸。
水缸是陶瓷做的,上了釉,外面有些毛糙,内里却是很光滑。
水缸的功能很简单,就是储水。
灶间屋放水缸,一来用水方便。那时没有自来水,站灶台做菜烧饭时,要用水,顺手用铜勺往水缸里一戳,一舀就用,省时省力,方便快捷。
其实灶间屋放水缸,还有另一用意。
从前乡下灶间屋堆放着许多柴草,谨防火烛是重中之重。
满满的一缸水放在灶间屋,其实还可以用来防火,一旦发生意外,这水缸里蓄的水便是救命之源。这是生活的经验教训。
当年,当我和弟弟已经能够去井上抬水的时候,爷爷经常用这来告诫我们,水缸要常满,要命的时候能救命啊。
1
我家的水缸自然是经常满的,担水的人,过去主要是爷爷和堂叔,父亲回家,看到水缸浅了,偶尔也会主动挑水。
后来我和弟弟渐渐长大,我堂叔便撺掇我们锻炼抬水。
我个一直很瘦小,弟弟小我三岁,个却与我差不多。我们俩到井上打水时,通常还要两人一起使劲拉吊水的水桶,才能打上一桶水,倒在木桶里,直到水桶打满。兄弟俩才用扁担抬着水桶回家。
村里的水井离我家也就三四十米,但那时哥俩个子小,肩膀抬起的水桶,才刚刚离开地面不多。跌跌撞撞,到家门口,一桶水差不多晃出了三分之一,不过,到家时正好不溅出来了。
抬水过门槛时,挑战比较大。我们兄弟俩都要使劲把扁担从肩膀上抬高,让水桶底部越过门槛。
不过,小孩子担水,尤其是把水倒进水缸时,挑战最大。我和弟弟通力合作,两人抬一桶水,倒进水缸,也难免水缸边弄得湿淋淋的。
每每村里人看见我们俩抬水,总是说,哟,忠善家细佬真能干,这么小就能扛水啦。
渐渐地,我和弟弟也能独自担水了。再渐渐地,腰腿胳膊上的劲道越来越大了,便不再用肩膀担水,开始学着少林寺里的和尚,练单手提水桶了。
抬水、提水、在我的少年时代,是个苦活,却也是个锻炼。
我后来也常常开玩笑地跟父母兄弟抱怨,说自己所以个小,除了小时候穷,营养不良外,挑担也压制了我往上长高的力量。
自然,这只是玩笑。
家里的水缸里,总有几尾小鲫鱼养着。
水缸里的小鲫鱼,一般虎口大小。
有时父亲打鱼回来,凡是有鲫鱼,还活着时,总会扔进水缸里养着。
水缸里养着鱼,自然要喂鱼,每天扔几粒饭粒进去,算是喂鱼了。
我和弟弟们小时候都喜欢趴在水缸沿上,逗弄水缸里的小鲫鱼玩。
用稻草或细竹枝,悄悄伸进水里,一戳,看谁能戳中,小鲫鱼受惊吓,总是来回在里边窜游,我们则哈哈大笑。
有时还趁大人不在家,伸出胳膊,到水缸里去抓鲫鱼玩。看鲫鱼受惊,来回奔窜。
这也算是童年时的快乐游戏吧。
不过,这么玩耍,水缸边必然是湿淋淋的。那时都是泥地,一沾水,便像泥浆,很不雅,大人回家看到,难免生气动怒。
玩耍的时候,要是渴了,连铜勺都不用,直接探头进水缸,吸水喝,没有一点如今卫生的讲究。
而水缸里的鱼时间养长了,水缸里底邊会有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是外部灰尘跌落进水缸后,与鲫鱼分泌的黏液碰到一起后出现的。
但即便喝这样的水,我们都还是好好地长大了。
当然,大人看到了,就会要求我们帮着把水缸里的水清了,把水缸洗一洗,换新水。
3
童年故乡的冬天,也是很冷的,常见的零下七八度,冰已冻得很厚。我小学背后背阴的小河通常透底冻了,若是赶上雨天雪后,屋檐上的“厅独”(冰挂),总是挂得老长,敲下来也是很好的玩物。
那个时候,每年冬天,故乡家家户户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用稻草把水缸围扎起来,防冻。
在用稻草围扎之前,必定先把水缸里的水舀掉许多,仅留一小缸。
但即便如此,灶间水缸里的水,都结成了厚厚的冰,还有美丽的冰花。
如果没用稻草围扎,或者水依旧满的,一夜过去,第二天早上,水缸定然出现了裂缝。
不是水缸质次,还是天冷所致。
所以,到得冬天,家家户户防冻第一要务。
我记得小时候睡觉前,爷爷奶奶必定要在灶间巡视一番。
第二天早起做早饭,只有灶台上井罐里的水,不是冻的,可那没有多少,所以,还得费劲敲冰化水。
夏天雨水多,不经意间,阵雨就来了。那时故乡的雨大抵很干净,空气中也很干净,不用担心灰尘酸雾,屋顶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所以,下雨之后,放几个木桶在屋檐下,接上几桶从瓦楞里流淌下的雨水,洗澡,或倒在水缸里沉淀之后,做菜烧饭,都可以。
4
家里何时开始不用水缸了,我记不清了。
我家在分田到户之后没几年,很快就在新的地基造起了如今居住的楼房的底部。
造房的时候,还在院里打了一口井。
从那个时候起,水缸的作用渐渐消失了。
井台离厨房只有数米之遥,水缸费事,占地方。若说要防火,几米的地方构不成危险。
更何况,新造的房子,都是水泥砖瓦结构,地方也大,柴草堆放在灶间,不像过去似地容易形成危险,如今安全得很呐。
水缸渐渐失去了作用。
后来我弟弟自己动手,做了个土法自来水装置,在楼顶安放个大水缸,但这大水缸已经彻底失去了当年水缸的意义。
再后来,生产队统一安装自来水管道,每家每户缴纳一定费用之后,自来水(乡下俗称长江水)便通过自来水管道,源源不断地流入千家万户了,水缸彻底丧失了自己的使命。
但我依然记得,司马光砸缸的故事,虽然自己从来没有笨到要把缸砸了。
如今没了水缸,也没了水缸里养的鲫鱼,也没了趴在水缸边比画吸水的场景,自来水迅速便捷地把你所需要的给你送了过来。
但我依然还是有些想念故乡的水缸。
我读蒋勋的《少年台湾》,读到做缸一段,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忍不住暗自搓牙嗟叹。
我的女儿没有见过水缸,更没见过大水缸里养的小鲫鱼,用稻草包扎着的水缸,连水缸里的冰花都不曾见过。她自然无从理解她的父亲打小抬挑肩担的苦难与欢乐。
也罢,并不是所有父辈的苦难与欢乐,后人都要尝试,她们自然有他们的生活,没有水缸的日子,我相信,她们也会生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