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树

王东旭

我的老家在陕北的山里，常年干旱，庄稼靠天而活，喜水的蔬菜水果成活率极低，我在山里吃到的最多的蔬菜是土豆，最多的水果是农历五月的杏子，再无其他。

母亲的娘家在陕北滩里，所谓滩，就是地势平坦、有河有井的地方。母亲娘家的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有一个一亩地大小的果园，里面种着黄元帅、杏、桃等果树。如果园子的主人是个细致的人，那也会在树与树的间距里套种上韭菜和水萝卜。

我姥姥家的后院也是一个果园，好大的一个，大到填补了我整个童年里瓜果蔬菜的记忆空白，也完整了我对于姥姥这个人的描摹。

一

我稀罕地隔着筐子看那只有几片叶子的树苗，叶子不怎么绿，有些黄，看上去让人觉得可怜。蹲在地上，我又发现了一只孤独的蚂蚁，于是用一根棍子把它挑起来放在那瘦弱的叶子上，小家伙倒也在叶子上待不长久，没过几秒就顺着短杆爬了下来，我就再一次把它挑起来。

我问姥爷是什么树。姥爷让我问姥姥。

我是怕姥姥的，因为父亲的原因，母亲婚后受累很多，所以姥姥或许是将许多对父亲的埋怨迁移至我的身上了。这是我的猜想。虽然怕，但我还是问她了。那时姥姥正在地里割韭菜，准备中午包合子吃。她没有正眼看我，只告诉我那是酸丁子树。

那个年月，产量低且不能像苹果梨子那样长久保存的酸丁子树，在陕北农村是不时兴的，姥姥家之前也没有种过。人们也都说酸丁子酸涩倒牙，卖相也不好，但我却喜欢得不得了，常常一去姥姥家就跑到雷大大的园子“偷”些来吃。如果遇到雷大大的老婆不开心，她也会寻着我的脚印到姥姥家找麻烦，遇到这样的情况，姥爷大都会回几个水萝卜或者几根刚灌浆的玉米。当然，我也会挨一顿姥姥的打。

而如今，一棵活生生的酸丁子树就那么神奇地长在了姥姥的园子里。

自从有了酸丁子树，我到姥姥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园子里看它。隔几月不见，它就长大许多，已经有一株土豆秧高低，但叶子却没有土豆秧繁茂，不多的几片变得葱绿，像是用湿毛巾擦过一样。那个最初保护它的筐子也不见了，换成了一圈向日葵秆子，在向日葵秆子的腰部复杂地穿绕着几道细铁丝，用来固定，顶头儿也是修得很平整，高过树苗少许，又不完全挡着阳光。

我问姥姥是谁弄的那个细致的向日葵秆圈儿，姥姥说了句什么我没听见。她又说，酸丁子和桃一样，长个三四年就能坐果了。

说那话时，她正坐在灶火台子前面，给灶膛添着柴。玉米秆子被她用膝盖折断，和着软柴一并喂了进去，淡红色的火光照着她的脸、麻黑的围裙。那围裙是姥姥不知用什么布料裁缝而成的，已经有了日月。在围裙的小口袋里总是装着一盒洋火，一拿一放之间，竟也让那小口袋失了颜色。她被一股喷出来的黑烟呛出了眼泪花，咳嗽几声后呵斥着让我出去。我顽皮地故意不动弹，姥姥拾起脚旁的玉米衣向我丢来，嘴里骂着：“老王家的败仔儿哟！”我这才跳着出了厨房的门，她又喊：“把猪食桶子给我拿来！”声音年轻得一跳一跳的。

和姥姥说的一样，三年后，酸丁子果然坐果了，零零星星的几个。树已经长得比我高了，叶子更是明显地多起来，可以数完的几个果子就在那葱郁的叶子之间。小果子是青色的，和橄榄的颜色像极了，形状又像樱桃，但比樱桃大几圈。我偷偷地摘下一颗，用衣服蹭蹭，喂进嘴里。味道至今记着：酸倒是不会倒牙，但涩却是铭心的，还夹杂着剧烈的苦。我伸出了舌头，甩头，随即吐在了地上。

姥姥和我母亲站在苹果树下摘着多余的小果子，放在筐子里，用来喂猪。姥姥漫不经心地说，让我八月十五来，那时候肯定就可以吃成熟的酸丁子了。我没理会她，看着苹果树下的一群刚破壳不久的小鸡，它们颜色各异，都在叽叽喳喳没命地叫，也在地上没有目的地啄食。有的啄到了姥姥的脚背，姥姥似乎没有感觉到。她当时穿的是一双塑料凉鞋，没穿袜子，凉鞋的很多个地方都缝着深色的布条，应该是怕被塑料磨伤了脚吧。我就这么合情合理地想着。一个不留意，老母鸡狠狠地在姥姥脚背上啄了一下，姥姥忽的说了句：“哟，他大的愣汉，快丢去喂狗！”

鸡扇着膀子逃远了，姥姥继续着忙碌，也不说疼或者不疼。

二

那年八月十五我并没有到姥姥家吃酸丁子。

那时父亲已经离家出走，母亲要和姐姐抢收满山梁的荞麦，听说秋雨就快来了。但那时节的忙碌是对于大人来说的，在孩子眼里，虽然也是忙得没有日夜，但毕竟只是帮些小忙。我更多的精力还是用在了幻想中，幻想那片瓜果飘香的园子以及那已挂满白黄红三色相间酸丁子的小树。

第二年秋天，我吃到了园子里的酸丁子。

酸丁子整棵樹比原来大了一倍。原本保护它的向日葵秆子圈儿也已拆了，地上连一丁点的痕迹也找不到。酸丁子的树叶还是油厚，大部分果子被摘了，也还能在叶子之间寻到一两颗长得不好看的。我摘下来喂进嘴里，完全不是上一次那般的涩苦，脆而且多汁，但是酸却比上一次强烈许多，味觉神经在一瞬间就将那酸传递到身体的边边角角，一个战栗，就是这个味道。

我回到姥姥那盘已经有了三十年的小院儿，窗子上的窗花虽然还贴在玻璃上，但也已经被太阳晒伤，失了艳丽的颜色，窗台上摆着几个新摘的大南瓜，红橙色显得很是好看。我就喜欢在冬天把这南瓜切成块状蒸着吃。我最喜欢吃姥姥蒸的，她有时会在南瓜上涂上一层糖萝卜浆。

我进了屋子，姥姥坐在炕上，倚靠着被子垛，像是哭过了似的，满是皱纹的脸不能够让泪水顺流，于是就漫得满脸都是。母亲坐在炕沿儿上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这情景倒是让我不知所措了。我的脚旁走来一只猫，蹭着我的脚，还温柔地叫，我大脑空白地给了它一脚，猫咪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竖起了尾巴，随着一声尖叫消失了。

我想，姥姥已经知道了父母的离婚，也知道了母亲即将带着我和姐姐去城里打工了，不然我不会看见她那唯一一次的眼泪。临走的时候，她给我塞了一张十元的钞票，母亲拦着不让我拿，而我却哇的一声哭了，这绝不是因为母亲的阻拦，却也似乎没有别的恰当的缘由。

在搬到几百里外的省城后，我就不能按着节令去姥姥家吃瓜果了。

三

已经忘记了是在哪一个春节回去看姥姥和姥爷了。还没有进院我就惊立在地了，原先的果园子还在，不过园子里的树已经被砍了，只留下一棵树孤零零地站在白雪里。姥姥也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拄着拐杖，肥厚的棉裤没能遮蔽她变形严重的双腿。大黄狗好像也不认识我了，看见我就没命地狂吠，我作势要踢它，它却吠得更加嚣张，姥姥抬了一只手，佯装要动手打它，大黄狗这才溜进了棚子。

透过窗子，我看着那仅剩一棵树的果园，严格来说，那已经不是果园了。

姥爷说，几个儿女孙辈都不在跟前，每年要扔掉老多的果子，再加上近年病虫害严重，所以他们就把那些果树砍了，挖了根，种上了玉米。

我说，咋还剩着一棵呢？

姥爷说，那就是你姥姥以前特意给你种的那棵酸丁子树嘛，说是你爱吃，她也爱吃，她牙都掉没了，吃个屁哩。

说罢，他拿下嘴里叼着的旱烟锅，把一团黑烟灰磕在了炕沿上，又装上一锅子，很用力地咂，两个脸蛋子也被吸得陷下去。姥姥则在炕角沉沉地睡着。她倚靠在堆摞起的被子垛上，宽厚的棉裤里包着细弱变形的腿，再往上看，就是满脸的皱纹和那头即将全白的毛糙的头发。就是在这个苍老瘦弱的脸上，睡着的姥姥，露出很浅的微笑。

原来，那树不是野生的。

前一年夏天，姥姥在赶羊的时候摔伤了腿，卧床数日。放了暑假我回去看望她，买了许多南方的水果。她坐在炕上埋怨我花闲钱买水果，还是没有见过的。她问我爱吃哪个。我说我都不爱吃，在城里吃够了。她又斜着眼睛骂我，要我非吃不可，于是我随意拿起了一个山竹。

第二天一起床，我走出门，院子里的几只大公鸡也早就打过了鸣，开始追着母鸡奔跑，半张着翅膀。远远地我看见，姥姥在果园子里蹒跚，几乎是被玉米秧子遮盖住了，不过那团白到极致的头发仍是显眼。

昨晚上的露水还没有完全干透，玉米叶子和杂草上都有，酸丁子树周围的一圈土地也被打湿了，顏色比树下的土壤颜色深些。而姥姥就是跪在距离酸丁子树不远的地方。我在她的背后，她的耳朵已经很背了，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

手杖平放在她的身旁，那手杖是用树杈子做的，艺术感洋溢，原本粗糙的表皮已经被她的手盘得油光水滑，透着红亮。生了锈的锄头在她的手里起落，她刨出了一个小坑，把山竹的两瓣果肉放进那小坑里，又白又嫩的山竹果肉。应该是感觉压得太实，又小心翼翼地把刚盖上去的土，用手指一点点抠起来，再虚虚地撒在果肉上。

她给我种的山竹，是不会发芽的。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