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橹
春不计较倏忽,她该来便来了。
天空要重新打扫,云朵染色,那些镶金边的占有了拥挤的房间,光线呈扇面打开,清新,通透,像开了光明的窗;
风有垂首之心。他恭敬地奉上沉酣的泥土,让昆虫抬头,草木之尖,细微的响动是绿色在卷,生于大道,长于田埂,地底下奔腾的万物有灵且美;
河流有了表达的心思,她渴望诗和远方,碰上石不纠缠,碰上坎且绕过,对于轻佻的杨柳枝居然生了饶恕;
她对贫瘠也是饶恕的,她对干涸也是。只因,她深信:有一日会毅然决然地悬挂成瀑布——
大地回暖,燕声袅娜,水流是这人间扑不灭的火焰啊,像门楣着色,季候书写的对联,红红火火;
春意渐浓,苏醒得慢的总是人,三分慵懒,七分意难平——
流年花开年复年,莫若反手,便把门儿关了,任凭江山锦绣,春水滥觞,我只看窗前月,你若升便升,不升,如我一同,睡吧。梦中好日月,不可醒来!
若有美人在梦中拽你,地动山摇,任凭云朵作温床,好日子有七千里,每一里佳人殷勤,好果子就要熟了,呀呀呀,就要熟了!
有时候,我愿意我有更多的身份:当归、柴胡、车前草,抑或,有人叫出:哦,灵芝;
作为植物系里的纯草本,我感谢苍天生我,大地眷顾,我竟有治愈的功能,这人间淤积沉郁的寒凉,阻滞阴塞的咳疾,我可凭一己之力,让晕眩回归清醒,朗朗乾坤之下,阳光更加美好,星辰更加清晰;
或可,拯救了一次坏心绪,一次对生活的怀疑,一次对生命的厌弃;
我有多样的别名:地文、三步跳、蝎子草、守田,但我更喜欢人们喊我“半夏”,有点文静,又有些小调皮,这很适合我普通的身份:常见的一味中药,可独立行医,也可参与进集体;
我只是想提醒:及早医治,对症下药,别真正病入膏肓了,一切药石失效,从而牵扯无辜的植物。
人类本就失去大片的森林和花园,我的栖息地越来越难能可贵,如果房前屋后能偶尔遇见,这是尚可救药的缘分,我们与人类彼此的珍惜,既是成全也是护佑;
上天兮,我生而怀岐黄之术,在土青枝绿叶,与飞鸟蜜蜂相伴,流云悠忽,雨水阑珊,我有扎实的果实,深嵌沙泥;出土温良恭肃,去叶去皮去须根,让块茎大量吸收阳光,成为干涸之果,展露身手;
我从不轻慢我药石的身份。在万千的植物中,我有这样小小的才华,焉知不是一种安慰:行走人世,我便可尽己之能,看你吞下服下,看你面若桃花。
是以。均是对生命的致敬。
熬夜以后,第二天并不會太困,精神头也还猛,正做的事一刻也不想停下来,直至彻底做好做完。
但第三天困意就来了,困意也是停不下来,无论是坐着走着,整个神情都是梦游的,见到面色的人会问:“生病了吗?你的脸色很不好呀。”
听到这样的问。不是立即解释前天去做了什么,而是猛然上来的感叹:已不能像少年时那样熬夜了,那时,一连两三个晚上不睡觉,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不适。
然这种不适迟早会来的,只是潜伏在你的身体里,等到有一天你不能控制时,它便如失恋风暴,完全失去理智,坏消息综合征袭击大脑和心智,人生所面临的最大风险,就是肉体的警钟敲响,沉闷而又绝望。
哪一个年龄段说哪一个段的话,做哪一个段的事,这是对时间的尊重,更是对自我的尊重。
可惜,这种醒悟总是迟,总以为透支了,还能还得起。有谁知道,你即便还得起,身体却已经拒绝了,它的伤痕摆在那里,那是缝合后的记号,一条一条,触目惊心。
原来时间也是有心眼的。你正确用了,它回馈给你的,也必是正确的,比如世界观、财务论、身体经。
反之,则反。
正所谓,我们有所得,必感恩时间的馈赠,我们有所失,必检索自我的言行。
木桩已开始摇摇晃晃。
离开森林那么早,失去绿荫那么早,还不知参天大树是何意味,还不知绿叶婆娑是何意味,还不知蝉鸣枝头是何意味,还不知露珠栖身枝干之间是何意味;
便早早立在这空阔蛮荒之地,目送寒来暑往,接受风雪流霓,看星辰模糊,听风雨凄凉;
野花盛开只在一念之间,小草枯萎凋零的季节,流萤都不造访,这份丢弃与遗忘,该是与人间何等缘薄,才致自己的世界满目荒凉,身前身后默默的空气死水微澜!
只待彻底朽了,彻底倒下,才再也不会发一声喟叹,无声无息,归于尘土,隐于大荒。
然则,目下如此顽固地呆立着,只是想给自己一点希望,星空之下,谁不是怀揣梦想的那个呢?!
走出地铁,马路上车水马龙。猛听得一声爆响,一辆“别克凯越”,滑行到我前面停下。
一只轮胎放弃奔跑,它静静地熄灭了自己。那一刻,我居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我们彼此陌生。如果不是正好停在我面前,我相信我没有打量任何一辆车的兴趣。
但,似乎是冥冥中有天意,如同某种缘分,更多的是启示——
一只轮胎的爆胎,是不是它实在是累了,跑过千里征途,还将继续不停歇,它,是不是看不到自己的前途,看不到太阳底下的新事?它,每天在路上奔跑,磨损曾经健康的身体,消耗巨大的体能,一只车轮,它也是会累、会倒下的呢!
我发呆的瞬间,车的主人拿出了备胎,这只爆胎的车轮,被放置到了后备箱,它有被修复的命运。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愿意?
命运不可把握。拥挤的路上行色匆匆的不仅仅是行人,还有,停不下来的一个个轮胎。它们黑脸蒙尘,渐渐远,又渐渐驶来……
像我机械而又茫然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