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凯 蒋国勇/浙江师范大学档案馆
2019年末,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作为异质事件进入了社会视野。随着疫情在世界范围内的不断蔓延,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社会矛盾凸显,疫情初期停留在医疗卫生方面的讨论,也随时间推移逐渐上升为对国家制度、地域政治、民族对立、个体权利的思辨和论争。
疫情造成的影响和破坏迫使人类对于现有的生活方式、社会形态进行全方位自检,对整个世界灾难后与灾难前做对比和省思,为一切非日常寻求合理的解释和解决的途径。档案是历史的见证,保存着真实的记忆,对疫情期间生成的档案,特别是常规归档范围以外的新型档案进行有意识、有针对性的整理,是为之后的反思与更正所作的必要准备,也是有利于往后国家、民族记忆构建以及学术研究开展的基础性工作。
新冠疫情暴发之后,疫情档案的收集随之被提上日程。2020年3月20日,中共中央办公厅转发《国家档案局关于做好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档案工作的意见》,要求有关部门、单位“及时收集疫情防控工作中形成的文字材料”,同时对疫情防控中涌现的感人事迹相关的照片、视频、录音、手稿和实物等进行征集。4月17日,浙江省委办公厅转发该文件,进一步要求“建立疫情防控专题档案数据库”,积极向社会征集档案,全过程留存疫情记录,“将散存在社会的疫情防控中形成的各种文字、图片、音频视频、实物等档案接收进馆,构建疫情防控特殊历史时期的共同记忆”。之后其他省市也相继提出了类似的要求。不仅是政府发布的关于救灾、重建等工作的文件,图像、音频、视频、电子通信、数字动画、实物等都成为了建设疫情档案数据库的重要组成,口述史料因符合政府深入社会、民间以及构建疫情集体记忆的需要,在疫情档案收集中更显示出其重要性;而随着国内疫情的逐渐平缓,推进口述采集工作也具备了良好的环境。
“专门记载和描述灾难发生经过、预防灾难发生的档案称之为灾难档案”[1]。最初灾难档案的收集对象主要是政府在灾难防治以及重建工作中产生的文书材料[2],但随着社会发展以及技术更新,现今灾难档案库建设越来越强调收集多元化档案资源,全景式地保存特大灾难社会记忆[3]。这是社会日益复杂化下的必然要求。多元化一方面指档案资源类型的多样化,另一方面也包括了档案产生口径的丰富化。新冠疫情作为涉及面广泛、影响深远的全球性灾难事件,需要尽可能将更多基于不同立场、视角的新型档案纳入收集范围,进行全方位多视角的材料保存,以备疫情防控决策和后续研究的需求。
当前,疫情档案主要可以概括为文书、实物、声像、口述四个类型。文书档案的收集已经形成完善的制度,落实于相关部门;实物的收集依赖于广泛的征集,医疗工具、日记书信、奖章证书、防疫用品、证件、宣传传单等等实物,可以从不同角度反映疫情期间的状况,对于开启记忆、传递精神具有直观的效果;技术的更新使电子声像制作从专业媒体的特权让渡为普通民众参与的活动,对于医疗现场、疫情期间城市生活的私人照片视频记录广泛散布传播于网络空间,是对于事件不同视角的补充,职能部门若能有意识地通过自主收集或征集的方式对声像进行筛选收藏,进行专业的分类整理,将有助于疫情的全景式记忆与还原。
口述史料是一个相对较新的概念。口述的特质在于对个体的重视,相对于传统档案偏重官方凭证的保存,其对于私人记忆的记录可以为重建历史场景提供更多细节的补充,甚至于“要探取那些多半不被记载的讯息与经历,口述史非但必要,有时甚至是唯一的方法”[4]。因此有学者认为,“在灾难研究领域,近年来口述史学已成为记录、理解灾难事件与灾难记忆的重要手段”[5]。同时,口述史料对私人情感、记忆的呈现有助于深入探索疫情所造成的精神影响,这是它独有的功能;而在对新冠疫情下问题源头、政府应对效率、疫情控制途径、制度优劣比较等的讨论中,口述史料不仅丰富了观察视角,也提供了进行个案分析、探讨个体差异和一般性认识之间关联的充足材料,显现出文书、实物、声像档案等所无法取代的作用。
灾难往往成为建构社会认同和形塑记忆的重要契机。在国外,新冠疫情对社会各方面造成了不同程度的破坏,疫情催生的地域主义、狭隘的民族主义以及自由主义思想等导致了群体的隔离和割裂,国家、民族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加强缔造集体信仰和精神支持。“档案是建构集体记忆的不可替代要素”[6],多元化的疫情档案收集是为构建集体记忆、塑造民族精神所作的准备。而疫情期间单独个体的记忆是形成国家、民族的“集体记忆”的基础,口述史料作为个体记忆的直接承载,鲜活地展示了个体在疫情期间的行为选择和内心的感受波动。灾难的经历者可以借由口述文字(影像)中感受相似的经历,寻求精神共鸣,从而形成记忆的共识;而疫情口述中对于抗灾救灾的英勇人物、感人事迹的记忆记录则能进一步经塑造成为民族奋发团结、无私奉献的精神象征,在社会框架中取得积极意义。
口述史料采集的疫情记忆,是构筑大众集体记忆的主要基石,因此可以说它为构造一个“象征意义体系”,即一个共同经验、期待和行为的空间,发挥了连接和约束的作用,是对政府提出“构建疫情防控特殊历史时期的共同记忆”要求的积极回应。有效开展疫情口述采集,可以对疫情前后的发展变化进行回顾,整理关键事件的始末,反思经验教训,记忆所有在这场疫情中作出奉献的人。而通过对疫情口述史料的宣传利用,可以将个体的记忆传递塑造为集体记忆,进一步将民众团结与集体抗灾的经历纳入国家政治文化演变的历史叙事中,加强国家、民族的身份认同和集体凝聚,这也是当前开展疫情口述史料采集的意义所在。
信息爆炸的时代,疫情对日常的破坏更导致信息无序增长,但扩大档案收集的口径和类型的要求并不意味着不加选择地保存。档案的价值表现为档案对国家、社会组织或个人的有用性,国家档案局颁布的《口述史料采集与管理规范》特别要求“采集者应根据采集规划在采集范围内有计划、有重点、有针对性地确定采集主题”。口述史料是有计划采访形成的记录,进行的是针对性的材料保存或抢救,明确采集主题,使其契合社会当前关注,是确保疫情口述史料价值的基本要求。对于口述采集主题的选择是一个当前我们要“记忆些什么”的命题,是围绕社会秩序恢复和国家地方构建集体记忆的需要展开的对记忆材料的第一道筛选。
以疫情为中心的口述采集主题大体可分为两类:一是对于疫情期间经历的回忆,二是建立在经历基础上的反思。前者是对记忆的直接提取,包括口述者所在地疫情情况的回忆、医疗现场的见闻、社区封闭前后的生活和感受、非日常的体验、值得纪念的人和事等,主要是对事实的记录和还原,以完善全方位的疫情记忆拼图为目的。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个体的经历往往具有特殊性,通过口述采集的记忆比较,可以分析不同的地方应对、社会结构甚至民俗习惯在疫情防控中造成的影响;对于重要事件、关键人物的回忆,则可以弥补新闻报道细节的不足,修正错误的传闻,用群体的记忆整合出更完整的事实,也是形塑民族精神的重要素材。这类口述材料最大问题在于信息杂乱无序,采集者需要紧扣事先确定的主题、力求让对话在疫情关键的线索上推进,使访谈内容集中在时间点、事件点或人物上,以避免内容过于细微分散、偏离口述采集的应用目的。后者则是建立在记忆基础上的深层探讨,涵盖对于医疗系统的反思、对于机构职能的意见,和对疫情期间暴露的自由主义、地域主义、民族主义倾向以及国家制度、意识形态优劣等问题的批判与思考,注重口述内容的现实指导和社会意义。
第一,医疗困境是当前最直接的焦点问题。随着新冠疫情的扩散和恶化,不同医疗体系存在的种种弊端暴露,全球的医疗系统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医疗系统有哪些具体问题,应该如何改进?对其进行反思和及时的修正已经成为当务之急。在疫情口述史料采集中,我们不仅要记录一线的医护人员对于现场的记忆,也要把一线的医疗管理人员纳入采集对象,记录疫情对医疗系统运行造成的现实冲击,了解医疗物资的管理、运输、分配具体的实施过程。而疫情之后,医疗机构要如何修补短板、医共体要如何加速发展、医疗机构的趋利问题如何解决,探讨这次疫情防控工作给医疗卫生机构的改革带来的启发意义,也能在对相关负责人员开展的口述访谈中得到体现。
第二,疫情的扩大化也与社会管理的失误甚至失效有关。在国外,新冠病毒的急剧扩散导致了秩序的破坏和日常的摧毁,国家、社会结构的不同导致应对途径及结果的差异。疫情暴发之后,政府职能甚至国家制度成为了与大众切身利益相关的存在。对于当前的行政机构、国家制度他们有怎样的看法?结合疫情期间的自身经历,受访者是如何看待政府作出的抗疫措施?我国政府成功的疫情防控举措,得到了民众的支持和赞赏,又是否可以转化为对于国家政府、民族的信心和凝聚力?这些都可以为疫情口述采集提供主题参考。
第三,新自由主义造成的影响也在疫情期间体现了出来,应对疫情扩散采取的隔离政策与自由主义之间存在着的矛盾引起了争端。在国外,在“隔离”措施之下,新冠病毒激起的恐慌充斥着地域主义或种族主义的元素。封闭与隔离这样敏感的政治词汇公然出现在日常话语中,更激化了对于现状的批评与反思。意大利民众拒绝戴口罩出门,宣称要人权和自由;在美国考虑对纽约州、新泽西州、康涅狄格州这些疫情严重的地区进行封城隔离时,纽约州州长却公开认为这“相当于联邦政府对这些州开战”。对于感染者来说,在受到隔离期间,他们的经历以及他们的感受是怎样的,整体防控优先于人身自由是不是正确的做法,又应该如何去应对因疫情激化的价值观矛盾?对于疫情期间的反思与质疑,能为社会改革提供新的思路,也应该在疫情口述采集中得到体现。
口述的基础是建立在对记忆的信赖之上的,口述史料形成于事件发生之后,不仅在时间上有滞后,在传递的信息中也有掺杂主观臆想、创作的先例,甚至可能因为受访者个人的价值观造成对于现实的偏颇和歪曲。这也对口述史料的客观真实性造成了损害。就疫情口述采集来说,每个采集对象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相关,其言语观点必然掺杂主观的意见,面对采访者,也很少有人会把自身在疫情期间的恐慌摆上台面,甚至会混淆事实为自己某些欠妥当的行为作出辩解。声称源于疫情期间经历记忆形成的口述文本、声像记录,到底具有多少可信度?
即使没有有意造假,近年神经心理学领域的研究显示作为口述根源的记忆本身不是那么可靠,如实记忆是受到时间限制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曾提出一个观点:在切身体验的非日常过后,灾难记忆终将被生活的焦虑所淹没;而在德国的一项研究中,研究人员曾以口述采集的方式搜集中欧的摩尔道河沿岸的水灾纪录,但最终发现遗忘的速度超出想象。疫情期间根深蒂固的深刻记忆,也会因疫后生活重回日常而逐渐被消磨遗忘。与文书、实物、声像档案天然具备的现实记录性不同,口述史料的可靠性并非确定无疑,而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采集的成效。
首先,疫情口述材料的真实性是和记忆的时效性紧密相联的,及时开展疫情口述采集是目前所能采取的必要的措施,这也是对抗遗忘的唯一法门。强调疫情口述采集的紧迫性,就是为了尽量消减时间的影响,减少记忆与客观真实的偏离。辽宁省档案馆在开展筹建疫情防控专题档案全宗、选取医疗队进行口述采集、将他们的记忆以口述史料的形式建档保存时,便特别强调“此次疫情档案文献征集,是在疫情发生后立即启动的,具有针对性、时效性和真实性”[7]。
但是,记忆的不确定性是口述史料的先天病状,及时开展疫情口述采集只是减少记忆遗忘和变质的可能,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即使专业的口述采集工作者和科学的口述采集操作,也只能减轻其负面影响。对于档案价值和“有效采集”的诉求,更多对口述采集的后期工作提出了要求。口述史料之所以区别于普通的新闻采访,在于其对前期准备和后期修正的重视。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各地区的职能部门陆续开展了疫情防控档案的征集,其中采集的口述史料已经十分可观,单河北省档案馆与河北省卫生健康委就联合征集整理医护人员口述史料达19万余字。那么这些口述形成的记录是否都具备作为档案保存的价值,需要进一步加强对其内容的核实与甄别。
我们需要修正常见的错误观念,认识到口述采集是一项研究工作,不是单纯的记录,也不是在完成采访和文字转录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而是需要强大的后期工作进行支撑。民国时期在古史领域王国维提出了将历史文献、考古史料对照考证的“二重证据法”,后经民族学家黄现璠发展为“黄氏三重证据法”,在历史文献、考古史料加上了口述历史,形成将三者结合互勘以确定真实性的治史方法。在疫情口述整理中,工作者也需要将口述与文书、声像参比核对,结合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第三方材料,区分客观真实的记忆、细节存在偏差的记忆以及完全虚假的回忆,辨别其不同的价值,修正细节的偏差,将真实的记忆纳入疫情档案数据库,这样才算完成了对疫情口述史料的有效采集。
加强口述史料采集是对建立疫情防控档案数据库、构建疫情防控这一特殊历史时期共同记忆要求的回应。精神共同体的形成与维持,是社会集团得以存续的重要条件。口述史料承载了灾难记忆,是国家、地方凝聚塑造集体记忆的基本素材。把控口述采集主题,可以使口述内容切近社会关注,满足决策和研究的需求;而通过及时开展口述采集以及加强后期的甄别修正,完成口述的有效采集,可以进一步提升疫情口述材料作为档案的价值,更好地服务于抗疫争和疫后秩序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