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权
戈戎玭措,是出身在泸沽湖畔的80后普米族青年诗人。他的第一部诗集《荒原的祭词》(云南民族出版社2017年6月版),出手不凡,在荣获丽江市文学艺术奖一等奖后,又在云南省文学艺术评奖中获奖。后者这个奖项的获得非常不易,那是在云南省省级文艺奖停评7年后重新开评,作品非常多,在竞争激烈的情况下,能获评委们的认可,十分难得。
任何一部优秀作品,之所以优秀,必须在思想和艺术上要有自己的亮点。《荒原的祭词》最突出的就是以深厚的民族文化内蕴显示其特性。
一、《荒原的祭词》的获奖,就在于它是一部民族文化内涵丰富深厚的诗集,我甚至认为这是一部“文化诗集”,其意义有助于增强我们的文化自信。
这个界定也可能受到诗界的质疑,诗歌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现象,是大文化中的小文化类别,又何谓文化诗集?我认为这是因为这部诗集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诗人在书写普米族悠久丰富的历史文化,在表现普米族民族文化的多姿多彩,在尽情倾诉作为这个民族的新一代诗人,对母族文化的赤子深情,对生他养他的泸沽湖畔那美丽、神奇土地的无限乡愁。一本《荒原的祭词》,就是普米族文化大观的诗意呈现。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没有作者对普米族独特的民族文化和悠久的历史文化的衷情深爱,就不会有这个以文化为特色的诗集。同样属于文化范畴的散文,余秋雨的散文集《文化苦旅》也是因为以文化为题材创作的,便被散文界认定为“文化散文”,为什么《荒原的祭词》就不能叫“文化诗集”呢?
在这部作品获奖后,评奖委员会叫我给这部诗集写授奖词,我写下了以下的话语:“《荒原的祭词》是普米族青年诗人戈戎玭措的第一部诗集。诗人以与身俱来的民族品性和当代学识,把普米族口传文化的精华与中外现当代诗歌的先锋艺术表现手法相融合,在一个山地民族粗犷而神秘的高原森林、山川大地、天空云彩和族群祖先、家国、信仰、梦想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牛羊、骏马、衣食中,提炼出富有民族文化内涵的诗歌意象,通过诗人灵性的汉语抒写,讴歌了普米族的文明进程,营造出了文化内蕴深厚、民族特色鲜明,具有沉郁凝重风格的诗歌境界。特别是如何使现代诗歌富有文化的底蕴,诗人作出了有益的探索。”这个授奖词,突出的就是这本诗集最具文化品格的特色,我认为这也是这本诗集能获省级大奖的关键。
普米族虽然是一个只有3万多人口的民族,在中国56个民族的大家庭中,属于人口较少的民族。在旧中国甚至被顾彼得视为是一个文化落后,“没有希望的民族”。这个民族虽然人口少,又聚居在相对封闭的滇西高原。但由于他们具有勤劳善良勇敢进取的民族秉性,在这个民族长期的文明进程中,却创造了独特的普米族民族文化,也为光辉灿烂的中华文化宝库贡献了普米族的文化元素。我虽然对普米族的民族文化缺少研究,但过去同普米族中成长起来的作家、诗人、民族文化专家如鲁若迪基、殷海涛(迪基而欸)等,都是很好的朋友,在和他们的交往及阅读其著作中,也对普米族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因这里是评诗,就先以诗歌为例,普米族和中华民族的其他民族一样,也有自己的史诗。他们代代传唱的英雄史诗叫《冲格萨甲博》,殷海涛曾告诉我,他听过泸沽湖畔的80多岁的独玛老奶奶唱这部史诗,作品讴歌普米族青年冲格勇斗妖魔怪兽梅拉尔其,救母为民除害的英雄行为,故事曲折,洋溢着史诗的激情。普米族民间还有许多生动而优美的歌谣,田间劳作、宗教礼仪、谈情说爱和火塘边、山野放牧等,都会传唱着动人的民歌。鲁若迪基的母亲,被乡亲们称为普米山寨唱山歌的“女王”,她除了唱许多民歌,这位“女王”自然也会唱他们的英雄史诗。殷海涛搜集编选出版了《普米族歌谣》,可谓一部普米族民歌集成。你若走在普米族山寨,就会不时听见从山地森林湖畔传来这样优美的民歌:“阿哩呀阿哩,玛达米,高高的天呀蓝蓝的天,白云伴我过青山,远方的客人请歇脚,到我普米家中坐一坐……”,景美歌美情美,如一缕山风,吹进你的心窝。山坡上的牧羊女,一边赶着羊群,一边唱着优美的《放羊调》:“太阳落坡了,石盐磨好了,羊儿挤在山路快回家,阿爷阿妈都在望呀,羊儿羊儿咩咩叫。”山中的普米族青年人,常用山歌传情,歌唱着他们甜蜜的爱情:“我俩在一起呢,像青山和白云缠绕一处,我俩在一起呢,像湖水和鱼儿欢乐在一块……”在火塘边,他们一边喝着苏理玛酒,一边歌唱着心中对党的感激:“春风吹绿了普米山乡,普米人的生活像蜂蜜甜透了心窝。我们心中的赞歌,就像一条流淌不完的河。”那些传唱了上千年的史诗和普米族民歌,也哺育出了一代又一代的普米族诗人,特别是当代的何顺明、鲁若迪基、和文平、殷海涛、蔡金华、汤格·萨甲博、曹翔、戈戎玭措等诗人,成为普米族有史以来书面文学的开拓者,鲁若、何顺明、海涛、曹翔、蔡金华等都曾荣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他们用诗证明,普米族在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中,和其他民族一样,都是大有希望的民族,都是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中,大有作为,不断前进的民族,显示出了“小”民族的大文学现象。
戈戎玭措的诗歌创作,晚于鲁若迪基、殷海涛、和文平等诗人。他出身在泸沽湖畔的洛水村,从小受到普米族文化精神的哺育。这位80后的青年诗人,早在中学时代就学习用汉语创作,上大学后,又开始了多种文体的写作,特别衷情于普米族文化的研究。在诗歌创作上,便专门以普米族的历史文化、宗教文化、风俗文化、地理文化、农耕文化、马帮文化等为题材,集中创作了具有文化特色的诗歌,发表在《民族文学》《边疆文学》《诗林》《云南日报》《壹读》《丽江日报》等报刊,其作品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普米族卷)》《2015年中国诗歌年选》《当代普米族诗人诗选》《小凉山诗人诗选》《云南青年诗人作品联展》等重要选本。《荒原的祭词》就是诗人开始文化诗歌创作以来的一部精选诗集。
从诗人的创作经历看,虽然时间不长,但却基本形成了他创作的特色。特别是在诗歌创作上,几乎全部集中于民族文化题材的开拓和创作,在当代诗人中,是非常罕见的。戈戎玭措的这条诗歌之路,不仅属于他个人,使其作品以文化的个性能立于当代诗坛之上,也对于弘扬继承人口较少民族的优秀文化,建设属于这些人口较少民族的文化体系,丰富中华民族伟大的文化宝库,具有重要意义。中华民族的伟大文化,是由我们民族大家庭的56个民族的优秀文化组成的,在历史的长河中,各个民族的文化相互交融,相互促进,共同发展繁荣,才形成了我们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中华文化,也对世界的文化发展,作出了我们的贡献。因此,我们才有底气讲文化自信。反过来说,我讲文化自信,如果没有各个少数民族的文化自信,这个自信就是不完整的。
因此,戈戎玭措的《荒原的祭词》文化题材的集中抒写,对于增强普米族人民的文化自信,贡献了一名年轻诗人的文化食粮,就是对于整个中华民族而言的文化自信,也具有不可低估的意义。
二、《荒原的祭词》以诗歌的形式,呈现出的普米族文化的大观,为研究普米族文化提供了诗歌的文本。
戈戎玭措的这部诗集,由三部长诗《骨头》《赭色高原:灵魂独白》《赭色高原:一种秋天对于灵魂的延续》和一百多首短诗组成。无论长诗和短诗,无一例外地都是诗人从普米族悠久深厚的历史文化和独特的民俗文化、宗教文化、生命文化、生态地理文化中提炼出最能反映普米族历史文明进程的文化元素,加以诗人的体察和感悟,创作出的作品。
这部诗集引领我们走进普米族漫长而艰苦的文明进程,去感受普米族的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去认识普米族文化长河的源远流长。在长诗《骨头》和一些短诗中,诗人尽情地讴歌民族的祖先,在堆满祖先遗骨的村庄,每一块骨头,都在诉说远古部落征战决斗的惨烈,都在呈现“土掌房铺开锅庄舞”的庆典,“让骨头里的傲慢和残暴化作空心的舞蹈”,都在倾听“用史诗与山神对话”的神秘。当我读到这样的诗句,情不自禁为诗人叫好:“你们砍下丑恶的头颅,把善良当作护身符/你们身披荆棘,在神灵膝下匍匐//千百年来,你们在群山的庇护下觉醒着/把生命当成彩虹,把荣耀当成生命/追逐野兽的足迹,在苦难和泯灭的边缘谈笑风生”。可见,不畏强暴、崇尚英雄、追求荣耀、勤劳善良、热爱家园、万物有灵、敬畏自然的民族精神,成为普米族文化的核心,这种精神在另外两首长诗都有异曲同工的抒写。诗人发自灵魂的独白,实为一个民族精神的心声,“穿越千年万年的风尘”,把一个民族的历史进程与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诗意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去触摸,去认识,去感悟。如果说普米族口耳相传的英雄史诗《冲格萨甲博》,象征了一个民族的英雄崇拜的话,那么,戈戎玭措的三首长诗,也以其史诗的品格,呈现出了一部普米族丰富灿烂的文化大观。
诗歌作为文学中的文学,也是中华民族最早成为书面文学的一种文体,就是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可以颂、可以歌。诗言志,歌咏言,赞扬真善美,鞭挞假恶丑,成为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在普米族的传统文化、英雄史诗和戈戎玭措的诗中,也得到了见证。诗人的不少短诗如《雨季,一曲母语》中的祖先崇拜,从母语中让后人走进一个古老民族美好的历史:“一曲母语,把梦魂牵引/群山之上,河流之下/梦魂飘飞”。这是一种不忘根的乡愁情怀。在《雨水丰盈的七月》,诗人歌颂普米族女人的勤劳和伟大:“雨水丰盈的七月,匆忙的幻影/从地边窈窕地穿过/操劳了一生的女人,腰弯成了一道山梁/晨风中,夕阳下/峡谷的褶皱爬上她们苍凉的额头/梦幻的果实和汗滴一起滚落”,读到这样赞美普米族女人生动形象又感人的诗句,我岂能不心生共鸣,对普米族女人充满了深深的敬意。还有《高原之神》中两代普米族人的文化传承、认同与和时代进步同行的发展,无论是作为大地酒神、耕种太阳的父亲,作为大地歌神、耕种月亮的传统母亲,还是以对赭色高原无比爱恋而把诗“歌唱成太阳,歌唱成月亮/歌唱成高原的永恒”大地“王者”的诗人,都让我们看到普米族的文化长河,正在一路高歌,奔腾向前,风光无限。
诗人用他的赤子情怀,把自己母族的文化,抒写得这样自信,抒写得如此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除了诗人对自己民族的无限爱恋之外,就是他对自己民族文化的悉心谙熟。这也是和诗人认真研究普米族文化,在创作上结出的一个诗歌文化之果,也为后人研究普米族文化,提供了一部诗歌的文本。这就超出了一部诗集的诗的范围,而使之获得诗外更加广泛的价值和意义。
三、作为诗歌创作成果的《荒原的祭词》,它以其文学的先锋性和诗歌艺术的表现形式而显示出诗歌的美学品位。
前面我们从文化的角度,论述了《荒原的祭词》在思想内容上的特点,但作为一部诗集,它又必须具有诗歌文体的美学品格,才能称之为真正的诗。这部诗集最大的一个亮点,就是用现代诗歌艺术的先锋艺术去表现思想内容上的文化性。
戈戎玭措作为一名80后的普米族诗人,他既是在普米族民族文化的哺育下成长,又因为受过了新时代的高等教育,文学上各种艺术表现流派,无疑也给了他巨大的影响。他的诗和鲁若、海涛这些普米族诗人的作品相比,在艺术风格上就有明显的不同。如果说鲁若他们的诗重在于追求诗意的浓郁和艺术风格上的清新有味,而显示其审美品位的话,那么,戈戎玭措的诗,则主要是以现代诗的先锋表现手法,以比较晦涩的诗风,来营造一种沉郁凝重的境界,去表现一个民族厚重悠久的文化,也基本上做到了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融合。
诗歌的先锋性,往往表现为对传统诗歌艺术表现手法的反叛,以标新立异的一些手法去抒写。读戈戎玭措的《荒原的祭词》,常常让我陷入一种艺术的魔方之中,意象庞杂,思想内容没有明确的指向,前后内容描写跳跃很大,在我对作品思想和艺术的朦胧揣摩中,又有一种被它诱惑而欲罢不能的感觉。我想这就是先锋诗歌艺术的诱惑力吧。由于普米族文化具有万物皆神灵的内容,诗人又以各种奇妙的想象使之具有浪漫和魔幻的色彩。“失落的季节在岩石上奔跑”“火焰在河床昏昏欲睡/祭司的靴子,莫明地掉入鹰的窠臼”“黑夜里逃窜的灯盏”等诗行是魔幻的艺木,也有童话的浪漫,这也增加了诗的先锋品格。
在诗语的表现上,作者善于运用诗歌语言陌生化的手法,在似与不似之间,来增强诗歌艺术的审美品位。如“蚂蚁喧闹的时刻”中的“喧闹”一词,“人群在露珠里闪动”中的“露珠里闪动”,前以大写小,后以小写大,都非常形象而新奇。又如“竹笛飘落黄昏的双眼”“山地上沉睡的岩石”等等,都是以陌生化的语言艺术,让人品味。这样的诗句还很多,这也使这部诗集具有了真正的诗歌艺术品位。
抒写一个民族昨天的历史文化,有助于增强对这个民族的认识。但一个民族前进到今天,他们的文化有什么发展,他们的现状有何变化,却是这部诗集的一个缺陷。一个民族的诗人,既要为自己民族的昨天书写,更要以时代的使命,歌唱他们的今天。特别是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中,普米族在脱贫攻坚的现实斗争中,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时代奇迹,作为普米族有才华的一代诗人,有责任去书写民族的新时代史诗。我们对戈戎玭措期待着,他的下一部力作,书写的一定是新时代普米族创造的人间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