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堡文化研究四十年:流变轨辙与演进创新

2020-12-06 20:27肖远平
民俗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屯堡安顺研究

刘 洋 肖远平

屯堡是明朝调北征南、调北填南遗留下的军屯、商屯及民屯,至今仍保有相对完整文化的屯堡社区主要集中于贵州省安顺市西秀区、平坝区、镇宁县一带。明朝时期,为稳定西南边疆的军事行动和规模移民导致屯堡数量剧增。此后明清易代,卫所瓦解,屯堡的政治性、军事性和独立性大为削弱。数百年来,屯堡人在与地域内异质文化接触的过程中,固守着世代相袭的生活方式和独具特色、自成体系的文化模式,传递出特殊的文化信息,折射出这些军事、非军事移民后裔母源地的文化影响。

屯堡文化研究最早可追溯至百余年前。20世纪初,日本学者鸟居龙藏在贵州调查时曾考察屯堡人,并以“凤头苗”的称谓记录在他的旅行日记《从人类学上看中国西南》中。20世纪50年代,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家费孝通先生在贵州考察,将屯堡人确证为汉族后裔,屯堡研究逐渐成为地域文化研究的范型。(1)费孝通:《贵州少数民族情况及民族工作》,费孝通:《费孝通民族研究文集》,民族出版社,1988年,第44-71页。屯堡的文化主体历来备受学界关注,其发生学研究历经汉族后裔到北方少数民族、北方少数民族到汉族地方集团的转变,史料记载与文化系统是判定其主体杂糅的重要依据,亦是较长一段时间屯堡族属论辩的焦点。回观40余年的屯堡文化研究,地戏傩戏之辩、屯堡族属之辩及屯堡社会形态之辩是主要学术焦点,跨学科研究、理论研究及朝向当下是主要学术旨趣。

一、三次论辩:屯堡文化研究何以生发

屯堡文化研究与地戏研究紧密嵌合。20世纪80年代,安顺地戏脸子参展巴黎秋季艺术节,受到世界瞩目。傩戏、傩坛戏、地戏是否性质等同成为屯堡文化研究的首个论辩焦点。此后,族属之辩与文化承继、屯堡社会形态之辩与社会建设渐次成为论争热点。

(一)地戏与傩戏之辩

地戏距今已有600余年历史,是在平地上演出的戏曲,而花灯则是一种和地戏配套的演出形式。地戏在白天演出,花灯则是夜间上演;地戏只演武戏,而花灯以民间传说、男女爱情为主要内容。屯堡地戏多演唱各朝正史,所使用的地戏脸子可达百余种。(2)高伦:《贵州傩戏》,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何平较早介绍安顺地戏,认为军屯引入地戏并随之向周边扩散,这实质上是地戏外来说,或军傩外来说。(3)何平:《贵州安顺地戏》,《戏剧艺术》1983年第3期。源于研究对象的具象化与落地性,特别是1986年地戏走进巴黎艺术节后,其艺术价值和学术价值得到国际认可,该视角得到学界广泛关注,延展成果颇多。地戏的历史源流、地戏与古代傩戏的关系、地戏与原始傩戏的关系、地戏脸子的种类及制作技艺(4)沈福馨:《安顺地戏》,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成为彼时的研究焦点,曹禺、钟敬文、冯其庸、黄颖等均给予了高度关注。(5)杨启孝:《傩戏傩文化资料集(一)》(内部资料),1990年,第167-172页。曲六乙专论傩戏,认为傩戏的叫法在全国范围内很不一致,贵州的便有地戏、神戏、阳戏、傩堂戏(6)曲六乙:《建立傩戏学引言》,杨启孝:《傩戏傩文化资料集(一)》(内部资料),1990年,第1-13页。之说,显然将地戏纳入了傩戏范畴。

值得关注的是,地戏是否外来、地戏傩戏是否同一等议题在彼时引发了激烈讨论,可概称为“地戏傩戏之辩”。广泛调查活态民俗、多方辑录史料记载成为论争的主要手段。诸如徐新建比较安顺地戏与傩文化,对早前何平的观点提出质疑,认为傩具有鬼神信仰、祭司媒介的特征,傩戏在贵州由来已久,因而傩文化外来说难以成立;即便认为军傩为外来戏种,亦不能一概而论,军傩也可能是地戏产生后发生变异的结果。(7)徐新建:《安顺地戏与傩文化研究》,《贵州社会科学》1989年第8期。事实上,作为“活文化”和“活化石”,地戏研究应当充分衡量“无限向前端延伸”和“无限向后端延伸”,并沿其演变轨辙讨论与社会的互动关系。换言之,地戏研究应遵循“鱼儿要放在水中看”的观点,将其置于文化系统中进行整体性、系统性的解读,以此方能赋予其时代价值。范增如援引《安平县志》《安顺府志·风俗》等地方志资料,提出地戏与傩戏并不相同,并非一类,只是其文中所提出的地戏范围仅限于屯堡区。(8)范增如:《贵州安顺地戏并非傩戏》,《安顺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1期。沈福馨则认为地戏属于傩戏范畴,傩的本质为“驱疫逐邪”,宫廷傩在汉唐盛行,宋衰落后变异为戏剧,并援引《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所载之言,证明宫廷傩表演的目的未发生改变。傩并非是稳定不变的,它随着历史的演变发展而世代传承却又形式不一。安顺地戏剧目虽然发生了变化,但从其一头一尾的仪式中仍可找寻傩仪的踪迹。(9)沈福馨:《安顺地戏应属傩戏》,《安顺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此外,沈福馨还考证了“汪公”与“五显”的来历以作为地戏外来说的辅证,认为东部汪公名汪华,安徽人,是历史人物神,而西部的五显为华光,江西人,据此认为安顺地戏中的东路地戏于安徽而来,西路地戏由江西而来。(10)沈福馨:《“汪公”、“五显”崇拜及安顺地戏的两大流派——兼论西路地戏和西部傩坛戏的关系》,《贵州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2期。

地戏与傩戏之辩并不仅限于安顺地戏研究,傩戏与傩文化研究领域亦有激烈讨论,多数学人认可傩文化研究专家庹修明的观点,认可地戏承继于军傩、民间傩及地域文化的融合(11)庹修明:《中国军傩——贵州地戏》,《民族艺术研究》2001年第4期。,将地戏划归于军傩,而军傩属傩系统(12)庹修明:《贵州傩戏文化》,《教育文化论坛》2010年第3期。,也就是说地戏归属傩戏。有学者在庹修明的观点上,分析了地戏属军傩的具体证据。在后来的研究者中,如顾朴光、皇甫重庆、高伦、陈玉平、吴秋林等,均普遍认同地戏属军傩的观点。地戏傩戏之辩在向省外推介之时亦有体现,日本学者广田律子长期研究假面,多次赴安顺考察地戏,将其列入傩戏范畴。(13)[日]广田律子:《“鬼”之来路——中国的假面与祭仪》,王汝澜、安小铁译,中华书局,2005年,第195-199页。此外,1993年安顺地戏团受邀到台湾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展演,其中一次是在“民间信仰与中国文化国际研讨会”上演出,此后有专文介绍地戏,谓之“古老的乡野戏剧——傩剧”。(14)陈琦俊:《安顺地戏:古老的乡野戏剧——傩剧》,《师友月刊》1996年第1期。

伴随地戏傩戏之辩,地戏研究专著相继问世。沈福馨与帅学剑分别针对地戏撰写了同名著作(15)沈福馨:《安顺地戏》,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帅学剑:《安顺地戏》,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年。,但沈福馨主要侧重于地戏源流、脸子技艺、艺人,帅学剑则侧重于地戏中的各项仪式。毋论小文论述,抑或著作专攻,沈福馨都十分专注地戏脸子的研究,出版了两部地戏脸子研究专著,同时与台湾学者王秋桂共同编撰了安顺地戏的调查报告。(16)王秋桂、沈福馨:《贵州安顺地戏调查报告集》,财团法人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帅学剑则整理校注了5集地戏文本。(17)帅学剑:《安顺地戏·贵州山地文明的典藏·贵州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戏本》(1-5),贵州民族出版社,2012年。这对安顺地戏的保护和传承来说具有重大意义。

回观地戏与傩戏之辩,可见需整体考量地戏原生态形式,及其在本土文化中仪式与吟唱混融一体的展演实践。单纯的文学视阈,抑或单纯的文化研究,无法有效把握其文化轨辙,整体视阈的地戏研究或可更为准确的理解其存在与传承价值。

(二)族属之辩与文化承继

族属之辩与屯堡文化研究始终相嵌合。一方面,族属之辩要求历史视角的推理演绎;另一方面,族属之辩要求整体视角的多维把握。事实上,文献涉及的“屯堡人”“二堡子”“大袖子”“屯田子”“大脚妹”“里民子”“凤头鸡”“凤头苗”“庄稼人”“老汉人”“客家人”“布阿”“沙皮”等他称与自称的来源等问题,均需详尽考证辨析。帅学剑从屯堡人的由来、服饰、语言、信仰、地戏、花灯、迎春、山歌、饮食等方面,全面介绍了屯堡文化,认为屯堡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其强烈的排他性保存了独有的文化个性,形成了极具吸引力的特色文化。(18)帅学剑:《安顺屯堡人与屯堡文化》,《安顺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范增如较早以历史脉络梳理屯堡文化,认为屯堡研究应首重历史考证,强调安顺屯堡是在历史语境中演变形成的,而非一次性完成。(19)范增如:《安顺屯堡史话》,《安顺师专学报》2001年第4期。陈训明的观点颇有冲击力,他梳理史料记载,认为安顺屯堡人的祖先应是北方少数民族,这与费孝通先生汉族后裔的观点完全不同,但至于归属于北方哪一民族,并未明确提出。(20)陈训明:《安顺屯堡人主体由来新探》,《贵州社会科学》2002年第5期。虽然这样的观点存有争议,但亦为屯堡族属考证提供了多样思路。颜建华以史料考证为主,关注屯堡人这一群体的形成,并在其系列研究文章中,提出明朝屯军后裔只是屯堡人的部分构成,安顺屯堡人还应涵括其他形式进入屯堡生活的移民,并反驳了陈训明的观点,认为简单地将安顺屯堡人看作是明朝军屯后裔,或主体为蒙古军屯的北方少数民族,显然过于片面。因安顺早在汉代就有中央王朝的军队驻守,至元代屯兵增多,留下的军屯至明代被卫所接收,因而屯堡人并非单一的某一军屯后裔,且历经几百年历史,其间的人口流动,亦对屯堡人的成分有所影响。因此,对屯堡人的考察需要结合历史史料、文化现象、生活习俗、社会变迁等因素进行综合考量,如此才具备科学合理性。(21)颜建华:《安顺屯堡人史话(一)》,《安顺学院学报》2008年第5期;颜建华:《安顺屯堡人史话(二)》,《安顺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

同地戏与傩戏之辩一样,在族属之辩未能达成一致的情况下,搁置争议成为暂行的一种思路。吴羽以横向的空间序列与纵向的时间脉络,探讨屯堡文化的空间建构,认为“屯堡文化是活化石”的标签并不贴切,屯堡文化应是持续时空建构的产物。(22)吴羽:《屯堡文化的时空建构》,《安顺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综合版)》2004年第3期。如果将屯堡文化视作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载体,那么屯堡文化蕴含的传统文化则是其传承动力的一种。(23)何小英:《安顺屯堡文化蕴涵的传统哲学思想探析》,《大众文艺》2012年第3期。沿文化产生与文化传承的线性脉络,屯堡文化的价值研究应运而生。张定贵使用结构功能主义和价值学的相关理论讨论屯堡文化,将屯堡文化视作价值客体,而利益相关方为价值主体,认为屯堡文化有助于推动当地社会经济的发展。(24)张定贵:《安顺屯堡文化价值要析》,《安顺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吴斌从历史起源、形成过程和家族变迁出发,讨论了屯堡文化的语言、信仰、礼俗及地戏。(25)吴斌:《嬗变与坚持:屯堡共同体的文化观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

陶文彩、张定贵则选取屯堡文化事象中的某种资源为研究对象,探讨某种文化的形成机制,并认为这种文化资源具有加强文化认同和转化为经济资源的重要价值。(26)陶文彩、张定贵:《孝文化记忆:大传统与小传统的深度互动——以安顺屯堡文化为例》,《贵州社会科学》2014年第10期。具体来讲,他们认为从建筑选址到服饰文化、从语言文化到农耕文化、从节日文化到民俗活动,均渗透着“天人合一”的精神理念,显现出儒家忠孝仁义的基本价值理念,形成了忠君爱国的礼制秩序,建构了既不同于汉族移民、也不同于原住少数民族的特殊的屯堡地域文化。客观来讲,这种结论极具时代特征和当代价值,也符合中华文化的演进轨辙,但却难以廓清地域文化演进过程中与主流文化和其他地域文化的互动,也难以明晰地域文化的独特性,更不能解释外来文化影响地方性文化、导致地方性文化非地方化的既有实践。

事实上,文化承继的碎片化成果已有多方展现。朱伟华关注了屯堡文化的变异轨迹,以文化旅游与社会变迁为主题辑录多篇散论(27)朱伟华:《黔中屯堡民间文学与传统文化研究》,齐鲁书社,2011年。,尝试理解屯堡民间文学的传播与屯堡文化的演变,认为看似封闭保守的屯堡社区,其文化环境的形成源于兼收并蓄和积极进取的开放态度,有明显的文化增容和文化重组。这种由点及线、由线及面的研究思路,无疑具有较强的解释力。此外,李建军主编的屯堡文化研究文集对前期成果进行专题归类,分为理论研究、历史文化、文化事象、开发利用四个版块,显示屯堡研究的系统性趋势。(28)李建军:《学术视野下的屯堡文化研究》,贵州科技出版社,2009年。正如钱理群所言,“不仅屯堡文化历经六百年沧桑而不衰,连对它的研究也具有如此的生命力”(29)钱理群:《屯堡文化研究的动力、方法、组织与困惑》,《安顺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回顾族属之辩与文化承继,屯堡人无疑在多学科的解构和重构中,蜕变成他者视阈中的文化共同体;屯堡文化亦在地域文化持有人的身份界定下,在与行政话语体系和学术话语体系的互动博弈中,被认为是适应地域社会环境和保持稳定本源文化的独特地域文化。

(三)屯堡社会形态之辩与社会建设

屯堡社会事关民生、立足当下,历来是学界关注焦点,沿何种视阈切入屯堡社会自然成为热门议题。仅仅回望过去显然不能适应屯堡研究的多向度关注,由此朝向当下的实践转向也就成为必然。

屯堡社会形态究竟是宗族社会抑或其他社会形态,这引起了诸多学者的讨论。翁家烈认为,屯堡社区宗法严密,村落布局多以宗族为轴心,因此屯堡社会形态为宗族社会。(30)翁家烈:《屯堡文化研究》,《贵州民族研究》2001年第4期。郑正强认可翁家烈的研究思路,并从人类学视阈予以补遗,描述和探讨了屯堡社区的文化演变和文化接触。(31)郑正强:《最后的屯堡:一个汉移民社区的文化探究》,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陈文璟在研究逻辑上追随翁家烈的论证,考察了屯堡社区的宗教情况,认为屯堡宗教民俗活动蕴涵的社会文化内容是维系族群内聚力的重要力量,对塑造个人价值观具有积极作用。(32)陈文璟:《宗教功能之再探——以贵州安顺屯堡村寨为例》,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孙兆霞等人则反对这一观点,通过比较屯堡乡民社会与传统乡村社会的差异,探寻屯堡文化传承的内在核心要素,从屯堡家庭情况、经济情况、社会关系等方面证明屯堡为家庭-社区的关系,而非宗族社会。(33)孙兆霞等:《屯堡乡民社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李昌礼、颜建华从屯堡人的家谱和族谱入手继续讨论这一问题,认为屯堡族属历经从汉到苗、从苗到汉的曲折过程,尽管谱本的遗失和残缺是一种遗憾,但是它所承载的历史记忆,见证了屯堡乡民社会的历史变迁轨迹。(34)李昌礼、颜建华:《从屯堡家谱看屯堡乡民社会的历史变迁——兼论屯堡人与少数民族之关系》,《贵州民族研究》2012年第4期。总体来看,屯堡社会形态之辩源于地戏傩戏之辩和族属之辩,但远没有地戏傩戏之辩和族属之辩激烈。这是因为屯堡社会形态之辩实则指向乡村建设。在家族功能弱化之际,屯堡的社会组织代替家族的部分功能,形成了社会组织、乡村精英共同建构的公共社会空间并发挥了较大作用。

与屯堡社会形态之辩同步进行的,是屯堡社会建设的议题。由于明清时期国家力量的进入,改变了贵州“先占”为主的地权划分形式,屯田制度下的地权关系可以投射出屯堡人的社会交往与族际互动。通过厘清家族财产的分配和继承、土地资源流转等土地交换关系,可以之观察国家政策对乡村建设的影响,亦可揭示屯堡社区的运转模式。由于传统组织在屯堡社区仍然发挥重要作用,因此可成为社会建设的重要考察对象。诸如九溪村的个案调查显示,传统组织资源是乡村社会与外部资源联系的桥梁,乡村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当以传统资源为介质,实现传统向现代的过渡与转型。同时,传统组织资源在乡村社会秩序的维护上具有辅助正式组织的功能,可弥补正式组织的不足,对维护乡村社会稳定具有积极意义。(35)吴羽:《试析传统组织资源及其在乡村建设中的作用——以贵州安顺“屯堡第一村寨”九溪村为例》,《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另吕燕平等亦从社会学的角度,将屯堡社会组织作为村民自治和维护社会稳定的一种有效途径。(36)吕燕平、张定贵:《乡村社群与社区和谐发展——对黔中屯堡村落J村的社群研究》,《贵州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

回顾屯堡社会形态之辩,可见屯堡社区经济社会的急剧变迁、社会矛盾日趋多元、利益主体的日益增加与价值观念的愈发多样。排除转型期新旧秩序脱轨导致的若干社会问题,处置个性多样和利益多元必然是未来社会治理的前置逻辑。因此,本土文化突破既有的经验束缚,不仅需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主导,还需要从民间生长出来的本土传统。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组成部分的屯堡文化,显然是经过历史检验的优秀传统文化,也是能够融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传统文化。

二、两次转向:屯堡文化研究如何深化

屯堡文化研究绝非是孤立静止的。综观屯堡文化核心传承区域向外辐射的“中心-边缘连续体”,由行政话语体系(地方政府)、学术话语体系(学术共同体)和民间话语体系(地域文化持有人)共同阐释的屯堡文化,经历了从传统社会文化承继到现代语境文化适应的两次转向。

(一)本体研究与应用转向

经过早期资料学的搜集整理,屯堡文化研究由“资料取向”转向“资料取向与学科取向并重”,研究对象也从形而上的概念界说转向具象化的对象研究,其中文化何以保存和文化何以传递成为重要的研究内容。学界普遍认可地戏是屯堡人的核心文化符号,其形成与屯堡人特有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认同有关。地戏脸子作为具象化的研究对象虽得到广泛关注,但地戏脸子的多样化以及理论解释力的不足,导致研究成果有重回资料学的局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顶层设计,地方政府大旅游的发展策略,服务地方经济社会的研究导向,拓宽了地戏研究的边界,地戏开始由本体研究转向应用研究。不过必须要强调的是,学界并未完全忽视地戏本体研究,多元研究视角亦为地戏本体研究带来了新的理念。

比如有的学者关注地戏世俗化与产业化的问题,认为地域文化的开发要与文创产品的包装设计相匹配,提出设计具有民族特色和地域特色的商品包装方案,而地戏的商业化可能会对传承保护带来消极影响。(37)汪庆春:《安顺地戏文化的现代转型与传承》,《安顺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世俗化、产业化与传承保护既有联系,也有矛盾,地戏展演正面临人才断层、演出时段碎片化的问题,以及受现代娱乐挤压和市场经济冲击等困境。学界普遍认为,应当通过法律与行政措施的双重力量对其加以保护:制定相关政策法规,加大政府宣传力度,强化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但2011年因“署名权”纠纷引发的非遗知识产权相关问题表明,执法成本高和维权意识弱仍是制约妥善解决非遗知识产权的重要议题。值得注意的是,2009年立项、2012年启动的中国史诗百部工程,2018年启动的《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均强调资料采录中田野让渡程序的规范,并专设田野访谈提要、纪录片拍摄要点、影音制作技术规范、知识产权授权书、影音资料场记规范、录音资料场记规范、文字资料行文规范、文本撰写格式规范、图片资料著录规范等要求与规范,以引导民间文学搜集整理工作更加科学。这对非遗知识产权的学术实践具有启发意义。

必须看到的是,针对地戏文化在现代传承发展中面临的困境,学界强调须从地戏文化本身出发,扩大文化交流,实现文化创新,提升屯堡人的文化自信,但明显忽视了地域文化产业化可能导致的文化变异。已有经验表明,销售持有文化及其产品的市场行为和维持地域内生秩序的文化行为,会促使文化持有人将持有文化解构为舞台艺术的文化与民俗礼仪的文化,进而导致展演场域和表演内容因观赏对象的不同而不同。(38)刘洋、杨兰:《技术融合·功能融合·市场融合:文化旅游产业链优化策略——基于“多彩贵州”的典型经验》,《企业经济》2019年第8期。以此而言,文化创新在伦理上应强调文化持有人的自觉调适,在学理上应承认文化变异实属常态。就地戏本体而言,其研究亦有新的发展。诸如从地戏文本出发探讨剧本叙事特色、戏本句式特征及其文化存续。(39)陈忠松:《安顺地戏“唱本”体式与屯堡文化存续机制》,《贵州民族研究》2016年第5期。又如立足地戏本体,认为安顺地戏是“中心”文化的“边缘”展现,即便身处边缘,我即“中心”思想仍为其精神追求,其根本原因在于族群存续的文化需要。(40)陈忠松:《边缘存续——安顺地戏形态与传承研究》,福建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与以往研究不同的是,新时期的地戏本体研究更加强调实践性。诸如思考地戏面具的艺术价值及创新发展、讨论地戏的旅游开发作用、从武术和体育方面对地戏进行文化解读等。(41)郭振华、白晋湘:《安顺地戏的武术文化解读》,《体育学刊》2013年第6期。毋庸置疑,屯堡的全景图示在多元研究中得到彰显,但作为一种嵌合于生产生活的民俗仪礼,地戏本身就是变化发展的。诸如地戏的功能从娱神变成娱人,展演由自我发展变成国家引导,仅以静止的眼光去研究,显然难以科学地把握内在规律和探索内在本质。

(二)文化创新与实践转向

自1997年贵州将旅游业正式纳入支柱产业以来,鉴于独特的地形地貌和民族文化,山地旅游、文化旅游成为贵州旅游的主体形态。屯堡文化旅游的实践始于1998年,经营性质由私有经营转为国有经营,发展模式由乡村旅游转为智慧旅游,运营方式从独立运营转为大屯堡景区运营,逐渐成为地域文化旅游产业化的标杆。(42)刘洋、肖远平:《文旅融合的逻辑与转型——基于天龙屯堡(1998-2018)实践轨辙的考察》,《企业经济》2020年第4期。

与此同时,屯堡文化旅游的学术研究亦从多角度展开,但整体上落后于实践。这些成果,大多讨论如何有效利用屯堡文化资源进行旅游开发,大多强调屯堡文化资源的开发运用当以市场需求为主,而市场的需求亦会促进屯堡文化的挖掘与保存,两者相互促进,有益于屯堡文化的发展。同时,学术共同体应深入挖掘地方文献资料服务于地方经济发展战略,经济的发展亦可促进文化的挖掘和文献资料的搜集。(43)龚文静:《地域文化资料的开发与地域经济发展的互动——以黔中安顺屯堡文化资料的开发为例》,《贵州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事实上,学界早已意识到安顺市的旅游发展长期以来没有形成固定的旅游形象,也没有建立起旅游中心城市的形象。基于这样的考虑,赵世钊提出应以打造旅游目的地、建立中心城市为首要任务,合理布局旅游空间结构,进而产生联动效应、拉动旅游周边地区的发展。(44)赵世钊:《安顺市旅游业发展对策》,《安顺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年第2期。而作为安顺整体旅游资源的重要组成部分,屯堡社区要注重修旧如旧和建新如旧的建筑形式(45)金英:《传统文化在旅游开发中的变迁——以安顺屯堡文化为例》,贵州省科学社会主义暨政治学学会:《贵州省科学社会主义暨政治学学会2005年年会论文集》,2005年,第261-269页。,屯堡文化资源的深度阐释与转化利用成为旅游发展要解决的关键性问题。(46)张定贵:《屯堡文化作为旅游资源的评价》,《贵州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0年第3期。赋文化于旅游,将旅游作为载体,是文化资源转化为旅游资源的重要手段,但仅仅进行简单转化,并不能对屯堡整体旅游的发展带来实质性的效用。如何塑造文化品牌、提升文化品位,是屯堡旅游业提质增效的重要举措。(47)胡赤兵:《屯堡文化资源和旅游资源的整合》,《安顺学院学报》2010年第6期。屯堡人作为屯堡社区的主体,参与到乡村旅游发展建设中成为利益主体,关乎其在现代社会发展中的转型,亦关乎文化旅游市场的个性化提升。(48)陈志永、李乐京、梁玉华:《乡村居民参与旅游发展的多维价值及完善建议——以贵州安顺天龙屯堡文化村为个案研究》,《旅游学刊》2007年第7期。此外,外部景观的优化同样重要,即便旅游发展为屯堡提供了难得一遇的发展机会,但是,要警惕“俄罗斯套娃”式的模式化发展。文化旅游强调感官的差异,模式化的发展是文化旅游业的致命杀手。在经济发展快速化的当下,多样化和个性化信息的传递,提升了游客的审美品位,其个性需求也在迅速提升。基于此,应充分考量旅游目的地公共服务设施与景观设计,进行个性化的景观设计规划。

贵州省大旅游的发展战略和安顺市旅游兴市战略的提出,亦引发了学界对屯堡文化旅游的大量关注。诸如分析屯堡文化旅游的优劣势,认为屯堡文化品牌价值逐渐形成,独特的文化决定了屯堡旅游的资源优势,且区位优势明显。(49)吴羽:《屯堡文化在安顺“旅游兴市”中的SWOT分析》,《安顺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又如认为屯堡的旅游主要依托其文化资源,屯堡旅游所导致的文化资源的挖掘,事实上也促进了屯堡文化的系统性研究。(50)俞宗尧、帅学剑、刘涛志:《屯堡文化研究与开发》,贵州民族出版社,2005年。此类研究成果具有探索性意义,但限于缺少比较研究和整体视角,往往流于同质化。

必须承认的是,屯堡旅游和文化创新的研究与实践联系紧密,这源于研究者大多认为应通过文化创新破解旅游开发面临的困境,只是这些研究成果尚未凝练出相关理论。同时要注意的是,屯堡的应用研究,并不仅限于旅游层面,民间绘画、民间音乐、民间技艺亦均有涉及。值得欣慰的是,2017年获批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屯堡文化综合数据库建设”,尝试以元数据为数据库建设标准,建设屯堡民间文学数据库、历史地理数据库、史料文献数据库、民俗文化数据库等,以助推屯堡文化区在全域旅游背景下的持续稳定发展。这些研究不仅是资料学意义上的全面整合,亦从技术层面上推动了屯堡文化研究的落地应用。

三、多重论证:屯堡文化研究走向何方

民族志书写、人类学考察、社会学调查、历史学考证、文化学追根及民俗学实践等多学科交叉联动,为屯堡文化演进轨辙与屯堡人多重溯源提供了翔实论证,且渐次转向对当下的关注和对未来的思考。

(一)田野调查与实地记录

自1988年姜永兴对屯堡人的社会经济发展模式、生活方式、服饰饮食、祭祀信仰等进行线性描述以来(51)姜永兴:《保持明朝遗风的汉人——安顺屯堡人》,《贵州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3期。,至2000年,屯堡文化研究大多围绕屯堡文化演进轨辙与屯堡人多重溯源展开。2000年以后,得益于较长时间的田野资料累积,研究者们不再纠缠于民族的溯源,理论阐释成为新的学术旨趣,基于田野调查的屯堡文化研究专著也相继出版,推动屯堡文化研究开始走向理论阐释层面。但学界对屯堡文化的田野调查与实地记录并未因此中断,如沈福馨所言,事物均处于不断变化发展之中,虽然在发展过程中,其独特性会稳定保存,但是仍受周边环境影响,产生许多变异,屯堡亦不例外。(52)沈福馨:《安顺地戏的形成和发展》,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贵州省安顺市委员会文史社会联谊委员会:《安顺文史资料》第15辑《安顺屯堡文化专辑》(内部资料),1994年,第90-106页。基于此种考虑,张原运用民族志的方法,以九溪村为个案考察屯堡村寨中的礼俗生活,涉及地域文化持有人社会交往及其蕴含的秩序与伦理关系、屯堡礼俗时空观念中蕴含的文化格局、屯堡仪式庆典中的历史记忆等,尝试明晰文化究竟是如何影响屯堡社区的。(53)张原:《在文明与乡野之间:贵州屯堡礼俗生活与历史感的人类学考察》,民族出版社,2008年。事实上,屯堡人观念的变化,旅游开发的影响,都会加速其文化的消亡速度,所以田野调查工作仍具有重要意义。2001年5月成立的安顺学院屯堡文化研究中心,便坚持这种学术导向,获取了丰硕的田野调查资料。

学术旨趣的转向和学术研究的深度密切相关,屯堡文化景观成为资料学研究转向跨学科研究的良好切入点。吕燕平运用文化地理学方法讨论屯堡社区的聚落民居,认为屯堡民居建筑的用料选材、用地选择均体现了屯堡人人地和谐的思想观念。(54)吕燕平:《安顺屯堡文化——黔中喀斯特环境中的汉民族地域文化景观》,《安顺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综合版)》2004年第4期。陈顺祥追随此种理念,考察屯堡社区的屯堡聚落空间形态,认为其形成受多重因素的影响。(55)陈顺祥:《贵州屯堡聚落社会及空间形态研究》,天津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除屯堡文化景观的肌理脉络与演进轨辙之外,民俗仪式的详尽考察也备受关注,诸如“抬汪公”便有人类学、民族学和文化人类学的多学科观照。(56)汪青梅、刘铁梁:《集体仪式传承和变迁的多重动力——当代黔中屯堡地区“抬汪公”活动的田野考察》,《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杜成材、龙先琼:《一个族群的文化认同:安顺屯堡人的汪公信仰建构》,《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亦有专人讨论社会性别意识视阈中的妇女修佛,通过田野作业纠正了前期学者对“千张”(祭祀神灵的纸钱)概念与“会票”概念的混淆,认为修佛并非是女性的心灵救赎,而是实用性的“修福”,且已经成为屯堡社区认知体系和生活态度的组成部分,对屯堡人族群性格的塑造和社会文化的形成有重要影响。(57)王学文、秦发忠:《累积的“圆满”——贵州安顺周官大山村妇女“修佛”调查》,《民间文化论坛》2009年第6期。

考虑到现代化的冲击,为及时记录和保存屯堡民俗事象,学界进行了较大规模的资料搜集整理,采录了较多原生态的民俗资料,汇集了珍贵且相对准确的信息。这些田野调查大多启动于地方旅游尚未兴起之前,受商业化的影响较小,故为研究者们所倚重。与此同时,伴随着民族学、人类学、民俗学、建筑学等多学科视阈的观照,单一的保存转向了记录与阐释。如邹正明等借助汉斯·贝尔廷的图像人类学理论,进行屯堡图像记录与意义阐释的研究,聚焦屯堡建筑、服饰、礼仪、节日、民俗等,展示了全方位的屯堡景象。(58)安顺市文化局:《图像人类学视野中的贵州安顺屯堡》,贵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越剑以屯堡的石头建筑为研究对象,从建筑学的角度关注屯堡建筑符号的审美意蕴与文化内涵,以图文并茂的方式从各种石头建筑的细节处讲述其作用与机理。(59)越剑:《河里的石头滚上坡 贵州安顺屯堡民居》,贵州科技出版社,2008年。罗建平则兼建筑学与史学的研究方法,通过梳理国家军事防御的地域选择和防御民居的类型,探讨了屯堡防御的历史演变以及防御技术与防御材料的使用,认为屯堡文化是基于父子相继的军户制度和对地缘认同的情感而形成的。传统屯堡防御建筑所使用的材料皆为石材,从外观上就营造了独特的文化氛围,有强化认同的作用。而后防御时期,屯堡防御功能弱化,居住功能逐渐凸显,形成了“民为主体,居为核心”的现代民居观念。(60)罗建平:《安顺屯堡的防御性与地区性》,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郑正强、杨延康则转向了屯堡人内部生活的观照,将镜头聚焦于屯堡民俗仪式。(61)郑正强、杨延康:《大山深处的屯堡》,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徐雯专门针对屯堡服饰进行了实地记录,以屯堡妇女服饰为研究对象,从纵向、横向的时空对比中探讨服饰的流变,就服饰的形成因素、特征和发展过程进行了论证。(62)徐雯:《贵州安顺屯堡汉族传统服饰》,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除此之外,还有燕达、高嵩、高冰、杨友维、青禾等人开展了丰富的田野调查,形成了系列田野专著。(63)燕达、高嵩:《六百年屯堡:明王朝遗民纪事》,贵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杨友维等:《大明屯堡第一屯——鲍家屯》,巴蜀书社,2008年;青禾:《明王朝遗民部落:古屯堡游历记》,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年;青禾:《新汉人与老汉人的对话》,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年。

具体来讲,田野调查与实地记录多以“文献群研判——调查计划制定——参与观察——补充调查”的逻辑展开。其中,多种调查方法的使用较为普遍,文献群研判则以确定检索标识、厘清文献主题链、研判文献观点、述评文献群的思路开展。除爬梳已有研究文献和国内外前沿动态外,还主张在现有地方志、文化史料的基础上逐步论证,形成文献研究的可靠证据链。

(二)社会调查与文化追根

关注屯堡社会结构、社会形态以及社会发展的研究,也在文化旅游发展与乡村振兴的背景下渐次展开。作为一种汉文化的亚型,六百年间,屯堡人如何在少数民族区域生存和发展并保持原有文化等问题进入了学界视野。学界大多强调以小见大的实证调查方法,细致剖析典型村落,考察经济社会急剧变迁中屯堡的应对与调适,特别是地方性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彼此影响、族际交往的愈发频繁与族群认同的愈加强化等,族群内部亚群体的彼此认同亦得到广泛关注。

吴晓萍从社会学角度,采用座谈、访谈、问卷、田野观察等方法,考察了屯堡人的族际交往、族际通婚及其演变,勾勒出屯堡人与周边少数民族互动关系的历史演变,提出了屯堡文化并非“活化石”,而是一种文化混合体的观点。(64)吴晓萍:《现代化背景下贵州高原屯堡后裔与当地少数民族关系的演变研究》,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3年。沿此种观点,应将研究重心放在旅游对屯堡文化及屯堡社区所带来的影响上。回溯屯堡文化历经旅游发展所产生的变迁,可见屯堡旅游业依赖于屯堡文化的可持续发展,并因此得以“复活”。(65)吴晓萍:《屯堡重塑——贵州省的文化旅游与社会变迁》,贵州民族出版社,2007年。事实上,伴随旅游开发,屯堡的社会关系产生了较大变化,个人角色、生活空间、生产方式等的改变均对地域景观产生了直接影响,族群认同的强化和文化遗产的发掘为屯堡社区的旅游开发提供了契机,但也使屯堡人面临新的考验。借助人类学与社会学研究方法,通过对具体村落的观察和研究,发现景观对地方社会记忆和社会关系具有重要意义,认为景观不仅是特定社会文化对生存空间进行改造的结果,而且是一个有着重要实践意义的文化过程。(66)葛荣玲:《景观的生产:一个西南屯堡村落旅游开发的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

尽管研究者们普遍关注屯堡文化的社会变迁、社会结构、社会制度等问题,但有关屯堡农业与农村变迁的研究成果却相对较少。曾芸将屯堡农业以时间脉络划分为1919年至1948年、1949年至1978年、1979年至今三个阶段,爬梳其变迁历程,通过与苏南地区农业相比较,分析屯堡发展动因和变迁规律,认为传统资源与现代经济运作的结合将成为农村发展新模式,且利用内生性的传统资源,可积极稳妥地推进农村现代化建设。(67)曾芸:《二十世纪贵州屯堡农业与农村变迁研究》,南京农业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

具体来讲,社会调查与文化追根强调研究方法的科学使用,主张采用问卷调查、半结构访谈、参与观察、追踪调查的方式与文化持有人话语、学术话语和行政话语进行互动,具体遵循“试调研——正式调研——补充调研——追踪调研”的递进逻辑,但并不强调某一阶段的开始必然在某一阶段的结束之后,而是多个阶段的交织并进。同时,重视参与观察和追踪调查,尝试引入定量研究,将获取的一手资料转化为刚性数据。

(三)语言事实与演变轨迹

屯堡文化的语言学研究较少,但于追根溯源而言,其研究导向有重大意义。鉴于学界普遍认可屯堡人属汉族群体,伍安东与吕燕平将屯堡方言和相关方言与普通话进行比较,考察屯堡方言中的语音、词汇的差异变化。(68)伍安东、吕燕平:《屯堡方言初探》,《安顺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4年第1期。袁本良亦沿此方向进行探讨,提出了屯堡方言研究包含本体性研究和投射性研究的观点。(69)袁本良:《安顺屯堡方言研究之我见》,《安顺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综合版)》2006年第1期。

屯堡语言学研究亦有专著问世,详细描述了屯堡方言的语音特点,亦关注到了音素发音的细微差别,运用大量调研材料分析方言词汇,将屯堡方言的声、韵母及声调进行历时与共时比较,探讨了屯堡方言的演变规律,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70)龙异腾、吴伟军、宋宣等:《黔中屯堡方言研究》,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邓彦以已有研究成果为基础,从更大的范围考察屯堡方言,通过横向和纵向的比较研究,认为屯堡话源自明代官话和江淮官话,但在发展过程中,亦受到了西南官话的影响。(71)邓彦:《贵州屯堡话与明代官话比较研究》,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

具体来讲,语言事实与演变轨迹关注语音、词汇等的同中之异与异中之同,大多采取类型化处置的方法并进行系统阐述,尝试句法分析、文本特征、文本类型和演述场域等的动态研究,揭示研究对象客观存在的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

四、四条路径:屯堡文化研究的未来发展

屯堡文化是明朝江淮地区汉文化在黔中地区的承继,特殊区位造就了它的不可复制性和不可替代性,亦成就了其唯一性。作为极具地域特色的文化景观和观瞻明代生活的活化石,屯堡文化研究在众多学者的努力中渐趋繁荣并将有新的发展。具体来讲,作为一段历史,屯堡涵括军屯、商屯和民屯的历史全景。而作为军屯遗留,屯堡内蕴的军事移民的特殊历史仍将是学界持续关注的焦点。这是因为屯堡文化早期研究多为主位视角的描述性或溯源性文章,以客位视角进行的研究相对较少,且历史学研究和民族学研究的成果较多,主要是追本溯源,注重文献的梳理和考证,而忽视了社会和文化的影响,这就使得研究从文本到文本,结论也就只能流于文本之上。当前,学界已开始关注屯堡文化的历史记忆等议题,甚至认为屯堡人内部亚群体最明智的选择是模糊彼此边界,并以此强化认同。(72)吴晓萍:《屯堡人族群认同论》,吴晓萍、徐杰舜主编:《中华民族认同与认同中华民族——人类学高级论坛2008卷》,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2-390页。这种思路无疑开启了新的研究方向。

作为一种文化,屯堡作为少数民族地区的“少数民族文化”具有其独特性,别具一格的地戏样式、内嵌于妇女生活的修佛习俗、以石为主的建筑风格、尽忠守孝的传统道德观等,仍将是屯堡研究的重要切入点。屯堡文化的源流争议较多,且未能达成一致。移民带入说强调屯堡文化自屯军或其他移民带入后便稳定流传;移入涵化说强调文化移入后亦受其他文化的影响,屯堡文化是变异整合形成的,与移入时的文化存在差异,但其内核不变。当然,学界普遍认为文化是变化发展的,并提出了地理优势强化了屯堡人的族群认同(73)吴斌、李建军、付新:《穿越时光的凝视:屯堡学术研究探微》,贵州大学出版社,2018年。、夷夏观强化了屯堡人的文化认同(74)吴晓萍:《现代化背景下贵州高原屯堡后裔与当地少数民族关系的演变研究》,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3年。、婚姻选择制度构建了文化堡垒(75)朱伟华:《屯堡文本符号化空间的叙事学研究》,易闻晓主编:《黔学论集》,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26-233页。等观点。尽管争议并未产生定论,但文化层面的研究成果仍在不断更新,这种交流探讨仍将持续进行。

作为一种资源,基于“文化+”“旅游+”探讨屯堡文化,其外显的民居建筑、服饰装饰、方言词汇、饮食民俗等均成为学者们的研究对象。如何将文化资源转化为文化资本,如何解决文化旅游可能导致的民俗文化过度消费,如何借助先进科技手段提升旅游品质等议题,正引导着屯堡文化研究转向应用研究和实践探索。尽管目前已产生了较多成果,但在提炼具有指导性意义的理论上,仍有较大拓展空间。

作为一种精神,屯堡文化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地域文化研究的范型。屯堡地戏多演出《三国》《杨家将》等表现忠义题材的剧目,“只有与屯堡人生活紧密相关的反映军旅生涯的战争戏,只有赞美忠义报国的忠臣良将戏”(76)帅学剑:《安顺地戏》,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年,第92页。,意味着屯堡地戏实质上宣扬的是忠义道德观念,这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备受学界关注。另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以虚假的历史观与以忠孝为取舍的价值观、道德观等构成的精神现象”,强调“中国基层社会的那些具有礼乐精神的礼俗并不是自发形成的”,“受礼教影响的社会生活,其公共性和自治能力较为发达。当然这一社会中的团体道德更多的是体现于种种事鬼神的礼仪庆典中”。(77)张原:《在文明与乡野之间:贵州屯堡礼俗生活与历史感的人类学考察》,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366页。两者似乎都关注的是剧目之外的地戏仪式及其旨归,将地戏表演归结为一种精神和价值的取向,这对地域文化当代价值的钩沉具有重要意义,亦是当下学术研究从数据汇集信息、从信息提炼知识研究逻辑的反映。

五、结 语

概言之,40余年的屯堡文化研究,地戏与傩戏之辩、屯堡族属之辩及屯堡社会形态之辩,关注屯堡文化研究何以生发;本体研究与应用转向、文化创新与实践转向,强调屯堡文化研究如何深化;人类学、民族学调查与语言事实及演变轨迹,指导屯堡文化研究走向何方。但需注意的是,已有研究成果多集中于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和民俗学方面,更为关注屯堡人的主体成分,更加重视屯堡文化的形成机制,这类成果从早期的描述研究转向当下的理论建构,分析更加深入,结论亦更加科学,但由于学术实践较多关注历史文献的考证,忽视了对现实社会的考察,造成了研究的现实缺位,影响了结论的可信度。从研究主旨看,亦存在不少重复研究,结论亦无创新之处,如仅介绍屯堡文化的文章就有几十篇之多。早期的研究稍有涉及无可厚非,但进入理论研究阶段后,单纯介绍性质的文章就没多大必要了。值得关注的是,此前学界普遍呼吁的全方位、系统化的数字化建设工作进展顺利,屯堡文化综合数据库的建设已进入关键时期,而数据库的建成将有助于进一步探讨移民社会、社会互动、民间文化、文化旅游、乡村振兴、文化调适及社会建设等诸多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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