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晓明
昆明城中有多少以“坡”为名的街巷?围着翠湖周边看一看,再去圆通山、五华山、祖遍山、磨盘山和商山一带找一找,便有北仓坡、西仓坡、先生坡、小吉坡、丁字坡、大兴坡、贡院坡、沈官坡、尽忠寺坡、逼死坡、牛角坡、永宁宫坡、熟皮坡,由此形成了昆明城中的十三坡。而且,它们都集中在五华区北部,作为五华区一种富有特色的地名,这十三坡沉淀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产生过很多至今让人口口相传的故事,同时也表现了昆明市区北高南低的地形特征。
十三坡的来历可追溯到明洪武十九年(1386),镇守云南的“黔宁王”沐英筑昆明砖城,城墙开六道门,长约9里3分,高9.7米左右。其大致走向是:东起今圆通山动物园大门口,向南经青年路,转南屏街、东风西路一直到潘家湾,再经新建设电影院、云师大附中,东转文化巷,然后沿着云南大学、圆通山北麓,向东又到圆通山动物园大门口。正是从那时起,绵延起伏的圆通山、五华山、祖遍山、磨盘山和商山等地与碧波荡漾的翠湖一同被圈入城内,注定了今天的昆明“城内有湖,山在城中”。
昆明五华区的这些山,最早只是荒山,山坡上只有小径,后来随着人口增多,山上盖起了房子,小径也变成了住满了人家的街巷,人们便给一些“开门就是坡”的横街窄巷,冠上了一个“坡”字,于是就有了十三坡之名的来历。在经历了600多年风雨沧桑的历史变迁后,它们中有的地名已经不再,有的则改名归于了别的街巷,如祖遍山南脚过去曾有一片盛产名贵木材涂杉的坡地,坡上堆满被砍伐的树皮,坊间呼之“树皮坡”,后来又称“熟皮坡”,此坡改作它用后,坡名现已不存。五华山东北麓,从前有一座永宁宫,附近的坡地便被称为“永宁宫坡”,随着永宁宫的消失,坡名现亦不存。还有翠湖南面磨盘山下的“沈官坡”,并入了中和巷……由于对十三坡来龙去脉的前世今身,笔者真是无法一一细数细说出来,只好在此简略地讲几个与十三坡有关的故事了。
节孝巷最早叫牛角坡,位于五华山东麓,东起青年路,西至平政街,长297米,宽2.8—4.2米,东低西高。因形似一个牛角,故得“牛角坡”一名。清咸丰年间坡内建姜孝子祠堂而称“崇孝巷”,后又称为今天的“节孝巷”。
姜孝子名叫姜朝阳,昆明人,住在节孝巷今2号一带的几间草房内。他幼年丧父,本人又是双目失明的残疾人,但侍奉母亲却十分孝顺。由于家境贫寒,姜朝阳每天拿着一个小磬边敲边唱地在街上向行人乞讨赡养母亲。每次讨得饭菜后,他必先让母亲吃饱,自己才吃剩下的食物。如果讨得的食物较少,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一口不吃,也让母亲全部吃了。夜里,他给母亲洗了脚,服侍老人家安睡后,常常点燃三炷香在屋外为母亲乞寿。
时间一久,姜朝阳成了昆明远近闻名的大孝子,许多人只要一听到街上有人敲磬的声音,就知道姜孝子来了,便将食物或钱给他。有点余钱,姜朝阳就积攒起来全部用于为母亲购置生活用品。母亲的衣服脏了,他会及时洗涤;母亲的衣服破了,他便请人缝补。有人劝他娶个媳妇,姜朝阳说:“我也明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但我是一个瞎眼乞丐,谁肯嫁给我?即使有人肯嫁我,我也无力养活三人。”便始终没有娶媳妇而一心一意无微不至地侍奉母亲。母亲竟也忘了自己的儿子是个瞎眼乞丐。
咸丰五年(1858),姜孝子的母亲得了重病,他“割股”为母亲治病(即割自己腿上的肉为母亲治病,古人认为此法能治重病,故称“割股”治病),母亲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最后病故了。姜孝子十分悲伤,终日痛哭不已,他将母亲安葬后,因伤心过度也死了。邻居将姜孝子的事迹上报官府,官府上奏朝廷。朝廷下旨旌表,将其故居改建祠堂,取名“姜孝子祠”,祠内供奉着姜朝阳塑像,悬挂了多幅颂扬姜孝子的楹联,其中最著名的一幅写道:“到此愧心生,看奇穷废残之人做成大孝;由来公道在,把湫隘尘嚣之宅拓作崇祠。”
姜孝子祠虽然今天已经不存在了,但牛角坡由此演绎成“崇孝巷”“节孝巷”的地名,却活化了一个“百善孝为先做成大孝”的感人故事。这个故事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是一种值得我们永远提倡的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尤值一提的是,节孝巷还续写了一段在云南近代革命史上堪称开天辟地的重大历史事件:1926年8月,中共广东区委派李鑫回昆明筹建中共云南地下组织,接着又派在毛泽东主持的广州第六届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的滇藉共产党员周霄、黄丽生到昆明胁助李鑫开展工作,于11月7日周霄家居住的院子节孝巷现55号建立了中国共产党在云南的第一个组织——中共云南特别支部。由于这个院子住户较多,不便开展活动,特支机关搬到了黄丽生家所在的节孝巷现39号。作为一座普普通通的四合院,节孝巷现39号属中式土木结构建筑,坐北朝南,三面一照壁,正房三间,耳房三间,建筑面积约400平方米,正房两侧均有暗楼,左侧的暗楼为主要活动地点。1927年,中共广东区委再派王德三等10多名共产党员回昆明,在特支基础上成立了中共云南特别委员会,云南的革命斗争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①抗战中,因为节孝巷现55号被日机炸毁,所以节孝巷现39号就被人们定为中共云南地下党建党旧址,1987年被列为云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了昆明的红色旅游景点和省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接待了来自各地的瞻仰者,举办过很多党团活动和爱国主义教育活动,使越来越多的人深深记住了这段辉煌的历史,也使节孝巷更加出名。
西仓坡东起翠湖北路,西达钱局街,北通府甬道,长108米,宽5米左右,西高东低,原属商山上的一条坡道。因为它紧靠昆明大西门,清道光年间在此建有粮食仓库,久而久之,人们习惯地将此称为“西仓坡”,并于清朝末年由官府就此正式命名,坡名沿用至今。大兴坡则在翠湖东岸圆通山下的北门街口,清康熙年间在此建云南提学使署,这里原先的积善街得名“学院坡”,因有“大兴人才”之意,后改为“大兴街”,由于此地坡头较高,人们又把它称为“大兴坡”。作为东高西低走向的大兴坡,是昆明城中有名的陡坡之一,坡道很长,原先路也很窄,现已改造成连接圆通街、北门街、青云街、螺峰街和华山西路、翠湖东路的一条四通八达的宽阔大路。
在昆明城的十三坡中,西仓坡和大兴坡之所以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和深远的意义而名扬天下,那是因为它们跟1946年发生在昆明震惊全国的“李闻惨案”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分别以李公朴、闻一多两先生的遇难之地,在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上落下了浓重的一笔。
1942年,坚定的民主主义战士李公朴举家迁来昆明,在紧靠大兴坡的北门街68-70号开办“北门书屋”,经销各种进步书籍,深受爱国师生欢迎。1944年,李公朴又在书店对面租房创办了“北门出版社”,先后出版发行了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等30多种进步革命书籍,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这里还作为一个民主革命活动中心,云集了很多著名爱国教授、作家、科学家,经常在此开会抨击时弊,反对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内战,支持昆明学生的抗日爱国民主运动。
被称之为“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大家”的闻一多先生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在许多聚会上发表过极具战斗力和影响力的抗日救国演讲。抗战胜利后,他积极投身反对内战的斗争,在“一二·一”运动中,他走在前列,主持了公葬四烈士的典礼,并且悲愤地说:“我们一定要为死者复仇,要逮捕凶手。凶手跑到天涯,我们追到天涯!凶手跑到海角,我们追到海角!血债是一定要用血来还的!”
由于李公朴、闻一多面对白色恐怖始终参加争民主反内战的活动,国民党反动派早将他们列入黑名单中,进行监视、盯梢和威胁,扬言以40万元买下闻一多的头,给李公朴寄来装有子弹的恐吓信,必欲除之而后快。
1946年7月11日晚,李公朴和夫人张曼筠外出归来,行至大兴坡时,被国民党特务枪击成重伤,于12日凌晨牺牲。李公朴临死前痛骂国民党特务“无耻”,并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为民主而死。”
对于李公朴先生的被害,闻一多怒不可遏,挺身而出,于7月15日到云大至公堂参加李公朴追悼会。在追悼会上,闻一多拍案而起,发表了气壮山河、震古烁今的《最后一次演讲》,愤怒谴责国民党反动派制造的这一罪行是“历史上最卑鄙、最无耻的事”。他以极端蔑视反动派的口气说:枪杀李先生的人,你们有本事就站出来啊!并把生死置之度外地庄严宣告:“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跨出了门就不准备再跨回来。”当天下午,闻一多在《民主周刊》的记者招待会上,进一步痛斥了反动派杀害李公朴的罪行。归途中,在西仓坡西南联大教授宿舍门前倒在了特务的枪口下。同行的长子闻立鹤为保护父亲,也受了重伤。
“李闻惨案”的消息传出,举国共愤。毛泽东、朱德从延安分别电唁李、闻家属,高度赞扬两位先生“为民主而奋斗,不屈不挠,可敬可佩”。在上海各界举行的追悼会上,邓颖超宣读了周恩来亲撰的悼词:“向殉道者默誓:心不死,志不绝,和平有期,民主有望,杀人者终必覆灭。”
李公朴、闻一多的被害,唤起了更多的人丢掉幻想,投身到埋葬蒋家王朝,建立新中国的伟大战斗中。如今,两位先生当年洒下鲜血的遇难处,已在1983年和1987年被分别公布为五华区和昆明市文物保护单位,并刻字立碑,介绍他们的生平事迹和被害经过,让人在追思这两位“为民主而死”的先驱时,也深深记住了西仓坡和大兴坡这两个具有革命纪念意义的坡名。
现存于云大东陆园老校区内的云南贡院,为明弘治十二年(1499)所建,时有明远楼、至公堂、衡卷堂和1000多间考试号舍。明清时期这里既是云南全省的文化教育中心,也是云贵两省学子参加乡试的考场。随着文教事业的发展,学子日增,到了清康熙时云南贡院的考舍增至4800多间,光绪年间超过了5000间。
开考之日凌晨,考生们在“龙门檐”下列队进场,经过两次严格搜身后,将简单的卧具和食物装进箱子,对号进入自己的号舍,当晚就在三尺见方的号舍里考试、吃住。在巡查官的监视下,他们对着每排号舍悬挂的红纱灯和月光交织的光晕,满怀一种“光宗耀祖”的憧憬和希望,绞尽脑汁地铺排出所谓的“锦绣文章”。
有趣的是,当时全国各省的贡院大都建在平地上,而云南贡院则建在“拱辰门”(即昆明城北门)之右,“头枕商山,背靠城墙,居高瞰下,视若踞虎”,使那条从青云街通往考场的贡院坡“阶级陡峻”,无法用“公车”迎送考生。因此每次乡试的三场考试,考生都得自己背着沉甸甸的考箱从贡院坡爬上考场,实在太累。尤其是一些寒窗苦读,“晧首穷经”的年迈考生,自己爬坡都困难,加上沉重的考箱更是力不从心。为了不耽误考生们进场,官府只好请背夫代劳了。
据清末《云南文武门场乡试供给章程》(简称《章程》)记载,为照顾考生尽快入场,由政府出钱,雇用中年背夫90名,代其“背负考箱至龙门檐下交收”。背夫以9人一组,设“夫头”1名,手执“大鉴”,上书考生姓名和考箱号等,以免人号混乱。
这些背夫面对比他们多出几十倍的考生,三场考试,不知要从贡院坡上上下下多少次,他们既要背考箱,免不了有时还要背老少文弱的考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提出任何“分外”的要求。因为《章程》特别规定,背夫一律不得再向考生“索取分文”。这些举措虽然反映出云南地方当局对参加科考读书人的重视与关照,但也留下了一段“方便了考生,累坏了背夫”的故事。②
随着清末取消科举,倡导新学,光绪二十九年(1903),云南贡院举行了最后一次乡试。1922年12月云南大学在此建校(当时名为私立东陆大学,1923年4月20日正式开学),陆续拆除了明远楼等老建筑。于是云南贡院只剩下一溜上下两层、坐北朝南的东号舍和最具古风也是最大的单体建筑至公堂立在坡头,与今天欣欣向荣的云南大学并存于同一空间内,这在全国高等院校中不说绝无仅有,亦属稀少罕见,而且作为全国现存的有1300多年科考历史的实物之一,贡院坡上的这些老建筑及云大东陆园老校区,于2019年被列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
在今天的人看来,这不过是一条其貌不扬的小巷,但立在坡角那块路牌上的三个字却不免让人眼前一亮:这里就是“先生坡”啊!
位于翠湖北路的先生坡,长115米,宽3.3米左右,北高南低,可通往文林街等地。过去,这里是一片丘陵起伏的坡地,因北依商山,南临有“龙穴之地”称呼的翠湖,附近又有小玉龙寺等几个与龙有关的寺庙,遂名“玉龙堆”,给人予“玉龙降福”和“乘龙飞天”的寓意。上世纪60年代,玉龙堆并入翠湖北路后,只剩下它中段的这条先生坡,成了玉龙堆仅有的注脚,也被称作昆明的“文运开天”之地。
由于此地毗邻云南贡院,明清两代,每三年一次(农历八月初八至十六)的乡试,数千学子如云涌来,大都住在小巷及附近的驿馆里,人人跃跃欲试,无不渴望登上贡院,大显身手,“一举成名天下知”。民间把这些学子称为“先生”,这条住满赶考学子的小巷故得“先生坡”一名。也有人认为,这里是乡试时批阅考卷的先生居住之地,所以称为“先生坡”。一时间,它周围还出现了很多与之相应的地名,如龙凤呈祥的“龙翔街”“凤翥街”,文人如林的“文林街”,青云直上的“青云街”……这一带可谓学风涌动,文采飞扬,不知圆了多少学子追求的“状元梦”?
现在,名噪一时的先生坡已经归于平静,小巷内外没有了驿馆,不见了昔日学子赶考的热闹与喧嚣,作为住进现代人的小巷,时常会留下探幽访古者的足迹,人们在此仔细寻觅,只能在坡脚山墙的碑记中看到,这条小小的古巷里曾经住过陈荣昌、袁嘉谷、周钟岳、陈古逸、由云龙和袁晓岑等云南近代乡贤名流……他们是否也是为了沾上一点“龙气”“灵气”而到这里居住?已经不可得知。
往事如烟逝去。站在先生坡头举目而望,只见与它近在咫尺的贡院坡上已建成现代化“双一流”的云南大学,让人感到这似乎更加密切和延续了它们文脉连缀的历史关系。可以说,云南大学及其周围的云南师范大学、昆明理工大学、云南民族大学形成的高等学府区所创造的辉煌的教育业绩,当然远非先生坡可比,但从古代科举的“学子”到现代大学的“知识分子”,其间身份迴然但又似断若连,而且从古至今他们在同一块地盘上,营造出文化传承、薪火不断的教育历史,提示了这里真是昆明接纳莘莘学子,培养优秀人才的一方风水宝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