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天鹏
至德二载(757),长安已陷落于安史叛军之手,杜甫身困长安,等待机会准备逃至灵武,投奔天子。这年春天,也许为了排遣内心痛苦,也许是为了寻找逃出城的机会,他从长安南郊居所悄悄来到曲江边。往昔繁华与今日伤乱一齐涌上眼前,于是提笔写下了《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1]
曲江自开元加以疏凿后,成为唐人游览胜地。杜甫《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描写的就是三月三日上巳节,行人至此地游览的盛况。但此时安史叛军已占领长安,城遭兵乱,杜甫再度来到曲江,不禁抚今追昔,心生感慨。诗开头说“潜行”,可见此时城中形势严峻,为了不被敌军发现,只能偷偷地往来。物是人非之感的催逼下,杜甫回想起当年玄宗和杨贵妃赏游芙蓉苑的情景,其中:“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几句却引起了不同的解释,争论焦点在“一笑”的关涉对象以及由此引出的唐朝“才人射生”制度。这一关键分歧导致对此诗的主题内蕴产生了不同的解读。本文旨在通过考证玄宗朝“才人”、“射生”等现象,辨析各家正误,结合玄宗朝独特的社会风气和女性形象,还原杜诗所写的场景,以此为基础探析杜甫此时复杂的心理活动。
“一笑”的“笑”,现存最早版本《宋本杜工部集》作“箭”,校语:“一作‘笑’。”钱抄本、宋九家本、宋百家本、宋千家本、元千家本、元分类本都从此说。黄山谷《豫章黄先生别集》卷四云:“得庐陵罗珌家藏真迹,‘箭’一作‘笑’,实用贾大夫射雉事。”山谷当日所见真迹,今日已无从观之,但“贾大夫射雉事”载于《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山谷主张杜诗无一字无来处,引此典解诗,以杨贵妃比贾大夫妻,认为“一笑”是杨贵妃看到辇前“才人”射箭技艺后发出来的,那么言下之意贾大夫相对应的就是唐明皇李隆基了。但若照此理解,杜甫此句实际上借典暗讽了唐玄宗。杜甫写诗用典十分注重契合人物身份,且对玄宗一向尊敬,没有道理在回忆玄宗旧游之时暗含讽意。陈贻焮先生有详细辩驳,认为全诗虽有讽喻之意,但更多的是抒发忆旧伤今的悲痛,对李杨二人的态度主要是同情。这里的“一笑”实际上是指辇前射箭的才人。前句写其“翻身向天仰射云”,是为了突出潇洒豪迈之气,“一笑”则承上句而来,状其箭法高超,游刃有余之神态。而且唐人多用“一笑”来描写女性姿态,可能是受李延年《佳人歌》中“一笑倾人城”的影响。如白居易《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都是抓住女性“一笑”这一优美姿态加以描写。但是杜甫却将这种独特的媚态和飒爽的英姿结合在一起,创造了红妆和戎装合一的新形象,使我们可以领略到唐朝女性的独特风姿。
唐时“才人”是宫廷女官的一种,兼为嫔御。初定为宫官之正五品,后升为正四品。《新唐书·百官志二》:“(内官)才人七人,正四品,掌叙燕寝,理丝痼,以献岁功。”可见,“才人”并不同于普通的宫女,而且人数并不多。她们多有姿色,能歌善舞,随辇左右。“才人”们不仅出入陪伴在君王左右,往往还多才多艺。陈贻焮先生在《杜甫评传》中考察王建《宫词》后,肯定了才人射生制的存在,认为参加射生的是宫女,游幸之时宫女射生是为了显示皇家气派,而且为了保险,射杀的一般是鸭子,只是一种文体表演。杜甫明知射杀的是鸭子,却如此描写,是为了渲染气氛,提升艺术表现能力。陈先生的考证揭示了唐朝宫廷宫女间的射猎游戏,但是正如浦起龙所说:“恐属明皇奢荡时事,未必是定制。”([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49页。)这一游猎活动并没有被固定为一种才人射生制,且宫女与才人并不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这种射猎游戏仍需详加考察。
射生指射猎活动。唐朝皇室受北朝风气影响,喜欢游猎。由于这一活动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在游猎中,往往有陪侍者。玄宗开元时期,产生了专门的射生手,如《文献通考》卷二七六载:“李宝臣,本范阳内属奚,为安禄山射生”。这些射生手慢慢地发展成射生军,专职供奉皇帝射生,后屡次改名,最终于元和中并入神策军,射生军的番号遂不再被使用。王建《宫词》其二十二:“射生宫女宿红妆,把得新弓各自张。”中提到的“射生宫女”,有学者认为这是射生军没落以后,其称号流传下来,在宫廷内苑继续被使用,是用宫廷游戏的方式来表示皇帝在饱受宦侍凌辱后对射生军的思念。初盛唐时期,社会风气极其开放,妇女骑马、女扮男装成为一种流行的风尚,在这种背景下,宫廷妃嫔游猎骑马之风也渐渐兴盛起来。试看王建的两首《宫词》:
缣罗不著索轻容,对面教人染退红。
衫子成来一遍出,今朝看处满园中。
新鹰初放兔犹肥,白日君王在内稀。
新鹰初放兔犹肥,红妆飞骑向前归。
这两首《宫词》中所载“红妆(装)”、就是她们自己所染的“退红”衫子,这种衫子样式可能是模仿当时宫中禁卫军的军服。王建的《宫词》是通过王守澄讲述的宫中秘闻写成的,记载了很多深宫内苑之事,其中关于宫女射猎的记载应该是可信的。在这些诗中还可以看到,她们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能熟练的使用弓箭,善骑马,女扮男装,模仿军人进行射猎游戏。除了宫女之外,“才人”常伴君王左右,也有善射猎的。如武宗的嫔妃王才人“每畋苑中,才人必从,袍而骑,校服光侈,略同至尊,相与驰出入,观者莫知孰为帝也。”杜甫所写“一笑正坠双飞翼”应该就是指陪玄宗游猎曲江的“才人”英姿,并非是普通的宫女。诗上句“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是写贵妃,下句“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则自然由辇内写到辇外,由贵妃写到身份稍低的“才人”。
综合以上论述可知,虽然唐朝宫廷宫女间流行射生游戏,但这里的“辇前才人”并不是普通的宫女,而是擅长这一游戏活动的“才人”。她们日日陪伴君王左右,受当时宫廷射猎游戏风气的影响,自然习备这一项能力,但是所谓的才人射生制却并不存在。之所以形成女性陪侍射生的独特风景,是由于玄宗朝以来,女子流行女扮男装,受胡服骑射的社会风气影响,杜诗“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正是对此一独特风气下女性姿态的生动艺术描写。
杜诗这一艺术形象与其背后的社会文化分不开。初盛唐时期的女性与其前后时期的女性具有不同的性别意识,表现为这一时期宫廷侍女和上层贵族妇女之间盛行女扮男装、胡服骑射。历史文献记载以及出土的骑马俑,都可见这一风气,可借此窥见杜诗所写景象。《旧唐书·舆服志》载:
开元初,从驾宫人骑马者,皆着胡帽,靓装露面,无复障蔽。天宝中,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绝不行用。俄又露髻驰骋,或着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贯矣。
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出,从贞观到天宝年间,女性骑马逐渐不带冪离、帷帽,而是喜欢胡帽露面,甚至流行女扮男装。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的《虢国夫人游春图》所描绘的就是玄宗时期,杨玉环的三姐(得益于杨玉环受宠,被封虢国夫人)盛装游春的场景。在这幅画作中,就可以看到女性骑马之姿。出土的大量唐人妇女骑马俑也印证了这一时期的社会风气。从今陕西省历史博物馆收藏的骑马俑中,不仅可以看到女性女扮男装,而且还可以见到胡服骑射俑,有的回首射箭之姿正如杜甫“翻身向天仰射云”所描写得一样。中晚唐以后,在文献和文物中就很难见到这种景象了。明白了这一时期独特的社会风气,我们就可以理解杜诗“一笑正堕双飞翼”所描绘的正是这种女扮男装的“才人”,她们既有女性柔媚的“一笑”,又有男儿飒爽的英姿,能够“正堕双飞翼”。李白《幽州胡马客歌》:“妇女马上笑,颜如赪玉盘。翻飞射鸟兽,花月醉雕鞍。”正好可以拿来与杜诗互相参照。唐朝这一时期女性热烈奔放的气质、勇健飒爽的姿态以及无拘无束的性格,都被杜甫此句保存了下来,使我们在历史的长河中还能领略这昙花一现的女性魅力。
回看全诗,“忆昔”以下到“一笑正堕双飞翼”是对昔日玄宗游幸曲江时陪侍贵妃、才人的回忆,所流露出来的是对往昔繁华的哀叹与今日伤乱的痛心,并没有借典讽刺明皇之意。细绎杜甫此一时期的心理,可知这首诗更多地是对繁华不再的追忆和伤感。明皇幸蜀,杜甫困于长安以后,经历了陈陶、青坂大败,有《悲陈陶》、《悲青坂》二诗记事,又借《对雪》抒发内心痛苦,还有《哀王孙》一首,感慨长安城中王孙贵族的悲惨遭遇。这一首《哀江头》表面上是对昔日宫廷游幸中贵妃、才人没落下场的哀叹,其中流露出的实是对唐帝国由盛转衰的沉痛之情。这一沉痛之情在结句“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中留下了回音。后世诗人作家好写明皇贵妃事,如白居易《长恨歌》、陈鸿《长恨歌传》、白朴《梧桐雨》、洪昇《长生殿》等等,无不夹杂着对李杨二人爱情的悲叹与国势盛衰的沉痛,究其源头,杜甫《哀江头》已首开其端。但杜甫此诗相较其他作品的珍贵之还处在于,除杨贵妃外,他还为那些善于胡服骑射,喜欢女扮男装,英姿飒爽的“才人”,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