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丽君词调歌曲演唱之“女乐”角色分析

2020-12-05 16:45仇海平
歌唱艺术 2020年11期
关键词:邓丽君首词词人

仇海平

邓丽君是20世纪流行乐坛最具影响力的歌手之一,经典作品不胜枚举。她演唱的古诗词歌曲主要集中于宝丽金唱片公司1983年出版的专辑《淡淡幽情》,这张唱片二十多年后再版时,文案中写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张最具邓氏特色的专辑,充分彰显出邓丽君情歌演唱的绝代才情和旷世才华”①。《淡淡幽情》收录了十二首词调歌曲,包括自南唐李煜到宋代范仲淹、欧阳修、柳永、苏轼、秦观、李之仪、聂胜琼、辛弃疾等词人的创作。邓丽君演唱的这组词调歌曲有着明确的音乐形象定位,即从“女乐”角度切入,演绎词人情怀。

中国古代词调歌曲作为“歌诗”,与一般的“徒诗”最大的区别就是并非词作者与欣赏者的直接交流,而是在写作主体与欣赏对象之间存在一个重要的中介—表演者。词调歌曲的创作,不仅是词作者(有时又不主要是)思想情怀的表达,而且要顾及表演者、投合(甚至迁就)表演者的才情技艺,才能将作品更好地呈现给欣赏者。其创作初衷源于伶人向词人索求新曲,词调歌曲表达的内容甚至与词人无甚干系,只是词人为歌者的量身打造。尽管历史上有关西大汉持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说法,但词调歌曲的演唱主要是“女乐”,“婉约”被看作本色当行。“女乐”,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词调歌曲的表演效果,还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词人的创作,是词调歌曲艺术生产的重要角色。②晚唐词人温庭筠与青楼歌姬,宋代词人柳永与市井红颜,中唐白居易与家妓小蛮、樊素,北宋晏几道与歌女莲、鸿、平、云……皆可见得“女乐”之于“歌诗”艺术生产的意义。

“女乐”在古代词调歌曲艺术生产中起到重要的作用,邓丽君准确把握这一中介环节,在古代“歌诗”今日之艺术再生产中饰演了同样重要的角色。邓丽君的专辑《淡淡幽情》中的词调歌曲正是基于“女乐”角色,在古之词人与今之读者间沟通,以“歌诗”形式将古诗词的意蕴美展现出来。尤为精彩的是,邓丽君诠释的“女乐”形象并非“千人一面”的歌者,而是读懂了词人内心之后,化身成一个个不同的“女乐”形象,用情去唱、用心而歌。配合这张专辑录制的电视音乐专题片《邓丽君的淡淡幽情:长相忆—邓丽君之歌》收录了其中九首MV(音乐影片),邓丽君穿越时空,塑造了各具特色的“女乐”形象,或短襦长裙,或帔帛披肩,或云髻半偏,或秀发长辫,或金簪流光,或步摇微颤,时而化身风华名妓,时而化身才女词人,时而化作男性词人身边的红颜知己,用真挚的情感与美丽的歌声,为词人的悲喜、感慨、思索代言。

在《淡淡幽情》中,邓丽君塑造的“女乐”形象主要有四种类型。

“女乐”形象类型之一:直述式。词作者为女性,表演者与词作者合一,以词作者的形象与口吻表演,直接表达词作者的思想感情。例如,《有谁知我此时情》(宋·聂胜琼词《鹧鸪天》,黄霑曲)、《人约黄昏后》[宋·欧阳修(一说朱淑真)词《生查子·去年元夜时》,翁清溪曲]等。

《有谁知我此时情》源自宋代名妓聂胜琼的一首《鹧鸪天》。据说,聂胜琼与宋朝大员李之问相好,在送别李之问后难以抑制惆怅寂寞的情怀,写下这首《鹧鸪天·寄李之问》: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这首词细腻缠绵,婉转动人。据说李之问的夫人看到这首词,也被词中深情打动,督促李之问迎娶聂胜琼。在演唱这首歌曲时,邓丽君化身聂胜琼,独坐青楼,对镜惆怅,罗帐高挂,抚枕叹息,饱受相思煎熬。“女乐”形象与词人合二为一,直抒胸怀,传递相思。

《人约黄昏后》源来自宋词《生查子·去年元夜时》,作者不确定,一说欧阳修,一说宋代才女朱淑真。在音乐片中,邓丽君将这一音乐形象定位为朱淑真之形象,通过两个元宵节不同的场景感慨一代才女的不幸命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月圆人不圆,往事成云烟。万般无奈,只有悲叹命运,泪湿衫袖。邓丽君塑造的这一音乐形象有着名媛气质,美丽、高贵、深情、悲苦,一首词调歌曲被演绎成一幕短剧,将词人心事娓娓诉说。

“女乐”形象类型之二:代言式。词作者为男性,作品是其思想情感的正面表达,表演者以“女乐”身份为词作者代言,表达其思想情感。例如,《独上西楼》(南唐·李煜词《相见欢》,刘家昌曲)、《但愿人长久》(宋·苏轼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梁弘志曲)、《几多愁》(南唐·李煜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谭健常曲)、《芳草无情》(宋·范仲淹词《苏幕遮·碧云天》,钟肇峰曲)、《欲说还休》(宋·辛弃疾词《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钟肇峰曲)等。

《几多愁》,即李煜的绝命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当年的南唐君主沦为赵宋政权的阶下囚,终日以泪洗面。据说这首《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李煜作于42岁生日之际,触怒宋太宗,被迫服毒而亡: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在演唱这首词调歌曲时,邓丽君化身为李后主夫人小周后,端庄大气、悲情满怀,代李煜抒怀。像李煜一样,昔日南唐第一夫人沦为笼中之鸟,饱受凌辱,看到春花秋月、雕栏玉砌,感念故国沦亡,抚今追昔,痛彻心扉。一江春水,如同一腔血泪,洗不尽的是屈辱,诉不尽的是悲慨。MV中,加入了挥笔书写这首词的情景,更有一番“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的感慨。

《但愿人长久》一曲源自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苏轼词中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中秋佳节,词人与兄弟天各一方,想到人生实难,不禁思绪万千。逃离现实也许并不逍遥,处身世间又罹受荒诞,然而,还是要面对现实,直面人生,怀一颗出世之心,求一份超然之欢愉。这首词不是婉约风格,是对人生的思索,对命运的诘问。邓丽君在这首作品中塑造的“女乐”形象,令人想起苏轼最依赖的朝云。朝云是苏轼的侍女,又是难得的红颜知己,特别是在妻子亡故后陪伴苏轼,共度一段贬官岭南的时光,不仅悉心照料,而且最贴心。邓丽君演绎的这首《但愿人长久》,正是将苏轼对人生的思索借知音代言道出,在现实与仙境中切换,“起舞弄清影,千里共婵娟”。

《芳草无情》源自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这是一首边塞词: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秋色连波,黄叶纷飞,戍边士卒思念家乡、思念亲人,酒入愁肠,黯然销魂。这首边塞词不乏男儿豪情色彩。邓丽君演唱这首作品仍然采用“女乐”视角,塑造“女乐”形象。古代军中不乏乐妓,不乏歌乐。高适《燕歌行》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有“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王翰《凉州词》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都能看到这种情形。只不过,这种歌舞多了一些塞外风情,多了一些豪迈之气。邓丽君演唱的这首词调歌曲,开篇琵琶声陡然响起,营造出塞外风情,表达的不是柔情,而是相思与苦楚。这首词调歌曲正是借“女乐”之声,倾诉将士心怀。

《欲说还休》源自辛弃疾的词《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欲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是一首文人词,抒发了历经世事心境变迁的感慨。这首词与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和《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之类的“英雄词”不同,适合十七八岁女郎执红牙板歌之,只不过不可轻慢,要道出其中滋味。专辑中的这首作品编配很有特点,我们可以清楚听到鼓点声自始至终未曾间断,唱到最后处还有人声和唱,推向高潮,使人联想起五代画家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描绘的“女乐”翩跹起舞、主人擂鼓助兴之情景。这首词调歌曲正是借伊人口中之曲,传词家心中感慨。

“女乐”形象类型之三:呈现式。词作者为男性,作品是对女性的描摹,表达的是女性的思想情感。表演者以“女乐”身份,呈现词人在作品中描绘的女性情怀。例如,《万叶千声》(宋·欧阳修词《玉楼春》,刘家昌曲)、《清夜悠悠》(宋·秦观词《桃园忆故人》,古月曲)等。

“婉约词”被视为词体之正宗,大部分描写女性形象,缠绵悱恻、含蓄蕴藉。欧阳修、秦观的词大多如此。《万叶千声》源自欧阳修《玉楼春》: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清夜悠悠》源自秦观《桃园忆故人》:

玉楼深锁多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

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这两首词塑造的都是思妇形象,离别独处,“触目凄凉多少闷”“闷则和衣拥”,诉不尽的凄凉寂寞。邓丽君以“女乐”身份将词人笔下的思妇形象塑造出来,举手投足之间,惟妙惟肖,婉转起伏之处,入耳入心。

女乐形象类型之四:投射式。词作者为男性,作品是对女性的描写,却采用从对面写来的手法,表达的是词人自己的思想感情。表演者呈现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投射的是词作者的思想感情。例如,《思君》(宋·李之仪词《卜算子·我住长江头》,陈扬曲)等。

一般认为,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这首词表现的是作者在外为官、思念妻子的心声: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思念之情,从对面写来,这是中国古典诗词常用的手法。这首词也是这样,作者对妻子的思念,通过思妇的形象委婉道出,百转千回。在音乐片中,邓丽君化身一位思妇,在船头望穿秋水、翘首以盼。在这里,“女乐”形象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投射的却是词人的情怀,对妻子的思念。旋律的起伏如同江水的起伏,绵绵不尽,悠悠荡荡。

“女乐”形象在邓丽君《淡淡幽情》这张专辑中是基础定位,在十二首歌曲中做不同形态的塑造与呈现。无论是高贵典雅的小周后,风情万种的聂胜琼,才华横溢的朱淑真,聪颖乖巧的朝云,还是望穿秋水的思妇,塞外犒师的琵琶女,与情人渡口分别的女子,为主人轻歌曼舞的家妓,邓丽君都能够准确把握音乐形象的特点,将词人生活中的悲欢忧喜与对人生的思索感怀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这也是这张专辑最大的亮点。

注 释

①邓丽君《淡淡幽情》专辑,武汉音像出版社2009年版。

②参见赵敏俐等著《中国古代歌诗研究:从〈诗经〉到元曲的艺术生产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1—5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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